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祖国的人
2012-07-25澳大利亚蔡成
文 _ [澳大利亚]蔡成
南斯拉夫人住在15号,这是个特例。小区共18幢小别墅,呈“7”字形建在小山上,我自作主张地给小区取名“7号公馆”。
3年前我刚住进公馆没几天,就发现这个“秘密”了。山腰和山洼处,也就是“7”的一长竖住户竟全是欧裔人士,山的高处,也就是“7”的顶端这个“秃宝盖头”位置的住户居然全是亚裔人。山不高,但住在山顶每天能检阅山下邻居的红屋顶,顿生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而欧裔族群要看亚裔就成仰望了。俯视和仰望都由眼睛完成,可派头绝不相同。
原先住在这里的韩国人后来把房子卖了,南斯拉夫人成了15号的新户主。稀罕了,欧洲血统的人跑进亚裔人的包围圈里插一杠子。不过我很快发现,他们与印象中的西方人大不相同,难怪他们要与山腰以下的欧裔划清界限了。
第一,南斯拉夫人居然勤劳勇敢,而且把物质追求和精神享受相提并论。没来几天,南斯拉夫人就把后花园修成了大寨梯田式,最高处栽种柠檬等果树,中间种植花草,最低处摆个按摩浴缸。西方人大兴土木时往往花钱劳驾别人,而这家南斯拉夫邻居是父子齐上阵,自力更生。我一直标榜自己勤快,可也只是在杂草丛生的后花园种些竹子和葡萄、香蕉了事,看看15号邻居,服了。尤其是按摩浴缸,眼馋哪!想想都美,累了,往浴池里一躺,开关一按,端杯红酒,半裸身子斜躺着享受冲浪按摩,简直是活神仙嘛!
第二,15号玩不结盟运动,与东方人和西方人都不愿为伍。欧裔邻居周末常扎堆烧烤聚会,烟雾缭绕,香气扑鼻,常使我口水决堤,而南斯拉夫邻居只与亲戚来往——我敢断定与他们来往的是亲戚,因每周必出现的那家人中有一张男士的脸和15号男主人长得一模一样。
第三,15号不按常理出牌,我行我素。他们把后花园的土动完,又打起了家家后花园都有的sun room的主意,把这户户统一、结构一致的东西给拆了,修成新家伙,高大威武,顶棚还弄成了宫殿式。按说,只要是改变统一规格的行为都要先向物业管理公司申请的。我曾将大门漆成蓝色,立马就接到了一封信,不得不乖乖换回橘黄色。而南斯拉夫人我行我素,估计管理公司也向他们下达了整改令,但他们铁定不吃那一套,没见他们推倒重来。
我动了亲近这家南斯拉夫人的心思了,但我很清楚他们不愿与他人多交往,包括邻居。机会送上门来了。有天大清早着急去上班,倒车时不小心“吻”了他们的车。下班后我主动送去300美元,说补漆后可多退少补,他们竟还不知我的车闯祸了。因为“投案自首”,15号不把我当阶级敌人了,以往除点头致意外绝不打招呼的他们主动和我搭话了。再混熟点,终于逮着机会随便说起两个问题:一是关于铁托,二是关于分裂。
我得坦白,每逢撞上来自曾经的社会主义国家的人,我都会套近乎,没机会也会创造机会交朋友,条件成熟后就会假装无意实则别有用心地打听四五个问题,其中必不可少的有两个:一是对故国的看法。西方国家曾将社会主义国家当成洪水猛兽喊打喊杀,但总该听听身处社会主义国家的人民群众的心声吧。二是对他们的前国家领袖的评价。几乎每一个社会主义国家都曾把前领袖当做神供奉,如前苏联的斯大林、前南联盟的铁托、罗马尼亚的齐奥塞斯库、越南的胡志明、柬埔寨的波尔布特。这些人生前身居神坛,死后却毁誉参半。传言不实,那么,3米距离内听闻人家的亲口陈述,应当更为可信。
15号邻居是四口之家,由父母和一双儿女组成。有部著名电影叫《战争让女人走开》,女人当然想远离战争,但战争一来她们就像被西班牙流感传染那样没法逃离痛苦和死亡。政治却需要女人出手相助,比如在选票上需要女选民将某人的名字画个圈。偏偏99%的女人当真不想蹚政治的浑水,如15号母女,一听铁托和南斯拉夫就退避三舍,倒是父子俩有话要说。
父亲说:“如果铁托元帅还在,南斯拉夫就不会分裂。”
儿子说:“如果铁托还在,他的下场和萨达姆没有两样。”
