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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豁蒙楼到深柳堂

2012-07-22喻静

博览群书 2012年6期
关键词:居士张之洞金陵

○喻静

去岁深秋抵金陵,正是桐叶飘零时。下榻处在梧桐大道左近小巷,走几步就是“总统府”。薄雾微雨,气温骤降,“总统府”内人潮汹涌,续写辛亥年的热情。我在后花园几处太湖石前稍稍驻足,在书店翻了翻本地旅游手册:下一处就去不太远的鸡鸣寺。

在车站茫然四顾,叩问老阿姨。她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老有人找鸡鸣寺,很多本地人都不知道呢。”惟独自游逛令她讶异而不安:“你又不是小年轻,怎么会一个人出来玩呢?”我只好说开会顺便云云。“哦,开会啊,那就对了!”彼此都如释重负。她邀我同行,熟人一样闲聊着走到三岔路口。她右拐,嘱我左拐,叮咛切切,似有不舍。“看完鸡鸣寺,你再去玄武湖好不好?我下午会去的!”“好!”我摆摆手,目送她踩着梧桐叶,挎一篮子水芹菜鸡毛菜倒笃菜小香葱,消失在雨丝风片里。

这正是我喜欢的江南,情谊宛然,疏密有致,风物清淡,气象平正。通往鸡鸣寺的路上人迹寥寥,车辆一无顾忌呼啸而过。“古鸡鸣寺”山门就在路边,佛塔庄严,耸立在山顶隐约处。从门口领三炷香拾级而上,前后俱不见人影,好似只我一个游客。微雨初歇,雾霭始散,尘嚣渐远,无明渐明。天光已近正午,朝露已逝,秋草未凋,阶上无旧尘,篱下有新菊。过菩提轩、般若廊,在各大殿礼佛如仪,心中粘滞便渐次脱落,亦无期待,亦无渴盼,只凝神脚下,一步一步朝前走、朝上走,一直走到观音殿和豁蒙楼前。药师佛塔正修缮中,此地就是最高处了。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据说鸡鸣寺前身就是梁朝诸寺之首同泰寺,梁武帝四次舍身出家同泰寺,作《断酒肉文》,汉传佛教遂传素食之制,鸡鸣寺亦以素食发源地自处。九月十九观世音菩萨出家纪念日刚过不久,豁蒙楼前张贴了一张红纸:特供“观音赐福面”。

随意选靠窗位置坐下,才发觉此处真是妙不可言:厅堂三面皆花格明窗,凭窗临风而眺,丛林飞鸟房屋瓦舍尽在眼底。玄武湖与视线平,水色如铅,水波微兴。此时天色又转玄暗,风疾而树动不止,遂想到张之洞起意修豁蒙楼是在戊戌变法失败后的1902年,其时清王朝风雨飘摇,内外交困,变局三千年未有,正合眼前“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天地景象。

“豁蒙”二字典出老杜《八哀诗》之《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的最后四句“君臣尚论兵,将帅接燕蓟,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咏叹往昔异族犯边,中原板荡,深切的忧虑终于豁然荡开内心的蒙蔽,家国情怀和个体生命、天地之心和生民之命终于挂搭在一起,两不落空。人有具体的忧愁才有具体的挂念,有具体的挂念,推己及人,才有愍念众生之胸襟,才能跳出一孔之见的蒙蔽。若无“为万世开太平”的圣贤心地,何处拣得如此佳句!

张之洞在两江总督任上曾携门生杨锐游鸡鸣寺。杨锐诵读杜甫赠李邕诗,于后四句反复吟咏,听者无不动容。杨锐回京后,戮力辅佐光绪推行新政,百日维新期间的大量诏书皆出自其手。这场“帝后之争”以新政“六君子”的惨烈牺牲而收场,“六君子”中有谭嗣同、有杨锐。四年后张之洞故地重游,决定修葺旧楼,名之“豁蒙”,亲题楼名,撰诗纪胜:“城外湖皓白,湖外山苍翠。南岸山如马,饮江驻鞍辔;北岸山如屏,萦青与天际。鹭洲沙出没,浦口塔标识;烟中万楼台,渺若蚁蛭细。亦有杜老忧,今朝豁蒙蔽。”想来此举不光出于对学生的缅怀,更有深意留于后人:国忧远未销,蒙蔽远未豁,振铎以醒世,来者当不怠……

