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2012-07-19北京马小淘
/ 北京_马小淘
作 者: 马小淘,《人民文学》杂志编辑,出版有小说集、随笔集多钟。
电影《蛇舌》海报
我一度惦记文身,持之以恒地想了三四年,翻来覆去推翻过几十种纹样,最终却连个黑点也没舍得往身上招呼。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怕疼,被蚊子叮了,我都很郑重地挠上几小时,很严肃地把自己当伤员。另外我也不敢,我害怕变得特殊。虽然我一直向往变成别人都看不惯的样子,但还一直保持着和大家一样的安全模样。
我看《蛇舌》的时候尚未完全打消文身穿环的念头。偶尔还蠢蠢欲动地偷偷设计过,但是我不敢说,我有一次漏了口风,我爸那绝望混合鄙夷、愤怒夹杂威胁的眼神就彻底击败了我;我妈当时欲言又止,第二天给我写了一封苦口婆心例证丰满的邮件,有理有利有节地说明了文身不仅不被他们的审美接受,还容易感染肝炎、艾滋病等血液病。当时我已经忘了我要文身这事了,看到信觉得挺对不住我妈的,查这些资料太耽误她老人家时间了,我那明明是信口开河啊。
《蛇舌》讲的是三个年轻人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身体改造。现在我不算太年轻,但我小的时候和《蛇舌》里的主人公也不是一回事。从现在的我顺藤摸瓜往前推,谁都猜得到我当年就是巴望着离经叛道却依然算是“四有新人”的普通无聊青年。虽然我妈觉得我不着调不懂事不靠谱不让人省心离德艺双馨还差得那么远那么远,但和他们比起来,我太正经太规矩太稳重太踌躇满志太让家长放心了,我除了上中学谈过恋爱,偷偷倒掉过吃不了的饭,基本什么出格的事都没干过。所以我很难把《蛇舌》里的主人公和不到二十岁时的我联系在一起,依着推己及人的方式,他们的痛苦挣扎太无端太盛大太勇敢太不可思议了。那三个穿环打钉文身不把自己搞得面目全非不罢休的年轻人你争我赶,流血流汗不流泪,掉皮掉肉不掉队,以一种简直放纵的洒脱对身体发肤进行着颠覆性的再创造。
把人的舌头逐步分割成蛇信的样子,让龙和麒麟覆盖整个后背,这种大刀阔斧的篡改,几乎都不经思量便下了心血来潮的决心。他们好像对活着这事有情绪,不宣泄就不痛快,宣泄了也依然痛快不到哪去。不仅如此,两男一女间谁与谁都说不太清楚的感情也是惨烈扭曲,路易、阿玛、阿柴,他们好像都是透明的,又有那么多险恶的秘密。
读罢小说,竟被这三人的命运搅得心神不宁。这原是与我相去甚远的故事,带来的阅读乐趣却不是猎奇。少年血泪乍看惊世骇俗,实则朴素沉实,有一种粗加工的真实气息。这般故事诉诸影像,最怕以视觉的触目喧宾夺主,好在七十多岁的导演姜还是老的辣,拿捏精到,亮出了狂放不羁,又有难得的深邃静气。据说井浦新因为扮演阿柴获得不错的口碑,然而他却与我对阿柴的设想出入颇大。虽说奔四的年纪扮起少年依然游刃有余,白皙的皮肤配上一脸金银铜铁的装饰显得乖张淫邪,可他似乎比我想象的阿柴瘦了许多,没有那股从肉体到精神一以贯之的悚然霸气。小说里没有写,但我自编自导的情景再现里,阿柴刚劲而粗糙,井浦新太妖太飘,疯狂有余强健不足。电影里,阿柴和阿玛,一个是瘦子,另一个还是瘦子。倒是被认为表现平平的高良健吾深得我心,甫一出场便和我脑海里的阿玛重叠,如同他扎眼的红头发,是三个人中最简单明朗的色彩。反叛和稚嫩相交织,躁动的外表下一颗“治愈系”(上世纪90年代末日本开始流行的一种音乐门类,节奏舒缓、轻柔——编者注)的心,打扮再出格也依然有一丝脆弱甜蜜的底色。
路易先是看中了阿玛的蛇舌,又在阿玛的引领下到阿柴的店文身,三个人仿佛游离在现实世界之外,不想上天堂,也不在乎下地狱。他们对世界的变幻无动于衷,好似全无其他心愿要求,唯有不管不顾处理着自己的身体。纵使一无所有,尚可任意摆布自己。自己侵犯自己,保持不被打扰的自我秩序。
路易与阿玛同居,又半推半就地享受着与阿柴的肉欲,同时还揣测着阿玛与阿柴之间是否隐匿着诡异的秘密。事情当然不仅仅是老道而纯真的少年情欲,奇装异服加三角恋没什么了不起,剧情急转直下节奏加快始于一个酒过三巡的夜晚。仿若平常的酒后归途上,阿玛用力过猛干掉了骚扰路易的流氓。月色朦胧,与两个流氓的搏斗中阿玛红色的头发洋溢着暴力的光,他从昏迷的流氓嘴里掰下两颗带血的牙齿送给路易,刚刚还凶狠狂躁的眼眶浮上温润静谧的神色。这复述起来丧心病狂的情节放在阿玛身上竟更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孩子气。他在路易面前流露的乖巧和顺,总让我生出逼他俩结婚过凡俗日子的冲动。故事里没我,我帮不上忙。
从新闻中得知被阿玛教训的流氓不治而亡,阿玛已被通缉,路易淡定地买来染发剂,假装出于任性,不动声色地改变了阿玛的造型。然而阿玛还是死了,不是被缉拿归案,也不是黑帮寻仇,他被抛尸荒野,备受凌虐而后断了气。路易在阿玛的葬礼上才知道他真实的姓名和年龄——雨田和则,只有十八岁,比路易小。两个紧密交织在一起的生命,直到一个死了,另一个才清楚地得知他简略的背景。名字、年龄、家庭、工作的地方,这一切他们都不曾谈起,朝夕相对却不必面对今夕何夕。路易在对阿玛的怀想中搬到了阿柴的住处,她从警察透漏的线索里隐约拼凑出故事更深的毒性,阿玛的尸体上发现薄荷型的万宝路,Ecatasy牌子的麝香,三个人都吸的烟,阿柴店里独有的香……如同当初买来染发剂,路易买来椰奶味的香换掉了麝香,她以一种近乎麻木的镇定,先后掩护着两个男孩的罪行,她果敢地护佑着他们,如同他们都看似轻佻却竭尽所能的庇佑。
路易将阿玛给她的两颗牙齿敲成粉末缓缓吞下,而后如常和阿柴一起生活,那种不知道是不是爱的情感,不圣洁却很纯真。难忘逝去的情人,以最缠绵的方式纪念,珍惜当下的爱人,共赴依然混乱不堪的人生。小说里这一切写得没章法没设计,却生生写出了一种本能。三个放浪形骸的人模棱两可的爱,却不知怎么有了患难与共的成分,让人不得不动容。他们互相总是有所隐瞒,却又好像都心知肚明,那种隔阂仿如默契,纵使悲伤,却全无怨怼,虽然关于幻灭,却几乎是成人的童话。不明亮,但有光芒,虽然乱,却一点不脏。
我永远难以体会如此漫无目的的人生,却懂得如太宰治所言“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心情。我不能说这种空虚是轻的,或许人性本来如此,幽深轻飘,和路易背上的文身一样,画龙不必点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