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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的隐晦目的

2012-08-04赵荔红

天涯 2012年4期
关键词:中产阶级

《欲望的隐晦目的》是路易斯·布努艾尔的最后一部影片。与他的第一部著名而备受争议的《一条安达鲁狗》一样,此片留下了无数谜局:欲望?什么样的欲望?两性、政治或意识形态?影片到底描绘的是中产阶级老男人马蒂欧的欲望,还是十八岁美少女肯塔奇的欲望?欲望的目的指向何方?或者仅仅是呈现,是碎片式的幻觉,是直接的感性的表露,或如同这位超现实主义大师直到“最后一口气”,还在热衷他的情感、梦幻、矛盾、观念性的颠覆,而不是目的性明确的富有能力的行动?当人们想方设法探究他电影中的隐喻、象征、矛盾之处时,老布努艾尔会说:啊,这仅仅是两杯马丁尼酒的结果,仅仅是我连续六天坐在椅子上的白日梦。而他的儿子则会说:他之所以这样拍,只不过想延长放映时间……

两性关系

影片似乎遵循一个老套路:一个中产阶级老男人与十八岁贫穷美少女之间的纠缠。情况似乎明明白白:马蒂欧有钱,是个老鳏夫,被肯塔奇的美貌、青春吸引,一心想占有她。金钱、权利、地位、优越感、年龄的经验与哄骗技术,他似乎样样占据上风,小姑娘应当手到擒来。事实却是他屡屡挫败。越失败,越得不到,也就越激发他的欲望—那么,他的欲望到底指向何方?是姑娘的青春激发了他的活力?是性欲?——既然得不到性,他满可以断然离开,他有钱有身份,这样的姑娘满街都是。是爱情?——他明知以这样方式维系的爱情并不存在。或者仅仅是一种战胜感,可是屡屡挫败的经验难道不令他厌烦?

至于肯塔奇,一个灰姑娘,寄居巴黎贫民窟的西班牙人。她对马蒂欧的态度是:诱惑他,又若即若离,一方面是残酷、嘲笑、冷淡地拒绝马蒂欧的性欲要求,当对方心灰意冷时,又以圣洁爱情来哄转。她的优越感来自青春与美貌,依凭这个,她的欲望又指向何方:金钱(她一边堂而皇之地使用着马蒂欧的钱,一边却说:我不需要钱,我自己会赚钱,你以为你用钱就能买下我,我不是那种女孩)?爱情(她似乎厌恶肉欲,更珍视纯洁的柏拉图式爱情,声称:两个人只要相爱就够了,为什么还要做爱?另一方面,她却在舞厅公开展示肉体,当着马蒂欧的面要与年轻吉他手交欢)?或者仅仅为了嘲弄中产阶级老男人,带着厌恶,享受着舒适的中产阶级生活,又嘲弄中产阶级们的所有的道德与宗教?影片原定女主角是瑪丽亚·施耐德,是贝托鲁奇《巴黎最后的探戈》中的女主角,开拍后才三天,却因片中过多裸露镜头和布努艾尔闹翻。郁闷的布努艾尔两杯马丁尼酒下肚后,就定下来以两个女演员来扮演肯塔奇:一个理性、贞洁、有冷酷嘲讽的表情;一个则充满诱惑、感性而热情,两个角色随情节需要交替出现,表现了肯塔奇性情的两个层面,也让影片更为奇异。布努艾尔重视事物发展的偶然性,他说以两个女演员扮演一个角色,纯属偶然,目的具有随意变更性,这也许更符合世界的真实。他认为世界不是必然的结果,更多的是偶然中呈现的状态。

马蒂欧与肯塔奇分分合合。马蒂欧的欲望始终得不到满足,觉得备受折磨与嘲弄,他打了肯塔奇几下,带着伤心、憎恨的心情独自离开马德里,想要回到巴黎,事情似已无可挽回了;肯塔奇得到马蒂欧买下的房子,假使为了房子,赶走老头应该高兴,可是挨了打后她又开始求饶、解说,并纠缠他上了火车——他俩又和好了。这样的纠缠一直持续下去,谁也不知道终结在哪里。这也是所有两性关系的状况。两性关系,无论以何种面目出现——老夫少妻、年龄相当、贫富悬殊、门当户对、婚姻与否——男女之间的小战争一直存在,并必定以这样隐晦不明的目的持续纠缠下去,直到生命终了,也没人说得清楚,到底为了什么?影片中马蒂欧的男仆说:“一个哲学家说,对待女人,要带上大棒。”可是马蒂欧无论以糖果,以大棒,都难以解决这个问题。少女肯塔奇,对马蒂欧是依赖与厌恶,若即若离,始终纠缠在一起,到底又为了什么?是青春的残忍,是对既有生活状态的反叛,亦或其实是一种渗透到骨子里的依赖与难以割舍?

