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里的盲人影院
2012-07-25王菲宇
文 _ 王菲宇
这是一个盲人影院,
那边也是个盲人影院。
银幕上长满了潮湿的耳朵,
听黑蚁王讲一个故事。
——周云蓬《盲人影院》
经过车马繁华的德胜门,拐入鼓楼西大街,幽静的马路两旁是一座紧挨一座的老旧四合院。心目影院就隐藏在其中。
作为北京乃至全国第一家盲人影院,心目影院名声在外。听说来者要找盲人影院,街坊邻居们无不一拍脑门:“哎哟,就在这条道上。”然而要真正找到其所在,却颇费周折。从街北一家挂着培训学校招牌的不起眼的小门进去,来到一间敞亮的四合院,心目影院就位于院东的一间。
虽名为“影院”,但这里更像是一个大客厅。水泥地、白石灰墙,30多平方米的屋内摆满了椅子。一进门,左手边放着一台彩电、一台DVD机,还有一只无线话筒——这就是影院的主要放映设备。迎面的墙上贴满了电影海报与观影活动的照片,从这些照片中不难发现欧阳夏丹、王小丫等名人的身影。房间另一头的书架上摆满了影碟与各种模型,屋角甚至还有一个庞大的长征火箭的模型。
这个祥和的四合院平日里和其他普通老北京人家没什么两样。作为红丹丹教育文化交流中心的办公点,不多的几个工作人员在影院旁的两间房内办公。
每到周六上午,小院便陡然热闹起来。二十多名视力障碍人士从北京各区赶来,将屋内的椅子全部坐满,最后一排还坐着心目影院的志愿者。9点钟,观影准时开始。这天放映的是《茉莉花开》。主讲人大伟坐在电视一旁的高脚凳上,手拿无线话筒,为这些观众补充必要的细节。坐在前排的弱视儿童不时拿起手里的助视器,偷偷瞄几眼屏幕,而后排的全盲观众则聚精会神地听着电影与大伟的讲解。
很多观影者都是这里的常客,63岁的赵阿姨就是其中的一位。赵阿姨家住昌平区,为了来到鼓楼旁“看”电影,要倒三趟车,耗时近两小时。虽然路途周折,赵阿姨却觉得值得,用她的话来说,没想到她一个盲人这辈子还能有地儿看电影。
将时间倒回10年前,大伟也没想到自己会创办起这样一家盲人影院。
大伟与视力障碍者结缘全是因为自己的妻子郑晓洁。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这个独立电视制片人目睹了很多残疾人的无助与坚强。她深觉镜头只能表现问题,却无法带来更多帮助。2003年,她拿出自己家拆迁所得的30万元,创办了一家为视力障碍者提供就业培训与帮助的非营利机构。
“红丹丹花开,就漫山遍野一片火红。我希望这些视障朋友也如红丹丹花的生命力一样顽强。”抱着这样的良好愿望,郑晓洁为机构取名“红丹丹”。
2003年,红丹丹与北京新闻广播电台合作,培养盲人参与广播节目。第二年,《心目看世界》节目播出。这是中国第一个由盲人参与主持、制作的广播节目。通过节目,许多视力障碍人士与郑晓洁成为好朋友。
2004年冬日的一天,一位盲人朋友和她的爱人来到郑晓洁与大伟的家里。晚饭后,大伟兴致大发,邀请这位朋友与夫妻俩一起看电影,并自告奋勇担当解说员。
大伟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挑中的碟片是施瓦辛格主演的《终结者》。这部动作片情节并不复杂,但他没讲多久,就已经手忙脚乱,急得满头大汗。再一看那位盲人朋友,也是满脸汗珠,音响中逼真的枪炮声让她在观影时一直紧紧攥住爱人的手。
电影结束后,那位盲人朋友哭了。“她说,这是她活了36年最开心的一天。之前从来没有人想到要为一个盲人放电影、讲电影。”这场并不完美的解说处女秀、这些激动的泪水,让大伟萌生了为盲人开设影院的想法。
2005年,心目影院作为红丹丹的一个项目推出。没有设备,大伟和郑晓洁搬来了自家的电视机和影碟机,还花200元买了一个移动麦克。虽然条件简陋,但盲人朋友还是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有的盲人几乎是一路摸到了小院门口。
大伟一直对一位白发苍苍的盲人老者记忆犹新:老人来到心目影院,在摸到了墙角的火车模型后泪流满面,他说听了一辈子对火车“轰隆隆”的描述,却从来不知道火车是什么样子。这件事让大伟深有感触。“我们感知世界,80%的信息来自双眼。而盲人光靠耳朵听世界,信息量太少了。”在大伟看来,“说”电影的难处在此,意义也在此:通过电影,盲人能“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在大伟“说”过的电影中,既有像《垂直极限》《终结者》这样的动作片,也有《海洋天堂》《茉莉花开》之类的温情片。至少有20位盲人因为大伟的讲解而爱上了“看”电影。随着讲解次数的增多,大伟越来越感到每周一次的放映受众有限。从2006年开始,他将自己的讲解录下来,配上电影的音频,做成“声音电影”。这一尝试在北京新闻广播电台播放之后,受到很多盲人朋友的喜爱,也有更多人记住了心目影院。
2007年,李少红导演将三十多位盲人请进星美影院,欣赏自己的作品《门》。她特地找到大伟进行现场讲解。大伟手持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事前准备的功课。活动结束后,李少红找大伟要走了那张纸。她告诉大伟,从大伟的讲解中能听出来他体会了导演的真正意图。
要讲到这一境界并不容易。2011年夏天,大伟与纪录片放映机构一亩三分地合作,为一些有志于担当盲人观影志愿者的纪录片爱好者进行培训。整个夏天,每周六的下午,大伟都向这些爱好者示范如何讲解影片,并带领他们通过一些作品进行练习。然而,培训的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二十多名学员,能很好地传达影片意思的寥寥无几。在大伟看来,这种结果并不出乎他的意料。“要讲好电影,首先要了解故事,在这个基础上才能理解角色。一般讲解者达到这两点的已经很少了。再往上,要让听众享受电影就更难了。这不仅对讲解者的语言表达能力有很高的要求,还要下苦工夫。”
大伟没少下工夫。要让看不见的盲人也能理解电影,需要补充大量的信息。从场景画面、人物衣着到必要情节,都需要交代清楚。为了能够讲好电影,大伟通常要把一部电影看四遍以上,甚至多达七八遍。准备好串词,通常还要再配合电影整体过一两遍。刚开始讲电影时,通常都是郑晓洁充当他的第一个听众。大伟准备好文案后,郑晓洁会背对电视闭上眼睛,检查仅仅凭声音是否能理解电影。
在心目影院出名之后,很多人找到郑晓洁和大伟,主动请缨为盲人讲电影。CCTV经济频道的主持人们都曾先后来到这里当过志愿者。“欧阳夏丹讲得不错,”大伟指着墙上的一张活动照片介绍道,“她虽然准备的时间不长,但语言表达能力非常好,看到一个东西能准确讲出来。”
除了这些前来客串的央视名嘴,大伟前后培训过几批志愿者,虽然最后留下的人并不算多,但大伟对自己的付出并不后悔。“我情愿培训很多志愿者,即便他们最后不做也没有关系。这些人来到这里看过、体验过,会将公益的信息带到更多人当中。”让盲人的世界获得更多人的关注,这是最让这个五十多岁的“黑蚁王”感到欣慰的事情。
他最后还是回到了盲人影院,
坐在老位子上听那些电影。
四面八方的坐椅翻涌,
好像潮水淹没了天空。
——周云蓬《盲人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