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绝妙的布局谋篇
2012-07-22邓加荣
○邓加荣
四大名著有个共同特点,就是人物众多,时间跨度大,事件迭出,头绪纷杂;但是,读者读起来却都感到脉络清晰,主次分明,环环扣紧,前后贯通;而且,人物性格突出,感情色彩浓厚,虽然讲的都是史(有的是国史,有的是家史),但都十分好看、耐看,不像读史书那样冗杂、枯燥。这是为什么呢?皆因它们的写作者皆技艺高超,匠心独运,各有各的不同凡响、别家构思不出的布局谋篇,人们料想不到的绝活。
先说《红楼梦》。它是讲述一个百年望族的兴衰史的,里面的人物自然繁多,粗略计算一下,至少不下三四百人,涉及到荣、宁两府上上下下几代人,涉及到支系、辈份、嫡庶、尊卑、亲疏等各种关系,很是复杂,如果像一般小说那样写法,一个人物出场交代一下他们的身份地位及其与上下左右众人的关系,势必让人眼花缭乱,翻前找后,像查字典似地寻找他们的方位。不然,只好像科技和理论著作一样,画一个图表插在内文里边,或者附在书后。那样,哪里还有一点艺术性呢?
《红楼梦》到底是开天辟地的盖世佳作,曹雪芹毕竟是天下文章第一高手,他能够超凡脱俗、出人意料地谋篇布局,出奇制胜地创造出一种“青笋剥皮”的写作方法来。
所谓“青笋剥皮法”,即是由外及内,由表及里,由远至近地进行表述,犹如人们吃青竹笋子时候那样,一层层地剥去外皮,最后才见到可食的内瓤笋子。该书,先是由一则神话引出一块通灵宝玉,又由甄士隐将它接引到人世间的温柔富贵之乡里来。接着,再由冷子兴的叙说,介绍出这温柔富贵之乡的贾府是个什么样子,从而将这通灵宝玉幻化的贾宝玉所涉及到各个人物之间的支系、辈份、嫡庶、尊卑、亲疏等关系,一一地介绍出来。但只此一般的口头上讲述,作者还怕显得抽象,不够生动,有隔膜,于是又请出来个刘姥姥,让她走进荣国府、走进大观园里来,让她亲眼见见这里边的一个个人、一件件事、一处处景,从而就将作为文学基本要素的典型环境与典型性格,从一个局外人的冷眼观里一一地展现出来。直到这时,小说才开始详细地描述贾府里面,特别是大观园里面的每个人和体现这些人物性格的每一件事。到了这时,让读者再来看这些人和这些事,也就眉目清晰、脉络明朗了,决不会像刘姥姥刚一走进大观园时那样,晕头转向了。
问题还不仅限于此。又由于整个一部《红楼梦》多是以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细微小事连串起来的,对于如此大量的日常生活小事,如果做一般的布局安排,说了一件放下去再说另一件,说过另一件再放下去说第三件,必然是零零碎碎,时断时续,不够紧凑相联。为了解决这个矛盾,作者又采用了引领过渡法。他在每个细节故事中,必设下一个引领人物,将前一个故事中的某一个人物,让他作为牵线人由他牵线作筏,把读者自然而然地引领到下一个故事情节中去。
例如,第六回书中详述一个农妇刘姥姥如何走进荣国府,如何惊讶这官宦人家的铺张奢华,写尽了乡下人进城的如迷如痴的热闹好戏。这之后,作者想转入到下一个情节上来,为了避免陡转急下,前后不能相联,于是便找个引领人物周瑞家的,借她去向王夫人禀告刘姥姥已经离去之机,自然而然地把读者引领到下一个细节中来了。这样,既不显得周瑞家的只是个道具人物,用得着时拿过来,用过之后便丢弃一边不管不问。同时,也因随同前一个故事中的人物一起走进后一个情节中来,而使读者觉得前后连贯,新发生的事是顺理成章的,是势所必然的,对于新走进的境界并不陌生。这样,就决不会出现鲁迅批评《儒林外史》中出现的那种“事来人物皆来,事去人物俱去”的弊病。
这便是曹雪芹行文的妙法,谋篇的绝活。曹雪芹这种匠心独运的创作方法,应当说是中外小说史中很少见的一朵奇花异葩。
由此而联系到我国的四大名著,他们皆各有自己独特的、奇妙的写作方法,各有其妍过群芳之特色和巧夺天工的独到。在《红楼梦》是“青笋剥皮”之法,在《西游记》则是“异峰突起”方法,在《水浒传》则是“襟连带出”方法,在《三国演义》,则是“一人贯通”方法。四大名著,各有自己的盖世绝活儿。
《西游记》不是从东土派人去西天取经的缘由说起,而是劈头就讲从石头缝里蹦出个猴子来。接下来,竟然一连将近十回地描写下去,把一个齐天大圣掀天揭地的本领及其超群的性格特征,全都有声有色地塑造出来。我们说,就是没有后来随唐僧取经那么一大段,它也完全可以独立成章地成为一部很为出色的神话小说。