政治与恐怖

两性关系与政治如此相像。不同阶层之间,也是这样无休止地缠斗下去。其中充斥冷酷与嘲弄,战争与和解,吸引与离析。影片在叙述马蒂欧与肯塔奇的欲望关系时,穿插的社会背景是:发生在巴黎与马德里的恐怖事件。阴谋破坏,恐怖活动,无处不在。那些恐怖事件,都是归在“年轻的耶稣革命军”名下的几个左派集团制造的。影片以这样方式暗示两性与政治之间的关联——在马蒂欧与肯塔奇的情欲故事进行中,每一次,非常蹊跷的,一个或数个麻布袋出现后,必伴随一次恐怖事件:一次银行家的汽车爆炸,一次电站破坏,一次劫机事件,一次夜间袭击,最后一次,主人公抵达巴黎火车站,一推车麻布袋出现,切换镜头,商场橱窗,很奇异地也出现一个麻布袋,一个表情沉痛的女人一件件从中掏出呈列的窗纱之类,又开始一针一线缝补一块带血的纱帘,广播在报道主教遇刺……中产阶级马蒂欧悲痛的祷告,少女肯塔奇冷漠仇恨的眼神,他们转身——另一场爆炸,定格——

可是,假如观众以为,导演借这些超现实的麻袋(一个衣冠楚楚的老男人背负着一个破旧不堪的麻袋)的出现,暗示马蒂欧身边的肯塔奇就是一个恐怖分子,以此解释肯塔奇和他在一起的目的是要依赖他生活并能隐蔽地进行恐怖主义活动,那就太明确地落实在具体事件上。那并非导演的明确意图。假如一定有所联系,仅仅指明一种观念:这些欧洲的恐怖分子与中产阶级之间不可分割的关系。

早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超现实主义大行其道时,布努艾尔已经意识到,这些反中产阶级的、具有左翼倾向的超现实主义者,如同布努艾尔本人,大多出生于有钱的中产阶级天主教家庭。他们依赖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却反过来反对它,尤其反对中产阶级的腐朽的生活、虚伪的道德,以及肮脏的交易(影片中,当马蒂欧以一沓钱与肯塔奇母亲交易,让她女儿与其同居时,干净的房间里突然出现一个被夹死的老鼠;而当他与表兄在精致的餐厅边吃饭边谈论年轻的肯塔奇时,酒杯中落下一只苍蝇),也反权威、反宗教(暗杀主教等)。同时,布努艾尔又指明,超现实主义者的颠覆活动,应该是观念性的,不具有明确目的。当时一些超现实主义者转向共产党,布努艾尔始终没有加入共产党,原因之一是,他认为共产党如同任何一个政党一样,政治目的性太强,而他主张的超现实主义运动仅仅是颠覆社会秩序,颠覆中产阶级道德,颠覆天主教的上帝信仰,仅仅是为颠覆而颠覆,并不落实在具体的政治目的上,他觉得具体的政治目的都是肮脏的。《欲望的隐晦目的》中的恐怖活动,目的也是晦暗不明的。

在西班牙,有個激进民族组织,叫“埃塔”(即“巴斯克民族与自由”),成立于1958年,主张民族独立,建立巴斯克主权国家。从1968年起,“埃塔”的激进派别进行一系列恐怖暗杀活动,目标指向军人、警察、法官、检察官、党派政治家、政府首相和国王。佛朗哥上台后对之残酷镇压,所以六七十年代的“埃塔”民族自治运动曾获得西欧各国和世界舆论的同情;1975年佛朗哥去世后,“埃塔”们的极端恐怖活动使得同情者和支持者纷纷改变立场。《欲望的隐晦目的》中进行恐怖活动的“年轻的耶稣革命军”,并不暗示或指明就是“埃塔”之类的组织。因为在布努艾尔看来,“埃塔”之类的政治目的过于明确,民族分离主义色彩浓厚。

