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修学徒工的“政治任务”

文/北京 李玉茂

每年我都会为本刊十月号“汽修人生”栏目写上一篇修车往事，每次总是诚惶诚恐，不知是否耗费读者时间，主编对我说“接着写吧，读者喜欢看”，这样我心里就踏实多了。这次我就讲讲三年学徒期间我参加的“政治任务”。

汽修学徒进“砖窑”

1970年夏季，当我走入汽车修理厂大门时，社会上的口号是“抓革命、促生产，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所以除去修车工作之外还有许多“政治任务”。当然，这些“政治任务”不只是派给学徒工，而是对所有人必派。

1970年5月20日，毛泽东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发表气势磅礴、具有伟大震撼力的“520声明”：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我在天安门广场参加了这个大会，听到林彪宣读“520声明”，随后在长安街上游行三天。毛泽东还提出“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为防止美帝苏修的侵略，全国人民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挖防空洞运动。我厂全体职工决定挖开厂内道路修建一个防空洞，厂革命委员会给各班组分配了挖坑、砌砖等任务，可是没有砖头，我厂决定自己烧砖，脱砖坯的任务交给了我们机工2班。

我们利用厂里的布拉格卡车(前捷克斯洛伐克国制造)从郊区运回几车黄土，又在修理车间内选址设立一座“砖厂”，再用木板做成砖坯模子，用竹条和钢丝制成弓子，两人一组轮流脱砖坯。我师傅和我是一组，我们先将粘粘的黄土和成泥，用手抓起一团泥举过头顶，对准砖坯模子使劲摔入，然后用弓子将上面刮平，再将砖坯模子翻过来磕在地上，待晾干后码成砖坯垛。摔泥团的劲用小了则砖坯模子里面摔不满，用大了则四处溅泥。我光着背，瘦小的身体和脸上溅满了黄土泥，汗水和泥土和在一起。经过三伏天的战斗，我们脱的砖坯足够了，就开始烧砖窑，现在谁能想到，在车水马龙的王府井大街竟有一座“砖窑”，烧出了“战胜帝修反”的红砖。

防空洞修建好了(图1，当时无相机此图为示意，下图均同)，接着就是防空演习，工厂电铃变成了防空警报器，只要听到急促的“铃、铃”声，我们便放下手中工具，从汽车底下(无地沟)爬出，迅速地跑入防空洞。当“敌机”飞走后警报解除，听到连续的“铃……”声，我们走出防空洞继续修理汽车。抗日战争中北京焦庄户村民为打日本鬼子在村里挖了地道，而我们为防止外来侵略，在厂里修建了防空洞。

国庆方阵我在列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21周年即将到来，我厂上级单位北京市交通局接受的游行任务是走尾旗方阵，即在游行队伍的最后，由千人组成方阵，每人手中擎着红旗，形成红色的海洋走过天安门城楼。厂里派出全体学徒工参加国庆游行，从9月1日开始，在公共汽车公司四场(文化大革命中称人民汽车公司四场，位于北京西部花园村)的停车场集结训练。开始规定走正步，因手擎旗杆保持不晃比端着步枪走正步难度还大，后来改成走齐步。公汽四厂的停车场很大，近千人在停车场上来回行进，训练非常辛苦，头上烈日炎炎，地面高温烘烤，汗水从晒黑的脸上淌下。

中午我厂食堂师傅为我们送来午饭，每天基本都是菜包子(因凭票买肉，每人每月定额半斤)和酱油汤，吃得很香，现在再好的包子也吃不出这种包子的香味。送饭的车是我厂仅有的一辆小车，不知是哪一年法国生产的雪铁龙小客货车，用铁板铆接的车身，涂上灰色调和漆，坐上三个人就跑不快。

游行集训中还有一幕，公汽四场停车场上有几十辆北京130小卡车，车身造型非常漂亮，由北京市汽车修理公司二厂制造。当时筹划由这批130小卡车组成汽车方阵参加游行，以展示中国制造的汽车。但几十位驾驶员用尽了各种方法，包括操纵手油门、调整化油器等，还是无法做到车速一致，无奈只好放弃汽车方阵。我想，当时如果能有现在的电控发动机和计算机技术，就不难做到步调一致了。

