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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故事

2012-08-04曹军庆

天涯 2012年4期
关键词:睡衣黑皮浴缸

刘素丽气色比较好。在我看来,机关坐久了的人大多脸色苍白。而今天,刘素丽的脸上充满了生气。她笑着说,最近读了你一些小说,似乎都很血腥,充斥着暴力。

我有个不好的习惯,见到一个人,就要人家讲故事。现在,我又想打刘素丽的主意。这段时间,我的确有些偏爱血腥和暴力,弄得我晚上睡觉时,嘴巴和鼻子里老有一股铁锈味。就像一不小心,噙了一口泥巴水,既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就这样噙着。早晨起来漱口,也有异味,老担心泡沫里混杂有血丝。所以,我特别想听一些温情的故事,或者说温馨的故事。总之,是那些让人在听的时候能突然干净起来的故事。我觉得由刘素丽来讲这样的故事比较合适。因为读大学时,她就是我们班上一个温情的小女子。我记得那时候她腼腆、羞涩,温文尔雅,有一种古典气质。我当即提出请求,我说,那你给我讲一个好听的故事吧。

今天是周末,我在府河边一边漫步一边沉思。这地方是城市的边缘地带,没想到竟遇到了刘素丽。我们虽然住在同一座城市,但毕业六七年来,见面的次数并不多。让我高兴的是,即使是像这样不期而遇,我们的交流一点也不生疏和隔膜。我们坐在草地上。刘素丽左边的脸被阳光很好地照着,显得明亮一些。而她右边的脸则隐在树荫里,相对有些黯淡。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刚回了一次老家,你也知道,我的老家是一座南方小城,就讲一个发生在那里的故事吧。不过,这故事可能并不好听,也血腥。

刘素丽讲的时候,四周很安静。游人很少,在距我们五米远的地方就绕过去了,几乎没有人打扰。我们很快就沉浸到了里面。

故事是这样的:李小响染着黄头发,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外面玩的。他横着膀子在街上走,一般的人见到他都得躲。没钱花的时候,李小响就到小酒馆去。他先点一些酒菜,舒舒服服地把肚子吃饱,然后拿一只空啤酒瓶,在自己的额上敲一下。酒瓶一下子哗啦啦碎成玻璃片子,他的额上也因此淌下一股血浆,就像红油漆一样黏稠。做完这些事情,李小响一声不吭,横着膀子往外走。酒馆的老板不敢跟他要钱,还得塞一点钱给他。老板说,你拿着零用。或者说,拿去买块纱布吧。

李小響独来独往,但他知道在这块地面上有个黑皮七哥,黑皮七哥才是老大。一天,李小响去了好再来酒馆。他注意到里面只有一个吃客,这吃客矮小、干巴、黑瘦,五十几岁的样子,两只眼珠黄亮亮的,看上去肮脏、猥琐,正在吸溜一碗寡盐少油的面条。李小响照例叫了一些酒菜。吃完后,他像往常一样举着啤酒瓶往额上敲,但他的手腕子在空中被人捉住了。正是那个吃客,黄眼珠子近距离瞪着他。李小响没想到他干巴巴的手居然有这么大的劲,而且眼神也分外威严。然后,吃客松开他的手,笑眯眯地说,谁不能打啊,干吗打自己?说着,他丢下五百块钱,飘然而去。

这吃客,就是黑皮七哥。从此,李小响成了他的兄弟。黑皮七哥一生中的大半时光是在监狱里度过的。他凶残、暴戾、心狠手辣。尽管他的外表一点也不起眼,又矮又黑,眼睛黄得就像一个正在患着黄疸性肝炎的病人。但他的威名在黑道上却是尽人皆知,谁都惧怕三分。

黑皮七哥深居简出,平常很难和他见面,只有在策划行动时才能见到他。道上的规矩很多,等级森严。老大就是老大。用一句极端的话说,老大要你去死,你就不能还活着。

李小响感到黑皮七哥很赏识他。尤其在经过了一次行动之后,他们变成了生死之交。当时,有三个仇家围着七哥砍杀。李小响挥着一把片刀,不顾一切的冲进去,救出了七哥。黑皮七哥后来拍着他伤痕累累的肩头说,这才是好兄弟。自那以后,李小响在帮里的地位直线上升。看到那么多威名赫赫的人物都要听他差遣,他有一种说不出的快乐。毕竟在这种打打杀杀的生涯里,谁要想出人头地,都得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走。而李小响无意间走了一条捷径,黑皮七哥是老大,一句话就能给他一个好的前程。他因此对七哥充满了感激。当然,私底下,那些多年来一直跟着七哥的人难免会生出一些怨恨和嫉妒。

