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科学观重建的着力点
2012-07-25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马来平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 马来平
当代中国科学观重建的着力点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 马来平
中国对科学的认识由浅入深,迄今已较全面、深刻,但也明显存在若干缺陷:以技术代科学,或重技术轻科学;对科学活动的社会性缺乏足够的认识;关于科学自主性的意识淡薄;夸大科学的可计划性;对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的理解欠缺等等。当代中国科学观重建的当务之急是:(1)端正科学与技术关系的认识,充分认识技术对科学的依赖性;(2)清醒认识科学的限度和局限性,让公众对于科学的认识更加客观;(3)高度尊重科学的自主性,继续推进我国的科技体制建设;(4)正确理解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的观点,缩小并恰当运用计划科学手段;(5)掌握基本的科学方法,崇尚科学精神,着力普及现代科学观。
科学观 技术对科学的依赖性 科学的限度和局限性 科学的自主性 科学技术的局限性
建设一支高素质的科普队伍和科普志愿者队伍的任务涉及的内容很多,但不论内容有多少,提高科普队伍和科普志愿者队伍的科学观,始终是一项中心任务。因为不论是科学方法、科学精神、科学思想,还是科学知识、科学素质的每一个方面,都与科学观息息相关,抑或说,科学素质的本质和核心即是一个科学观的问题。因此,对于全体科普工作者尤其是科普工作的领导者和组织者,随着社会的发展,永不停顿地反思科学观的时代本质及其变革问题,不论从理论上说还是从实践上说都是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
自从明末清初接触实验科学以后,中国人对科学的认识即科学观先是经历了一个由“格致”到“科学”的转变,即经历了一个由儒学主导到近代观念主导的立场转变、由视科学为“技”到视科学为“道”的价值观转变、由内省和直觉到实验和逻辑的研究方法转变,以及由伦常关系到外部世界的研究对象转变等。此后,随着中国科学体制化的实现和科学进一步发展,认识逐渐扩展。1949年以来,在中国占主导地位的科学观主要表现为“科学是生产力”的观点。其中大致经历了三个主要阶段:一是文化大革命以前的科学技术与生产力“直接联系”论;二是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科学技术是生产力”论;三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的“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论。在第一、第二两个阶段之间,还穿插了一段文化大革命中“左”的势力宣扬的“科学技术是上层建筑”论[1]。
较之过去,目前中国主流科学观应该说是有了巨大进步。不过,缺陷也还是明显存在的。目前中国主流科学观主要有以下缺陷:
(1)以技术代科学或重技术轻科学。强调科学知识的实用性,相对忽视科学知识的真理性和系统性。在中国,以技术代科学或重技术轻科学的思想由来已久。著名美籍华人学者余英时曾说:“中国‘五四以来所向往的西方科学,如果细加分析即可见其中‘科学’的成分少而‘科技’的成分多,一直到今天仍然如此,甚至变本加厉。”[2]他说:“‘科技’这个含混名词,在我的了解中不是指科学和技术,而是指科学性的技术。”[2]事实正是这样,目前,特别是在社会基层或一些领导干部那里,一谈到科学技术,首先想到的是技术,或者心目中根本就只有技术。不少人对科学在科学技术创新体系中的基础地位以及它对生产力发展的先导性和引领作用缺乏充分的认识。
(2)对科学活动的社会性缺乏足够的认识。在不少人看来,科学活动主要在实验室内进行,是少数穿白大褂的科学家们的事,因此公众对科学的关心、理解不够,至于公众对于科学的参与就更欠缺了。
(3)关于科学自主性的意识淡薄。在中国,科学的自主性具有先天性不足。古代,科学主要依附于儒学;近代,科学主要依附于政治,所谓“救亡压倒启蒙”,其中就包括压倒“赛先生”;1949年以后,在相当一段时间内,科学主要依附于经济生产。或许正是由于科学自主性的这种先天性不足的现实,导致了中国公众关于科学自主性意识的淡薄。
