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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藕汀看红楼:作者决非满人

2012-07-18张建智

博览群书 2012年1期
关键词:曹寅吴老科举

○张建智

“红学”已成显学的今日,我想起中国最后一位词人、版本目录学家吴藕汀对《红楼梦》的探讨。吴老长期在浙江图书馆古籍部工作,又曾在南浔嘉业堂藏书楼掌管藏书。经他手的古籍,少说有百万册以上,故对大量珍贵典籍可谓了如指掌。他的几部遗作——《药窗杂谈》、《十年鸿迹》、《戏文内外》、《鸳湖烟雨》等已由中华书局出版。字里行间,吴老谈了对《红楼梦》看法,解读独特,辑录于此,供学界参考。

《红楼梦》的作者是汉人决非满人

主流红学家认为《红楼梦》作者为曹雪芹,贾宝玉系作者本人,《红楼梦》是以亲身经历为蓝本的自传小说。

吴藕汀不认同这一看法。他认为,曹雪芹并非《红楼梦》的作者,《红楼梦》的作者,绝非显赫的江宁织造曹家之嫡系子孙;而《红楼梦》是作者自传之说,更纯属无稽之谈。

吴藕汀认同蔡元培提出的《红楼梦》立意为“吊明之亡,揭清之失”的观点,并认为“做《红楼梦》的人,决不是满人,而是汉人,也肯定不是曹家的嫡系,只是假托‘曹雪芹’避清廷文网耳目,那么自传当然不存在了”。吴老说:“《红楼梦》书中确有不少骂满清的,在高鹗刊书时已经删去了一些,但在抄本里还留着一些迹象。”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宝玉将怡红院服侍的戏子芳官女扮男装,并起名“耶律雄奴”一段情节。

《戚蓼生序本石头记》以下:

因又见芳官梳了头,挽起鬓来,戴了些花翠,忙命他改妆,又命将周围的短发剃了去,露出碧青头皮,后面当分大顶,又说冬天必须大貂鼠卧兔儿带,脚上虎头盘云五彩小绒鞋,或散着裤腿,只用净袜厚底镶鞋。又说芳官之名不好,若改了男名,才别致。因又改作“雄奴”。芳官十分称心,便说既如此,你出门也带我出去。有人问,只说合茗烟一样的小厮就是了。宝玉笑道:到底人看的出来。芳官笑道:我说你是无才的。咱家现有几家土番,你就说我是个小土番儿。况且人人说我打联垂好看,你想这话可妙?宝玉听了,喜出意外,忙笑道:这却很好。我亦常见官员人等多有跟从外国献俘之种,图其不畏风霜,鞍马便捷。即这等,再起个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与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况且这两种人自尧舜时便为中华之患难与共,晋唐诸朝,深受其害。幸得咱们有福,生在当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亿兆不朽,所以凡历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同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俛头缘远来降。我正该作践他们,为君父生色。

吴藕汀说:“这段文字像满清奴才们的说话吗?何怪江顺怡《读红楼梦杂记》里有‘满洲巨公谓《红楼梦》为毁谤旗人之书,亟欲焚版’云云,想来不是捕风捉影之谈。想当年康、雍、乾三朝,正是清初大兴‘文字狱’的高潮,这是满清奴才们敢说的话?如若曹雪芹是真作者,他能写出如此的文字?”

地租单等细节说明作者非曹家子孙

《红楼梦》的魅力并不在情节的曲折,其故事的曲折程度远不及一些通俗小说,其优处在于强大的细节。大到开宴、祭祀、贺寿、过节、结社、游园,小至放风筝、送花、探病、植树,都写得兴味盎然,皆得益于细致入微的描绘。吴藕汀正是从几个细节来否定《红楼梦》是曹雪芹所作的。

大观园吃螃蟹的情节向来被老饕们赞得津津有味,而吴老恰恰认为这是作者非南方人、也不是曹家嫡系子孙的有力例证。刘姥姥曾感叹道:“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银子,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了。”周瑞家的也说:“……这么两三大篓,想是有七八十斤呢。”

吴老认为,其实只用了四两银子。偌大贾府,有什么稀罕。然而曹雪芹却大写特写,是不真实的。“我虽然没有细细考查,但觉得这次吃蟹好像不寻常的,好比我们难得吃一次聚餐似的。或许他穷了,看得四两银子宝贵些,也未可知。但曹家家世煊赫,有三代外放江宁织造(算上曹寅后人的话应为四代)。若《红楼梦》的作者,确系曹寅嫡孙曹雪芹的话,一个出身织造世家的公子,如他写《红楼梦》,不会时露出小家子气作法。从《红楼梦》里吃蟹,就看出作者是北方的汉人,不是曹雪芹,且身份也不高,在作品描绘的细节上,就出了问题。”