张之洞力主洋务,以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一条好路子,未曾想体用如何二分,西学既广为其用,中学必日失其体。豁蒙楼1904年落成,1909年张之洞仙逝,无缘目睹两年后的辛亥革命从根子上掀动中学之“体”,中国走上“现代”的不归路。这个被孙中山称为“不言革命的革命家”把他的启蒙之梦、现代之思永远留在了鸡鸣寺。

去年是为辛亥百年作纪念的年份,孙中山宣布帝制推翻民国成立的总统府自然热热闹闹。然而没有无形的力量引领人们登临此地怀思现代中国的前驱张之洞、现代革命的前驱杨锐。豁蒙楼倒是成为民国文人的最爱,朱自清以为在南京感慨诸如“六朝的兴废,王谢的风流,秦淮的艳迹”都是陈词滥调,“所以我劝你上鸡鸣寺去,最好选一个微雨天或月夜。在朦胧里,才酝酿着那一缕幽幽的古味。你坐在一排明窗的豁蒙楼上,吃一碗茶,看面前苍然蜿蜒着的台城。台城外明净荒寒的玄武湖就像大涤子的画。豁蒙楼一排窗子安排得最有心思,让你看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1929年,中央大学教授黄侃等七人在豁蒙楼联句,有“蒙蔽久难豁,风日寒愈美”、“钟山龙已堕,埭口鸡仍起”尚算感时之句,聊抵老杜之忧。今天的豁蒙楼其实是以素面为特色的素餐馆。我且吃一碗“观音赐福面”,诵几声观音圣号,愿耳根圆通的菩萨观世音声,救苦救难,愿天下志士获得慈悲之力,从此勇猛无畏。

“六君子”在北京城菜市口赴死之时,南京城的一处宅院也遭到查抄,那就是杨文会居士的“深柳堂”。杨文会因弟子谭嗣同而受牵连。杨文会字仁山,创办了金陵刻经处、祗洹精舍、佛学研究会,有人称他是“近代佛学复兴之父”。梁任公言:“晚清所谓新学者,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系,而凡有真信仰者,率皈依文会。”居士门下,除谭嗣同,尚有梁启超、欧阳竟无、释太虚、章太炎、高鹤年等僧俗两界砥柱人物。鸡鸣寺现任住持莲华尼师的母亲,就是高鹤年居士的侄孙女。告别鸡鸣寺,天光尚昏昧,在豁蒙楼远眺,玄武湖笼罩在暗沉沉的迷雾中。老阿姨还会去吗?我想只好爽了约,去金陵刻经处和深柳堂看看吧。

杨仁山恰在戊戌年往生,这样一个大菩萨本来也应该纪念一番的。然而金陵刻经处之所在连出租车司机都很恍惚。杨仁山(1837—1911)和张之洞(1837—1909)同一年出生,离世也只差两年,他们的生活时空几近重叠,却鲜有人把他们放在一起谈论——从张之洞到六君子到杨仁山,恰恰勾勒出晚清士人从器物到制度到文化拯救民族危亡的尝试。这是一条调适之路。张之洞办实业办工厂办教育,推行洋务,“师夷长技以制夷”;甲午战争北洋水师覆于日人之手证明“中体西用”只是南柯一梦。康梁力劝光绪皇帝进行政治改革,维新区区百日,六君子血洒菜市口。文化若以“西学东渐”四字蔽之,则“古今中西”四字纠缠了那个时代所有知识精英。作为传统中国的价值来源,儒门淡薄日久,本已不可收拾,更架不住激进派屡屡砸烂“孔家店”;释道二家如张之洞所言,“方今西教日炽,二氏日微,其势不能久存。佛教已际末法中半之运,道家亦有其鬼不神之忧虑。”晚清所谓“佛学复兴”其实主要不是发生于佛教僧人,而是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杨文会等知识人为应对西化漫漶和基督宗教扩张所做的努力:他们企图发微大乘佛学中慈悲、勇猛、无畏的菩萨道精神,以“中国价值”振奋中国人,以“中国宗教”安顿中国人。