(4)夸大科学的可计划性。科学具有一定的可计划性,尤其在大科学时代,基于国家目标的迫切需要,不论社会制度如何,各国普遍加大了计划科学的成分。但是,作为一种探索未知的、具有一定社会性的创造性认识活动,科学的可计划性是十分有限的。因此需要正确认识科学可计划性的限度,不能任意夸大。中国在社会主义制度框架内,多年实行计划经济,直至目前,市场经济的体制仍有待健全,致使在科学领域,计划科学的成分仍然十分浓重。
(5)对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的理解欠缺。就科学而言,方法是核心。首先,科学发生的关键在方法。近代科学革命之所以发生,除了其他因素外,科学家的研究方法由经验的和思辨的方法转变为实验方法和数学方法的结合是关键;其次,科学突破的关键在方法。在科学的发展过程中,方法的突破是关键性的突破。任何一次科学革命,都必定伴随着一场科学方法的革命;第三,科学发生效用的关键在方法。知识的效力有限,而方法的威力无穷。
科学精神是科学方法的进一步提升,它是科学的灵魂和精髓。它既决定着科学之所以成为科学,也决定着科学之所以进步。然而,尽管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如此重要,但许多人对科学的认识仅只到达科学知识或科学活动的层面,而对于科学知识和科学活动背后的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则视而不见。即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乃至科学家,在他的日常生活中或专业领域之外,也往往不懂得自觉运用科学方法或不能真正掌握科学精神的精髓。这一点已经成为制约公众科学素质的瓶颈,也成为制约中国科技界帅才缺乏的重要因素。
20世纪下半叶以来,科技发展呈现出了一系列新的特点:从知识的角度说,科学技术不断突破人类知识的极限,发展速度空前加快,而且,科学转化为技术以及技术产业化的周期大大缩短了。尤其是具有重大意义的基础研究迅速转化为对于社会具有全局意义的高新技术开始大面积出现,令人鼓舞;从社会活动的角度说,大科学时代来临,科学的社会化程度空前提高了。这不仅是指科技队伍的扩大、科研仪器和设备的复杂,而且是指科技与大众的距离空前缩小:科技成果向大众普及的速度加快,大众对于科技活动、科技决策和科技应用的参与意识和监督意识较之过去,也空前增强了;从社会体制的角度说,科学体制从粗疏走向精致,科学的体制化程度空前提高了。从世界科技的全局和主流上看,科学家行为规范更加明确、细化和完备,科学的自主性也更加突出。许多科技发达国家基本上能够做到:一方面,科学界在从事以兴趣为导向的基础研究的同时尽可能地服务于国家目标;另一方面,国家则努力净化学术环境,鼓励和支持科学界遵守科学规范,尽可能地维护科学自主性。
基于上述情况,中国当代科学观亟待进一步变革。大致说来,当代中国科学观重建的当务之急至少应包括以下几点:
1 端正科学与技术关系的认识,充分认识技术对科学的依赖性
从整体上看,新中国建立以来的主流科学观,其核心思想乃是“技术生产力”观点。这种观点把技术捧到非常高的地位,而把科学仅仅看作是为技术服务的前期准备,相反,对技术依赖科学缺乏足够认识。其实,技术对科学的依赖性不仅仅体现在,任何一项先进技术的自主诞生都是已有科学知识的综合运用,而且,随时都需要在已有科学知识的基础上补充和发展新鲜的科学知识。就是说,技术和科学知识几乎不存在一一对应的关系。单单依靠引进先进技术,首先会受到技术保密制度的制约,使得许多先进技术的及时引进成为不可能;其次,专利制度使得许多先进技术的引进费用昂贵,代价巨大。过度依赖技术引进,只能导致一个国家成为发达国家的资源供应地、商品出售市场、粗加工生产商和淘汰产品倾销地;再次,依赖引进也意味着在知识获得方面的延误,并随时产生一种危险:一旦引进渠道中断,不仅会使进行中的有关生产线蒙受巨大损失,而且要形成本国的独立研究能力,需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这一点决定了,必须下决心自主发展本国的先进技术,而要自主发展先进技术,科学上没有自主的、领先的和扎实的根基,是难以实现的。