《西游记》一直写了将近十回,才不得不想法子将这头的事情压住(创设出将石猴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的扣子),开始叙及到唐王为何要派人去西天取经的缘由来。如果不是作者做这番巧妙的安排,按照一般的写作路数,小说便当由这里开头。那样,就将是一个接连一个的倒叙,唐僧收到悟空倒叙悟空,收到八戒倒叙八戒,收到沙僧倒叙沙僧。这样一连串的倒叙不仅呆板单调,而且必然会影响到孙悟空这一惊天动地的人物形象之形成。他们师徒四人,另外还要外加一个白龙马,翻来覆去都是倒叙,倒叙的容积与分量又极不统一,有的长到将近十回,有的只一回、只一段、只一节。通篇看来,必定极不谐调。这样繁琐的制作,必然不是上等的制作。现在,作者异峰突起地先设计出一个齐天大圣来,这便打破了那许多呆板重复、繁琐杂乱,在小说创作中来了一个惊人的、想象不到的,众人皆始料不及的突破。
至于《水浒传》的“襟连带起”,则又是作者开创的另一种不同寻常的谋篇手法。它是将梁山泊中一些主要英雄人物,皆独立成篇、肌肤丰满地塑造出来,然后通过甲连带起乙、乙连带起丙、丙连带起丁的形式,将整部书有机地串联起来。你看它,先由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出走延安府说起,以后襟连带起九纹龙史进来,又由史进去到关西,连带起鲁智深来,又由鲁智深来到东京大相国寺,连带起林冲等人。设若不如此,而是一般地从故事的始末原由说起,必然从晁盖、吴用等人智取生辰纲的梁山草创说起,那样,便无法生动鲜活地展现林冲、鲁智深、武松等几位大英雄的独立完整形象来。大家看看,独立成篇的《林冲夜奔》和《武十回》《宋十回》等评书,说得多么热闹,多么吸引人!如果不是现在这样个写法,这中间也势必有十几个和几十个倒叙,结果也必使全书呆板单调,纯粹像一部叙事的史书一般,哪还有一点艺术性和生动性呢?
正因为有此大手法,《水浒传》才写得如同清初文学大评论家金圣叹所说:“叙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气质,人有其形状,人有其声口”,故而“某尝道,《水浒》胜似《史记》”,“《水浒传》有许多文法,非他书所能有。”
《三国演义》因为基本上是根据《三国志》这部史书进行通俗化演义的,虽然就其史实也能写出一些惊风雨、泣鬼神,让人荡气回肠的情节来,但也依然是如同古希腊荷马所写的《伊里亚特》那样,是一部按照“历史时序”写下来的史诗。由于人物实在太多,头绪极为繁杂(特别是在开头的群雄割据其间),时间跨度很长(从桓、灵二帝祸乱开起,直到晋武帝统一全国),远远超出于荷马的《伊里亚特》,而要在此情况下写得生动鲜明,逻辑严整,则是殊非易事!罗贯中为什么能把人物如此众多、头绪如此纷杂的《三国演义》写得这么好呢,如同文学大家李渔所说的“演三国者,又为古今小说之一大奇手也”呢?
其妙诀之处,就在于善用一个人一以贯之的“贯穿法”来写,亦即我们所说的“一人贯通法”。这个人是谁呢?就是刘备。故事一开篇,就让刘备出场,由他联络出关羽、张飞,由他弟兄三人讨黄巾、讨董卓,与各霸一方的各路英雄会合;而在群雄割据之时,因有刘备忽依吕布、又联袁术,忽依曹操、又投袁绍这一线索,便把头绪乱如麻的一个历史过程,写成前后连贯像有一条绳子牵着读者走的行文。后半部,三分之势将要形成之时,又因三顾茅庐请出个诸葛亮来,则由他和诸葛亮二人将全书贯穿起来。试看,即使是在孙、曹两家赤壁鏖兵打得激烈火热之时,而一般的读者依然把焦点放在、把感情投注在刘备、诸葛亮的身上。正因有这一中心人物前后勾连,左右伏线,所以头绪纷杂而能有条理,人物繁多而能有所归依。不管是什么人、什么事出现,只要对刘备有利,人们就高兴,就像《东坡述林》中所说,“连小儿皆都欢喜唱快”;凡是对刘备不利,人们就厌恶,“连小儿皆颦戚出涕者”。相形之下,秦汉以上的诸多历史演义,隋唐以下的诸多历史演义,写得虽然也很不错,但都没有像《三国演义》那么成功,其原因,就在于没有运用“一人贯通法”。批注《三国演义》的毛纶、毛宗岗父子在《读三国志法》中便说:“后人合《左传》《国语》而为《列国志》(指《东周列国志》),因国多事烦,其段落处,到底不能贯串。”
所有的那些历史演义的小说,因为不能贯穿,自然也就不能成为奇书、绝书,不能成为旷世之名著。四大名著之所以成为千古名著,关键在于他们各自有自己绝妙的、不同凡响的布局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