10月1日零时，因为尾旗方阵走在队伍最后，所以在建国门集结。凌晨的气温很低，而我们按规定都穿白衬衫蓝裤子，不能穿厚衣服。10点整，游行开始了(图2)，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来到天安门东标语塔，接受天安门城楼上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检阅，从观礼台上看那一面面横平竖直的红旗，那可有我举的一面。我从旗子缝隙中，勉强能看清楚老一代国家领导人，见到他们令人激动不已。

1971年的9月，厂里又安排我们这批学徒工参加国庆22周年游行。在训练10多天后，9月14日早上我们如期来到训练场，总指挥宣布暂停训练回单位待命。两周过后我们才得知因“9.13事件”取消了当年的国庆游行，直到1984年国庆25周年才恢复阅兵和群众游行。

野营拉练，一路放歌

修防空洞是防守，还要拉练出击。1971年3月，北京市交通局(人民汽车公司、电车公司、首汽公司、运输公司、汽车配件公司)组建拉练民兵营，汽车修理公司组建民兵连，我厂组建民兵班。我们共同组成民兵营在全国总工会大楼前集结，然后各连高举红旗，歌声嘹亮，口号震天，绵延的队伍出发了。我连宿营地第一天是丰台区东王佐大队，第二天房山县水峪大队，其后宿营地是房山县霞云岭(图3)、蒲洼、六渡、南尚乐、洪寺、良乡。行军最长的一天走了60km，当时刚刚下过一场冬雪，白雪皑皑，山路蜿蜒，翻越黄土岭，队伍单列行进，我连在队尾，尖刀连的红旗在前面几千米处远飘扬，正是“风卷红旗过高山”。一路上每人手里拿着一个宣传小本，你起头唱歌，他带头喊口号，歌声口号声不断，我记得一首歌词是：“野营拉练一路歌，毛主席教导记心窝，千难万险踩脚下，大风大浪能闯过”。经过长途跋涉，大家双脚都磨出了水泡。其实最累的要数炊事班，他们每日推着小推车，载着行军锅和炊具行军，到达驻地后立即搭灶做饭。翻越黄土岭，小推车推不上山，借助全营仅有的一辆北京130卡车(图4)，装上各连炊事班的行军锅，绕行公路运到宿营地。

到了驻营地，我们给老乡打扫院子，为老乡挑水，我们从山下把水挑到山腰的小山村。行军中我们背着扳手、改锥、烙铁、焊锡等，发挥技术特长为老乡做好事。但是山村马车都没有，更不用说修汽车了，倒是烙铁立了功，烙铁是出发前自制的，一块紫铜铆上一根铁把。我们把老乡家中漏了的搪瓷盆、白铁壶收拢到一起，先用砂纸把漏洞处磨光，烙铁放进老乡家地火炉中烧热，将烙铁靠近漏洞并送上镪水(盐酸)和焊锡，熔化后待焊锡凝固，漏洞就补上了，如果漏洞过大，剪一块铜皮焊补上。

有一天，我连宿营在蒲洼村，我班住在一位老大爷家，他热情照顾我们。房山县民居都在房间的土炕下烧地火炉，老大爷把地火炉烧得特别热，土炕就特别烫，我们无法入睡，就把被子当褥子铺，但还是无法入睡，因为土炕上有很多小动物(虱子)在活动。此后小动物住在我们的衣服里，拉练结束回到家中，第一件事就是用开水浇烫穿过的衣服。

初春时节，我们背着背包行进在拒马河畔，公路与拒马河并行反复穿过10次，每穿过一次拒马河称为一渡，我们行军从十渡走到一渡，浏览了号称小漓江的绚丽风光，早春融化的雪水奔流湍急，很远就能听到巨大的涛声。拉练21天，民兵营回师出发地——全国总工会大楼前。当时虽然辛苦，后来回想起来比现在户外野营有意思，现在“驴友”结伴爬山只能算作游击队，而我们当时是以正规军态势行军。更让我刺激的是深夜在漆黑寒冷的小山村站岗，独自一人被周围偶尔的响声吓得心跳不已。拉练结束我还获得一张油印小奖状，可惜没有收藏到今天。