但是,李小响不久就厌倦了这种生活,他想退出江湖。因为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他认识了关如意。关如意漂亮、温柔,两人一同坠入爱河,很快就结婚了。成家以后,李小响自然就不愿再到外面去玩了。

听说李小响萌生去意,那些和他有过节的兄弟认为这是对七哥的背叛,都想收拾他。李小响知道要收拾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们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大概是碍于黑皮七哥,七哥可能还念着一点旧情。

李小响现在不是一个人,他还有关如意。要想平安地退出江湖,过上另一种安稳的生活,必须得到七哥的许可。

这天,李小响把黑皮七哥请到了家里。自从在好再来认识了七哥,几年过去了,七哥还是老样子:矮小、干巴、黑瘦。他脸色阴沉,眼珠子更黄,看上去好像已病入膏肓。而他的威严依然不减当年。李小响坐在他对面,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恐惧。

关如意端出了几个菜。七哥长久地看着她,突然扑哧一声笑了。七哥笑着说,兄弟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当然想退出来,换了我,也会这样啊。

七哥这样说,客厅里凝固的空气一下子松弛下来了。李小响心情很好,多日来笼罩在心头的阴云一扫而空。他想,老大就是老大啊:这么善解人意。这天李小响喝了很多酒,七哥也喝了很多。喝到最后,七哥搂着他的肩头,说了一些贴心的话。

在李小响看来,一场危机就这样化解了。关如意很高兴,她总算把李小响从泥潭里拉了出来。两人认真地谋划着未来,他们想先开地摊,然后再想办法开一家小卖部。

可是,后来的事情证明:一切不会这么简单。

一天夜里,李小响和关如意已经睡下了,黑皮七哥带着几个兄弟突然闯了进来。七哥的脸上血糊糊的。李小响帮他洗了,又喂他喝了半瓶白酒。七哥让几个兄弟离开,他自己就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李小响回到床上,再也睡不踏实。今天的事有些不同寻常,他害怕还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他的眼睛在黑暗里睁得大大的。果然,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吧,黑皮七哥又把他叫了出去。客厅里并没有开灯,七哥拉他在沙发上并排坐着。客厅里的家具,显出暗影幢幢。他们坐在暗影里,小声进行了一次艰难的对话。

七哥说,我要睡你的女人。

李小响张了张嘴,他一下还反应不过来。

七哥又说,我要睡你的女人。

这下李小响听清楚了,他的心里有一阵刺痛。但他还是干笑了几下,七哥说笑话呢,七哥有的是女人,又怎么会在乎兄弟的女人呢?再说了,在这地方,只有七哥看不上的女人,没有七哥弄不来的女人。

可我就看上了你的女人。上次在你家里,我就看上了她。我好难受。我也想试着找别的女人,可是越找越难受。

七哥抓住李小响的手,抓得铁紧。我一定要睡她,我要不睡她,我就会死。

李小响呻吟着,无力地喊了声,七哥。

七哥把一只刀子当啷一声扔在地上,要么你杀了我,要么我睡她。说着,七哥头也不回地走进卧室。

黑皮七哥基本上一个星期来睡一次关如意,后来由一次增加到两次。前面说过,七哥是一个恶棍。他的外表也让人生厌。但就是这么一个恶棍的身上,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他邪恶的天性发挥到极致。总之,他牢牢地抓住了关如意。

关如意痛恨这种关系,她认为这种关系肮脏、龌龊。但是,有了几次之后,她发现七哥给了她从未体验过的快感。这快感每次都让她喘不过气来。也是身材伟岸、英俊的李小响从未曾给过她的。她知道这样的快感同样肮脏、下贱,但却不可抑制地沉溺其中。让她瞧不起自己的是,她居然开始想念七哥。在每次七哥来之前,她的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亢奋起来。

七哥一走,关如意就开始自责。她觉得自己淫荡、卑贱、无耻。但是,过不了几天,七哥来时,她又一头栽了进去。这样反复折腾,关如意很快心力交瘁。

现在关如意夹在两个男人之间,几乎感到窒息。她要寻找出路,不能任由他们摆布,她只能选择他们中的一个。

关如意先和李小响摊牌,她说,当初我看上你,是因为你高大英俊,是个男人模样。没想到你这么没用,竟把我送给一个脏兮兮、皱巴巴的病老头。

李小響把头插进裆间,腰弓成了一个虾球,嗡嗡着说,他是我老大啊。

每次,他在里面哼哼叽叽地睡我,你在沙发上不难受吗?