此外要充分认识和高度尊重科学独立存在的价值:(1)科学能够衍生技术,但科学并不仅仅衍生技术。科学萌生于人类的好奇心,也在不断满足人类好奇心的基础上进步。科学最根本的存在价值是认识世界、解释世界和预言世界的未来发展;它用精确明晰的知识充实人的大脑、纯化人的心灵,影响和改变人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促进物我合一、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2)科学和技术不存在僵硬的、永恒的一一对应关系。任何具体的科学理论都可以在不同的条件下,在和其他科学理论随机交叉、融合的情况下,成为产生新技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科学具有重大独立存在价值的情况决定了,我们应该给予科学独立生存的空间,把科学作为公益事业,作为人类的重要精神家园,呵护它、滋养它,而不可只知向它索取技术的应用。
2 清醒认识科学的限度和局限性,让公众对于科学的认识更加客观
科学具有局限性,乃不争事实,必须冷静、客观地予以面对。科学的局限性不仅表现在它转化为技术后会对社会带来一定的负面效应,而且还表现在:第一,科学认识不是自足的,它的形而上学前提需要靠其他认识形式提供。科学认识活动要顺利进行,必须首先解决诸如自然界是否客观存在的、自然界有无客观规律、因果性是否存在、偶然性在事物发展中居何地位、现象背后是否存在本质等大量形而上学问题。这些问题科学本身不去研究它们,要靠哲学、宗教等提供。第二,可错性是科学知识的本性。一般地,科学知识都是经验证实了的并且和已有知识相一致的知识,为此,我们称科学知识为真理。但是,科学知识的真理性并不是绝对的、永恒的和至上的,相反,它与错误难分难解。一种知识只要有所断定、包含有经验的内容,它就始终存在被无限多样性和无限发展着的经验事实否证的可能性。科学知识一旦被否证,并不是完全被抛弃,而是成为新知识产生的垫脚石。所以,科学知识被经验否证不是坏事,相反却为科学知识的发展提供了契机。把科学等同于正确,是对科学的滥用和糟蹋,必定会走到科学的反面。另外,非科学也有正确的思想,我们应当对常识、潜科学和地方知识,甚至宗教、神话等通常被认为错误成分较多的东西保持足够的宽容。第三,科学知识包含一定的社会建构成分。科学知识并不像一些人所想象的那样完全是客观对象的反映。完全的客观性只能是科学知识一种永恒的目标,而任何具体的科学知识都难免包含或多或少的社会成分和主观成分。实际上,这也正是科学知识可错性或可否证性的主要根源。第四,科学不能解决价值问题。从根本上说,科学旨在反映客体的本质和规律,价值旨在反映客体与主体需要的关系,因此,尽管科学中难免渗透某种价值因素,但从整体上说,科学无力解决价值问题。相反,它需要价值观念的参与和导引。譬如,科学家从事研究活动的动力、科学研究方向的选择以及科学应用的实施等,都离不开价值观念的指引。科学所需要的价值观念来自哪里?主要来自人文社会科学。这表明,科学的存在和发展离不开人文,科技与人文应当互相尊重和实现互补、携手共进。
上述理念至关重要,但从目前的情况看,要使这些理念得以广泛传播,转变为大众意识,依然任重道远。科学家、科技哲学家、科普工作者等应义不容辞,自觉担当起这份社会责任,大张旗鼓地、坚持不懈地阐释和传播这些理念。
3 高度尊重科学的自主性,继续推进我国的科技体制建设
就科学的自主性而言,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中国理论界主要关注的是科学知识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西方科学社会学引进后使我们认识到,科学自主性还有一层更为重要的含义,这就是和经济、教育、宗教、家庭等一样,科学也是一种相对独立的而且越来越重要的社会体制。科学体制具有一套以“普遍主义”为核心的社会行为规范、一种以“同行承认”为基石的奖励制度、一种以“精英统治”为特点的社会分层、一种以“无形学院”为核心的学术交流方式等等。科学的自主性作为科学所固有的本性和自发的发展趋向,是科学发展规律最重要、最突出的表现,是科学赖以生存和发展的根本。因此,对于科学的自主性只能因势利导,合理利用,不能弃置不顾,甚至恣意妄为。漠视乃至践踏科学的自主性无异于糟蹋和摧残科学。令人遗憾的是,我国多年来在历史唯物主义的框架下,物质生产对科学的动力作用得到强调,科学的自主性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遮蔽,进而造成了在科学发展的实践中,人们对于科学自主性的轻视和违反现象时有发生。因此,完善各项科学具体制度,尤其是建立健全科学评价体系、从观念和制度上真正做到爱护和尊重科学的自主性,对于保障和促进当前我国科学的健康发展是至关重要的。
4 正确理解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的观点,缩小并恰当运用计划科学手段