我厂对拉练民兵奖励为参加五一国际劳动节游园活动。那是在颐和园，昆明湖岸边搭起舞台表演文艺节目，我们每三个人划一条小船在湖面观看节目。上小船之前，我从几米距离看到战友文工团男高音贾世俊(演唱“过雪山草地”)、男中音马国光(演唱“我为祖国献石油”)正在排练，伴奏很简单就是一把手风琴。（我很喜欢这两位歌唱家，我在写作这篇文章的同时还听着他们演唱的歌曲。）在小船上，我们一人划船，另外两人举着气球，这时周恩来总理陪同柬埔寨西哈努克亲王乘坐一条大游船过来了，各条小船纷纷划向大游船，向周总理热烈鼓掌，周总理向大家挥手致意。

农忙时节下麦田

6月份麦子熟了，这和政治任务也有关系，工农是一家么，工人有义务帮助农民收麦子。我厂对口支农地点是首都机场路的苇沟大队，所有学徒工均在拔麦子之列。下班后，我骑自行车回家吃过晚饭又回到厂里，爬上布拉格卡车，汽车载着我们来到麦田，大家沿麦田站成一排，每人一条陇，不用镰刀，用手拔麦子，虽然不会镰刀伤手，但是拔麦子很费劲儿，不一会汗流浃背。劳累和困意袭来，就想躺在月光下的麦秸上睡一会。但此行参加劳动是政治任务，于是大家互相鼓励着，等到东方天际泛出白色，我们身后长长麦垄上麦子已经被收割整齐。

抚今追昔难自禁

以上是临时性“政治任务”，常年性“政治任务”是大批判。厂里几乎每周开一次批判大会，学徒工自然少不了写发言稿。厂里把具有小学五年级文化水平的学徒工看成“知识分子”，班长将写稿或连带发言任务大多交给我。写稿我是有基础的，那就是初中老师布置的也是唯一布置的作文，题目是“发扬党的优良作风”，我找来一篇党报社论《发扬党的三大作风》，取其中的一个作风写就行了，洋洋7篇作文纸交给老师。上学肯交作文的同学不多，老师给我打了5-分，并对一句话画了红道，说我写错了，否则可得5分。

在工厂写批判稿使得我极大获益，参考报纸时通过查字典学会了很多生字和成语，自己琢磨着如何将文字写得顺口。我也为班组写一些年终总结和誓师会发言，一次把“山外青山楼外楼，比学赶帮争上游”这句话写进誓师会发言，发言人对“楼外楼”三字发音不清，引来会场一片笑声。别人没听清楚，可我听得清楚，“山外山，楼外楼”，我们永远学习别人的长处，抛弃自己的短处。

我羡慕在校学生有老师讲课、有课本、有学习权利，这句话听起来很可笑，没学习权利能叫学生么？而我上高小和中学时课本极少，即使有，物理学称作“工业基础知识”，内容很少，也没讲，课程几乎都是政治课。现在一些年轻汽车维修人员对我说，他们上学年代对理论知识没有学好，现在维修汽车高端技术很吃力。所以我对在校生和学徒工讲，有书读是幸福的，一定要珍惜青春宝贵时光，年纪轻记忆好，学什么都能记得住，要快乐学习，享受学习，现在自学补上也来得及。

另外，现在有些学徒工抱怨工资少，虽然当前入厂学员的学历大幅度提高，中职的、高职的，甚至是本科的，但是汽修厂仍沿用过去的三年学徒模式恐怕难以改变，只能自身调整。我认为学徒工也是一段宝贵的人生经历，在此期间主要是储备知识，学技术要用功，自订学习目标和计划，自我监督按时保质完成。心有多高知识就有多高，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当前维修高端技术汽车，需要大量高水平的“汽车医师”，学徒工在繁忙的工作中必须静下心来学习。我一直未忘记，我的一位小学老师常用两句诗鼓励我们：“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一寸光阴一寸金，有钱难买寸光阴”，愿这两句诗能作为我们新汽修人(在校生和学徒工)的励志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