李小响脸上的肌肉抽动着,眼睛发绿。

你带我走吧,走得远远的,我愿意做你的好妻子。我要离开这个恶棍。

我们哪里也去不了,他是老大啊。

老大又怎么样?我们走我们的,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李小响叹了一声,你是女人,男人的事情你又怎么能懂呢?

关如意对李小响彻底失望了,只能把宝押在七哥身上。她对七哥说,你杀了他吧。杀了他,我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七哥暗黄色的眼珠骨碌碌转着,我为什么要杀他?他没有对不起我啊。

可是,他对不起我。

那就不是我的事了。七哥冷漠地说。

你有那么多兄弟,杀了他还不如同捻死一只蚂蚁?只要你杀了他,我会全心全意对你的。就算你去坐牢,我也会等你。

七哥不耐烦地扒拉开她的身体,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真是无聊。

关如意又扑上去,哭着说,杀了他吧。

七哥再一次扒拉开她,我怎么会为了你,去伤我们兄弟的情分呢?那样的话,我还在外面玩不玩?

恶棍七哥一星期来两次。一来,李小响就唉声叹气地坐在客厅里,七哥则径自去到卧室。关如意仇恨他们,而自己却又越陷越深。

最终,关如意选择了自杀。那天,她在浴缸里洗了很久。然后,她穿上一件红色的丝绸睡衣,用刀片划开手腕,睡在浴缸里。浴缸里放了一些热水,关如意的血和水混在一起,周身暖洋洋的。她的睡衣很快和血水浑然一体,闪着丝绸的光泽。

刘素丽的故事讲完了,她大口地喘着气。可能是太投入的缘故,我感到刚才的讲述对她的消耗很大。她的脸色明显不如刚才,显出一些苍白来。

我对结尾部分不太满意,我说,这个故事好像还不够完整。黑皮七哥和李小响后来的情况没做交代,而且关如意死得也有些勉强。

刘素丽很坚决地说,确切地讲,这只是一个关于女人的故事。故事的主角就是关如意。其他的人都是陪衬,做不做交代无关紧要。

我觉得,你太女权主义了。

至于关如意,她已经无路可走,只能去死。

可是,能不能考虑让她继续活着?其实,有很多人就是这样不明不白活着的。

那就不是关如意了。这不是写小说,如果你要写成小说,可以写出另一个关如意。但在我的故事里,关如意已经死了。

读大学时,刘素丽爱上了班长肖雄飞。肖雄飞俊朗、飘逸,处事沉稳。我们班上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做官的料。毕业后,两人被分进了同一个机关。对他们来说,既是如鱼得水,又是良缘天配。多年来,大家一直等着他们的好消息。

我和刘素丽相遇之后,过了三个月左右吧,刘素丽突然自杀了。她死在浴缸里,割腕,穿着红睡衣。红睡衣头一天才买到,是一位同学出差去杭州带回来的。那位同学说,出差前,刘素丽反复叮嘱,红睡衣一定要丝绸的。

在刘素丽的葬礼上,好多同学都到了。大家都很沉痛,一一上去和肖雄飞握手。肖雄飞时不时的哽咽一下。

后来,又来了一个人。他矮小、干巴、黑瘦,五十几岁的样子。眼珠发黄,好像患有黄疸性肝炎。他的到来,吸引了好多人的目光。他面无表情地和肖雄飞握了握手,看上去显得很用力。之后,匆匆而别。

我的身上起了一层寒意。他的形象让我想起了黑皮七哥。我问了一下旁边的同学,同学说,这人我认识。是肖雄飞的顶头上司,处长。

曹军庆,作家,现居湖北安陆市。主要著作有小说集《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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