布努艾尔关心的依旧是泛泛的对社会道德次序的颠覆活动。当时世界上普遍开始对恐怖活动进行反思,他也不免对之反思。所以,借影片主人公马蒂欧的眼睛与同情心理,布努艾尔表达了对恐怖分子滥杀无辜,使教士、平民伤亡,造成世界性的不可弥补的混乱与灾难的反对。事实上,早在西班牙内战时期,布努艾尔自己虽然是一个左翼分子,但目睹当时的无政府主义者以革命的名义,大肆掠夺破坏、胡乱杀人、目无法纪,他就无比痛恨。他说:“我们这些人支持某种革命的观念,当然,我们绝不是恐怖分子,但我们挺身和我们所鄙夷藐视的社会作战,我们所使用的武器不是枪械大炮,而是愤慨。愤慨是革命的有力武器,这种武器能够揭发社会上诸如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剥削、殖民帝国主义,以及宗教迫害等种种罪恶。总之,它能让一个腐化败坏的社会瓦解。”“暴力的象征意义有时候很吸引我,譬如毁灭整个社会秩序以及所有人类。但是,另一方面我又非常厌恶那些把暴力当作手段去达到某种政治目的的人。譬如,那些恐怖分子在马德里杀人,只是为了引起大家对亚美尼亚问题的关注。”(《我的最后一口气》)

所以,布努艾尔一方面不会支持如“埃塔”们政治目的明确的恐怖活动,另一方面,从根本上,他的反社会仅仅是表达在愤慨和观念上,而反对恐怖分子实际行动中的滥杀无辜。这也正是他的矛盾之处。他主张对社会道德与秩序的极大“愤慨”,却不落实在具体行动上,怎么可能?对社会秩序最大的破坏,必定要落实在具体行动上。所以,布努艾尔说,他始终,仅仅是一个幻想者,而不是一个行动者。他仅仅通过电影来表现他的幻想,表现他那些“自由的幻影”,而不是真的在现实中付诸实施。他表达愤慨的结果仅仅是,自己的长年漂泊生活:佛朗哥掌权时期,他是左翼分子,无法回到西班牙,先在巴黎,后又移居美国;他的反中产阶级反宗教倾向,又受美国右翼势力排挤,在美国也呆不下去;最终去了墨西哥,过得也并不舒坦,虽然影片屡次获奖,还是备受攻击。

布努艾尔情结

这是布努艾尔的最后一部影片,是否具有自传性质,如同卓别林的《舞台生涯》?五年后,这位超现实主义电影大师,“翻了个身,断了气”。在他的自传《我的最后一口气》中,经常提到这部电影,我们可以从中了解到影片中的一些布努艾尔情结,比如:

1935年,三十五岁的布努艾尔认识了一个十八岁的女演员,很爱她,经常和她爬山跳舞,亲吻拥抱,有性的冲动,却没有做爱,始终维持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情。直到发现那女孩与别人上床,才决然离去。这或者就是《欲望的隐晦目的》的基本故事框架?影片中马蒂欧年龄更大一些,应是五十岁上下。布努艾尔说,因为天主教认为性欲都是罪恶,生长于天主教家庭的他,年轻时性欲很受压抑。他经常做梦,奇怪的是,老是无法在梦中很透彻地做一次爱。有次梦到好容易有个机会,“却发现要和我做爱的女人浑身裹得紧紧的,叫我无从下手,结果,又醒过来。”《欲望的隐晦目的》叙述的正是马蒂欧不断追寻性欲,却始终无法获得满足。有一个场景:马蒂欧好不容易等到与肯塔奇上床,肯塔奇却穿上贞洁裤,马蒂欧解了十分钟都解不开,懊丧之极,捂着脸哭起来。在性欲上,马蒂欧与肯塔奇分别表达布努艾尔的两个倾向:马蒂欧,即将性看作罪恶,又饱受诱惑与折磨;另一方面,肯塔奇身上的柏拉图式爱情观,她对马蒂欧说:我们不是一起拥抱、接吻、爱抚了,为什么你一定要做爱?这样互相喜欢不就很好吗?

