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读《南明史》记
2012-11-20陈宝良
○陈宝良
《南明史》,顾诚著,光明日报出版社2011年9月版
我之读书,有一不成文的习惯:内容空疏、见识平平者,随手一翻,就丢在一边,古曰灾梨祸枣者,指此而言;内容充实且有一得之见者,则大致浏览一过,既广见闻,且待他日研究参考之用;内容丰富,又独具卓识灵心者,则正襟危坐,阅读一遍之后,再将其置诸枕边,供睡前翻阅,以便在梦乡中与作者谈心。
记得先师顾诚教授所著《南明史》刚由中国青年出版社付梓时,蒙其青睐,赠我一册。扉页题签有云:“陈宝良弟惠存。”字迹遒劲,恰如其人,大有生气。顾师以“弟”称我,当时不胜惶恐。后多读载记,方知先师熟谙掌故,此称实隐含深意大义。据已故著名明史专家谢国桢回忆,王国维曾为谢氏题写扇面,在“国桢”人名之后,误写为“兄”,后又用墨笔将“兄”涂改为“弟”。可见,师弟子之间,称兄道弟,确有先例,足证师生情分之深。只是作为学生的我,无论从学识、功力、成就诸方面讲,还是多有愧色,仅仅视作一种鼓励而已。
当时初得此书,如获至宝,花我三天时间,一气读完,如三伏暑天喝下一碗胡辣汤,或吃重庆麻辣火锅,虽大汗淋漓,却又不得不大呼“爽快”。是为一读《南明史》。
其后,先师之书,被我放在床头以便随时赏阅。大概是我对弘光一朝历史较为熟悉,且又治明末复社史事,多次阅读孔尚任之《桃花扇》的缘故,我最为喜欢且多次翻阅者,则是《南明史》中关于弘光朝的叙事。先师基于深厚的史料根柢,将弘光一朝史事以生动优美的文笔出之,格局宏大,寓史事考辨于酣畅淋漓的叙事之中,进而指出弘光朝衰亡的根本原因。是为二读《南明史》。
此次光明日报出版社将新近出版的“顾诚著作系列”中之《南明史》赠我,恰值先师谢世八年之后,有必要重读此书。于是,焚香净手,将其置于案头,平心静气,认真重读一过,如饮陈年老酒,传之愈久,愈为醇香。是为三读《南明史》。
初版《南明史》出来后,因其新论迭出,远超同类著作,且兼印数仅有三千,造成一时洛阳纸贵之势,实在情理之中。书出版后,先后获得国家图书奖和北京市社科优秀成果一等奖,也是名至实归。但先师生前并不以此为荣,藉此夸耀,而是坦然处之,默默地继续从事他的明清史研究。古人曰藏之名山,传之久远,即其意也。事实确是如此。目下诸多获得省部级优秀成果的著作,尽管名头很大,获奖者亦因此而获实利,然细究之,多或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反观先师之《南明史》,却能免于此议。何以见得?不妨从以下三点论之:
其一,关于南明人物的论定,能自出机杼,与前人意见相左,甚或是非颇“谬于”古人。在《南明史》中,对于入清之后直至如今尚被景仰的历史人物,诸如史可法、何腾蛟、郑成功等,先师无不多有微词。究其原因,他已作简答如下:“如果这些人物都像历来的史籍所描写的那么完美,南明根本不会灭亡,这些人也将作为明朝的中兴将相名垂青史。”言外之意,就是这些担负着支撑南明诸朝大厦的关键人物,若能对党争、内讧处置得当,将矛头一致对准清,南明的历史无疑会重新改写。
犹忆《南明史》初版出来后,我曾就自己感兴趣的人物如钱谦益、刘宗周、黄道周诸人质诸先师,他无不以史事为基础,各作论定。作为明末清初文坛宗主的钱谦益,因为有投顺归降清朝末后一着,入清之后,饱受讥议,甚至被称为“两朝领袖”。而先师在鞭笞其“罪”之余,经过多方的史料钩稽、考证,同时指出钱谦益参与南明反清活动之“功”。再如刘宗周、黄道周作为明末闻名的两位大儒,其道德之醇、人格魅力固不容置疑,但先师亦对他们之“德”有余、“才”不足的特点,多有揭示。在“才”与“德”的关系问题上,按照传统的观念,则是德为“本”、才为“末”。然若置诸整个明清易代的大环境下,南明史中的人物,其节义固然值得称道,然支撑南明大厦、复兴大明基业之才,以及由此才而导引出的功业,则无疑更显重要。先师大抵以此为出发点,重新评骘南明人物。
其二,南明历史的主线及脉络问题。先师在“序论”中已经开宗明义地指出,自己所著《南明史》有两大特点:一是不再以南明几个朱家朝廷的兴替为中心,而是以大顺军、大西军余部及“海寇”郑成功等民众抗清斗争为主线;二是认为历时20年反抗满洲贵族征服斗争终归失败的主要原因是内部矛盾重重、勾心斗角,严重分散、抵消了抗清力量,并以此作为贯穿全书的脉络。在史学界理论方法日新月异的今天看来,这一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的看法或许显得有点“旧派”,而在先师那里,却是“吾道一以贯之”,一直奉此落实到史学研究的实践之中。若欲对此有更深入的了解,可以参看《南明史》的姊妹篇,即《明末农民战争史》一书,读者不难得到印证。
其实理论的“新”抑或“旧”,无关紧要。现在被误认为“旧学”的历史唯物主义,在传入中国之前,应该说是十足的“新学”。对历史研究者来说,最为关键的是认定一种理论,并付诸历史研究的实践,再辅之以传统史学考据工夫,方可自成一家之言。
其三,历史进程必然性与偶然性的关系问题。在“序论”中,先师坚持必然性只有一条,即“社会要发展,要前进;其间可能出现短期的逆转与曲折。至于统治王朝的建立和统治者的更替大抵都属于偶然的因素”。尽管强调历史发展的必然性,但他又反对将一切既成事实都说成是历史的必然。鉴于此,他在《南明史》中,在阐述明清易代过程中各派势力更替时,更多地着墨于历史进程中的偶然性因素。在《顺治十一年——明清相争关键的一年》一文中,这一观点更是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
三读《南明史》之余,我对治史更有新的感悟。此即“学”、“行”或“知”、“行”必须合一。“学穷本原,行追先哲”是清人对明末大儒刘宗周的评价,我想可用此作为先师一生学术生涯的盖棺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