铁托,中国人习惯称铁托将军或铁托同志。铁托在曾经的南斯拉夫人心目中的地位和毛泽东、斯大林在各自国家的地位相似。说起来,铁托注定只为南斯拉夫而生。这位前奥匈帝国的农民之子参加一战时被俄军俘虏,从而接触了共产主义,回南斯拉夫后进入南共领导层,先后组建了南斯拉夫游击队和人民军,率领南斯拉夫人民打败了入侵的德国法西斯,建立了多民族统一的南斯拉夫社会主义联盟共和国。
铁托掌控下的南斯拉夫联盟,塞尔维亚、克罗地亚、阿尔巴尼亚等多民族团结统一。南联盟曾试探着走一条各加盟共和国的总统轮流执政统帅整个南斯拉夫的民主路线,但铁托实际上始终是南斯拉夫的最高领导人,最后干脆“当选”终身总统。总统常见,但放眼全球,“终身总统”的称号似乎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1980年,铁托逝世,南斯拉夫联盟走上瓦解之路。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马其顿等国先后独立,被称为“欧洲火药桶”的巴尔干半岛上再次战火横飞,波黑战争、科索沃战争、北约轰炸南联盟……直到前南联盟总统米洛舍维奇被押往海牙国际法庭受审,南斯拉夫从此不复存在。
15号家庭的父亲认为,南斯拉夫分裂,西方国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国内固然矛盾重重,但海外敌对势力火上浇油罪不可恕,如美国早早发布耸人听闻的南斯拉夫必然分裂的研究报告,德国第一个冲出来承认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独立……他讨厌嘴上一套背地里一套的西方阴谋势力。他也承认南斯拉夫亡于经济崩溃,但他坚信只要铁托在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这种信任就像儿女信任父亲,就像子民信任上帝。绝对的信任建立在绝对的爱的基础上,爱铁托,就坚信他能巧手化解一切困局。
做儿子的并不认同父亲的见解。他年轻,刚20岁出头。他说,铁托是个大独裁者。他说,南斯拉夫全国各地都有铁托的行宫,有的行宫未必是他下令修建的,而是各地官员拍马屁的行为,但太多行宫一年到头需要好几百人维护,只为总统大人一年一次的度假。他说,铁托晚年把妻子扔在一边,和年轻貌美的女电影明星同居——神终于坠落凡尘,成为普通男人了……一句话,年轻的南斯拉夫人不把铁托当回事。
后来他不说话了,不说话的他回后花园了,有一缕异香悄悄传来。住在16号的中国同胞悄悄告诉我,这是在吸大麻。我大惊失色。虽知大麻买卖在澳洲相当普遍,甚至于有一些人在自家衣柜里安装太阳能灯暗地里种植,但身边藏着这么个人真吓了我一大跳。我没法明白丝毫都不喜欢铁托的年轻人为何远离铁托、远离战乱反而会爱上大麻,但我绝不会简单武断地认定他是因自己是一个没有祖国的人,从而在大麻里寻求神经末梢的快慰。
从15号的父亲口中得知,南斯拉夫赶跑法西斯,英国是最大的援助国——我以前想当然地以为是苏联红军的功劳。社会主义建设期间,美国则是南斯拉夫最大的金援国。
铁托曾用化名瓦尔特。看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印象不深。但另一部南斯拉夫电影《桥》,我看过三次,露天,在乡下的晒谷坪上。游击队决定炸毁大桥,阻止法西斯军队撤退。始终记得设计大桥的工程师亲手设计炸桥方案,工程师自然是痛苦万分,但还是毅然决然地去做了。
还依稀想起另外两则旧报道。一是前苏联解体后,许多老人生活无依,困苦不堪,因他们的退休金无处领取,没人认账。另一则是铁托死后,他的遗孀住在漏雨的公屋里,常遭他人羞辱。这铁的事实让我欷歔不已,也让我明白,国家一旦玩完,不独底层人民,连曾经呼风唤雨的上层建筑都会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