步入老年,在人世的日子为数不多,年轻时的一些片断就会经常性浮现,如此清晰,他们在导演眼睛里再次组合、演绎,产生奇异的效果。影片另一些元素也来自现实。如,肯塔奇来自西班牙的安德鲁西亚,布努艾尔的第一部影片就与安德鲁西亚有关;肯塔奇十八岁、金发、喜欢跳舞,导演念念不忘年轻时曾对一个跳舞的金发姑娘恶作剧;影片中肯塔奇什么事情都不会做,只会跳舞,来自布努艾尔对工作的观念:反对为填饱肚皮而工作,认为那样缺乏尊严,假如工作,应是仅仅出于自己的喜爱,所以肯塔奇只是喜爱跳舞;还有一个桥段,火车上,愤怒的马蒂欧往肯塔奇身上倒下满满一桶水,来自布努艾尔大学时代的一个恶作剧。在《一条安达鲁狗》及《欲望的隐晦目的》中,都使用了瓦格纳音乐,这也是布努艾尔喜欢的。寻找这些蛛丝马迹,和现实的生活对应,似嫌呆气,但能够反映导演的一些倾向。

《欲望的隐晦目的》中的两个角色,马蒂欧与肯塔奇,其实是布努艾尔自身的一体两面:中产阶级老男人马蒂欧是他。布努艾尔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后来的生活也绝不可能离开中产阶级,尽管他一生都在宣扬自己反宗教,是个无神论者,但他的作品无不渗透宗教的影响及关于信仰的反思。他也自嘲说,到晚年,他经常和一个神父讨论对上帝的信仰问题,那些早年的超现实主义朋友们知道了,不知如何看待他。《欲望的隐晦目的》批判中产阶级的虚伪道德与行为的同时,对年轻肯塔奇的冷血、没心没肺也有客观的批判,这是老布努艾尔一定程度上的反省。肯塔奇,代表的是布努艾尔作为反叛者的一面,一个革命者、愤慨者,她年轻、富有活力,但残酷而冷漠,自我中心,不顾及正常的社会道德与他人感受。布努艾尔一生都是一个超现实主义者,始终如一地反中产阶级生活方式、道德观念,反既有社会秩序,正如肯塔奇,她嘲笑中产阶级老男人的腐朽、衰老生活,却又依赖他们生活,她来自于中产阶级,依赖他们,却又嘲讽他们,她在他们之中。马蒂欧和肯塔奇,始终不可分离,互相拒斥,又互相融合,一个是另一个的基础。

布努艾尔评论《欲望的隐晦目的》说,它“强调我们这个时代大家所熟悉的特有气氛——不安全感和随时可能临头的灾难”。当年的超现实主义者,个个才华洋溢,倡导颠覆、革命、改变世界,老布努艾尔以为,就个体而言,一些超现实主义者在文学艺术上获得成功,诸如达利、马格利特、布拉顿、埃鲁亚等,其作品具有划时代意义,但总体看,这个运动是失败的,因为什么也没有改变。无论是来自法西斯主义对世界毁灭性的打击,还是苏联共产主义运动——斯大林的残酷镇压与极权统治传到西方后,曾经对苏共充满向往的西方左翼分子大感悲观失望,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因为革命而改变过。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已经八十一岁的布努艾尔还在说:“我对未来所能预见的,则是灾难和混乱,……我们这个时代已经逼近一个洪荒时代的边缘,魔鬼终将取得最后的胜利,毁灭的力量正步步逼近,而人类的心灵并未获得任何澄清或任何进步,甚至是退步了。我们生活在一个脆弱、恐惧及不健康的时代。”(《我的最后一口气》)《欲望的隐晦目的》的最后几个镜头,马蒂欧与肯塔奇站在橱窗前,看橱窗里的女人一针一线地缝补血染的破裂的纱帘,——缝补什么?两性关系?民族、阶级、政治或意识形态的裂痕?努力缝补,窗纱终究是破的,染了血了。布努艾尔借马蒂歇传达他对世界的悲观情绪。然而,作为一个超现实主义者,他从不会将电影氛围弄得很沉重,甚至常常呈现出嘲弄、玩世不恭的姿态来,他的自传最后这样写:每隔十年,我会从坟墓中悄悄爬出来,买几份报纸,再静静溜回我的坟墓,在另一段长睡前,好好读一下这些报纸,知道这个世界这些年到底发生了哪些灾难,而我躺在棺材里,安全又舒适。

赵荔红,作家,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孔子:公元前551年》、《意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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