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个观点旨在强调科学和技术在经济和社会发展中的关键地位,但是,倘若据此就可以认为,科学只能充当生产力的工具和附庸,那就大错而特错了。即便从强调科学和技术在经济和社会发展中的关键地位的意义上说,对于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观点也有一个正确理解的问题。生产力包含许多因素,可以转化为生产力的因素也有许多。在一定的条件下,资金、人力和资源等都可以引领生产力的发展,因而可以“被”称为“第一生产力”。但是,和资金、人力、资源等因素相比,科学和技术具有一系列其他因素都无可比拟的优点。如:投入上的一本万利、使用价值的指数增长、自身存在的永恒性和对生产力水平无时不有的支撑、引领作用等。就是说,科学和技术不仅是第一生产力,而且是最根本的生产力。必须从科学观上充分认识科技在经济和社会发展中的基础地位,把先进的科学技术成果及时而充分地应用到各项事业中去,让经济和社会的发展真正奠定在科学技术的基础之上。那种为追求可视政绩、追求GDP数字攀升而不惜变本加厉地消耗资源的做法,对于发展生产力,无疑是饮鸩止渴、有百害而无一利的。
5 掌握基本的科学方法,崇尚科学精神,着力普及现代科学观
从根本上说,让公众掌握基本的科学方法、崇尚科学精神,是当代中国科学观重建的重中之重。这是因为缺乏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有力支撑的科学观只能是肤浅的和落后的科学观。科学方法尤其是科学精神十分抽象、复杂,要达到让公众掌握基本的科学方法、崇尚科学精神的目标并不容易。目前,在中国的科学传播工作中,普遍存在着重科学知识传播、轻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传播的流弊。在一些领导干部那里,甚至流行着“取消论”和“代替论”两种错误观点。前者认为,对于公众,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无用或用处不大,因此没有必要进行传播;后者认为,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寓于科学知识之中,只要做好科学知识传播,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自然而然也就得到了传播。不论“取消论”还是“代替论”,共同的一点就是否认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传播的必要性。科学知识之中固然寓有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但科学知识绝不等同于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不仅不会从科学知识中自动呈现出来,而且,它们也并不仅仅蕴含于科学知识之中,而是更经常、更大量地存在于科学家所从事的科学活动的实践之中。不论是谁,要掌握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必须进行专门而系统的学习,积极参与有关的、必要的科学实践活动。中国政府和知识界应当下大功夫做好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传播这篇大文章。原则上说,掌握基本科学方法的途径主要是指一方面学会运用自然科学简单易行的、某些常见的具体方法和搜集经验事实、分析经验事实的某些一般方法;另一方面,学会运用“发现问题——提出假设——经验检验——发现新的问题”的工作方式和思维方式等。树立科学精神的基本途径是:参与科学实践;反思科学知识;熟悉科学发展史;防范科学主义[3]。尽管让公众掌握基本的科学方法、崇尚科学精神的工作比较艰难,但只要方法得当,并且坚持不懈地去做,这项目标还是能够逐步实现的。
[1] 马来平.中国科技思想的创新[M].济南:山东科学技术出版社,1995.
[2] 余英时.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
[3] 马来平. 中国现代科学主义核心命题刍议——兼论自然科学方法在人文、社会科学中应用的限度[J] ,文史哲,1998(2).
马来平,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