张之洞提出过一个让佛门咬牙切齿的倡议:庙产兴学,概因其时寺院资产厚实而僧团教育相对沉落。僧界对此愤恨不已,八指头陀释敬安命殒法华寺不能说与此无关;世俗知识分子反应不一:梁启超、章太炎反对之,杨仁山、谭嗣同赞同之。杨仁山曾随曾纪泽、刘芝田数度出访英法,以为“通商”和“传教”是“泰西各国振兴之法”,而教育和出版是传教之关钥。1866年,杨老居士联络各界刊刻魏源所辑《净土四经》,标志金陵刻经处的成立。嗣后他在日僧南条文雄帮助下,从日本朝鲜访得许多宋明时期佚失的佛教典籍,近代佛学研究能得以开展,与此大有干系。

经版日渐增多,渐无所措置。1897年,杨仁山购下南京延龄巷土地,修院落以为私宅和金陵刻经处所在。据其孙女杨步伟回忆,当时大门右上有“池州杨寓”四字,门楣写“金陵刻经处”。谭嗣同特赠红木家具一套以贺。1901年,老居士召来三子商议,把刻经处捐作公产。不久他又在该址添造房屋,办“祗洹精舍”,是为近代第一所新式佛教教育学堂,释太虚、欧阳渐、谭嗣同等都是祗洹精舍的学生。老居士自住宅院最西隅,前有池塘,夏日柳荫环绕,遂取唐人刘慎虚“深柳读书堂”句名之,简称“深柳堂”,他亦被世人尊为“深柳大师”。

这就是今日南京淮海路35号的“金陵刻经处”。“祗洹精舍”旧址和“深柳堂”也在这一处。杨仁山去世后,刻经处在20世纪的硝烟炮火中几度命悬一线。如今的一亩三分地自然无法和当初相比了。

小院甚是清幽,粉墙灰瓦,桂子飘香,墙外居然闻不到。“祗洹精舍”匾额挂在第一进厅堂上,看来此处已被辟为会客室;“深柳堂”还在院落西头,四壁陈列佛典,中间空处挪作办公用。穿过深柳堂,即到西隅墙角——深柳大师的舍利塔在一方极小的院落中安住。杨老居士一生弘法四十五年,校刻经版二万余片,印刷流通经典著述百余万卷,刻成经典211种、1155卷;刻成佛菩萨像24种(幅),印刷流通十余万张。刻经处薪火相传,为后代留下一万多块佛经经版。老居士病中曾嘱其子媳说:“我之愿力,与弥陀愿力吻合,去时便去,毫无系累,维乘急戒缓,生品必不甚高,但花开见佛较速耳。尔等勿悲惨,一心念佛送我西去,如愿已足。”他临终前遗命:“我遗体永随经版所在。”看来杨仁山老居士确与刻经处须臾未离,在20世纪的宏大历史中同泛小舟、与浮与沉,不论山高水深、风雨如晦。他的舍利塔当如定海神针,使刻经处百年犹不失其体、经版百年不失其用。从古到今,佛之慧命皆如此而得以延续——每思至此,不禁怃然。居士魂归何处?也许经中“涕泪悲泣而白佛言”一句与他最为相应……

祗洹精舍门前空地上,工作人员正在把一长条木板切割成一尺见方的小块,纳闷不知其用。经工作人员提醒,方知是用来刻新经版的。而在几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留下来的简陋的房间里,技师正一丝不苟地制作线装佛经,一页一页刷印,一张一张捋齐,一本一本装订,完全手工作业,谨守前辈叮咛。佛经中常道“法住法界,法尔如是”,彼情彼景难道不是佛法在世间的契机应现?那些浩繁的卷帙,就是对杨仁山居士往生百年的最好纪念。

刻经处有一面老墙,布满爬山虎,想来夏天时必枝肥叶壮,现在也只能任由秋意泼洒。那些枝条还依附在老墙上,那些阔叶还挂在枝条上,叶子却已从墙面挣脱,就像从老墙中伸出的一只只手。风一起,手便摆动起来,一副恳切召唤的样子,仿佛说:“快来吧,快来吧!”它们唤我们去哪儿呢?从豁蒙楼到深柳堂,此中因缘也许只有这面老墙和这些秋叶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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