司棋因一碗鸡蛋羹大闹厨房的情节,吴老也认为若是自传体的话,贾家(曹家)也不至这么窘相:“你想,偌大的一家人家,司棋为了几个鸡蛋,弄到天翻地覆,岂不可笑。……如此看来,做书的人,对于南方的情况可见不熟悉,所以蟹和鸡蛋,都算是名贵的东西了。”吴老举此两例,用反证法来说明他对《红楼梦》作者的另眼看法。

此外,吴藕汀还在《红楼梦》五十三回黑山村庄头乌进孝的一张地租单子中的细节上看出了破绽:“可笑是黑山村地租单子上所列的物品,不像庄头送来的地租,完全是孝敬的礼单,庄头开来定是土产,哪里会有‘大鹿三十六’,又有‘白糯五十斛’,南辕北辙,真是一张大杂烩。还有什么‘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哪里像是地租单子,哪里是‘产品地租’、‘实物地租’。……我再来提一提这张地租单,一个‘庄园’大是大,决不会包括大江南北的。这个庄园如在南方,那么有米而没有鹿,这个庄园如在北方,那么有鹿而没有米,两者不可兼得。”

有资料说,这也不能排除作者故意这样写。但吴藕汀认为既然索隐派把真事隐去,那么《红楼梦》就得把真事索出来。他思索的结果是:作者并非曹寅家的人,所以连一张地租单子也开不像。

读着吴老所举的细节,尽管有一定的道理,但似不足以推翻《红楼梦》之作者曹雪芹家世生平的定论。螃蟹与鸡蛋,对江宁织造曹家,当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对之后落魄到“举家食粥”的曹雪芹来说,可能是对往日繁荣旧梦的一种寄托,因而加重笔墨书写。这两处细节也有一定烘托人物性格的作用:螃蟹一节写出了刘姥姥这个庄稼妇人生计之艰辛,对开销用度的精打细算;鸡蛋一节,写出了司棋这个一等丫头恃主而娇、睚眦必报的个性,是反衬其正经小姐主子迎春的懦弱,另为其日后被逐出大观园埋下伏笔。

至于乌进孝的单子上的物品,如吴老所言,显然不是一张平常的大户人家的租单。我以为有几个可能性:第一是曹雪芹在南方时还十分年幼,不会接触到收租之类的事情;第二是作者故意如此写,让读者分不清《红楼梦》故事发生的地点。我赞同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中说的,“大观园”中纯净、美好、诗意的理想世界与大观园外肮脏、黑暗、物质的现实世界,都是作者虚构的,所以刻意模糊小说中有关地点、时间的相关信息。

戏曲有错,科举看法否定自传说

戏曲在推动《红楼梦》全书情节发展,营造场景氛围,提示人物命运上有十分关键的作用,却鲜有学者关注。吴藕汀精研戏曲,尤对昆曲造诣很深,著有《戏文内外》一书,因此对《红楼梦》中所写到的戏目格外关注。所以,他读《红楼梦》四十四回,一眼就看出把两出戏弄错的描述。

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开首是“话说众人看演《荆钗记》,宝玉和姐妹一处坐着。林黛玉因看到《男祭》这出上,便和宝钗说道:‘这王十朋也不通得很,不管在哪里祭一祭罢了,必定跑到江边了上来做什么!俗语说,睹物思人,天下的水总归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看着哭去,也就尽情了。’”

吴老进行考证后说:

其实这出《男祭》,王十朋只在他的状元公馆里祭他的亡妻,还是老夫人主祭,何尝跑到江边。在江边祭的是《女祭》,作者连这一点也弄不清,好像鲁迅把‘雷峰塔’当做了‘宝俶塔’一样了吧。当年曲兴,我喜唱《男祭》老夫人。笛师许翁鸿宾告我,其生平未曾见过此折演出。问过老辈也未见过。可见百年以来,文班未曾演过此折。因之,有人问及《男祭》台上如何安排,灵台设于何处,未有知者,存疑而已。及我看到《审音鉴古录》原刻本有《男祭》插图,台上老夫人居中上坐,左侧设灵台,王十朋正在哭祭,右侧李成焚纸。于是疑团方释。”(《审音鉴古录》是一部昆曲演出剧目的选本)

吴藕汀对《红楼梦》中一而再,再而三地写贾家人如何把科举看得如此重要,觉得不可思议:“这明显透着不符合军功出身曹家的实际情况。假如真是曹家公子写他家本事的故事,就算把‘真事隐去’,在这样原则性的门第出身上,也不会如此看重‘仕途经济’的。”

吴老以此推论,写书的作者一定是个汉人,不是曹家子孙“曹雪芹”。他认为:《红楼梦》看重科举的论点,完全是汉人的头脑里幻化出来的,所以薛宝钗期望贾宝玉金榜题名、五花封诰,都是汉人的思想,同珍珠塔里痛斥方卿的陈翠娥一样。满人是用不着“四书”来作法典的。在书里贾政好像一定要贾宝玉去读圣贤之书,做八股文去适应科举考试,让贾宝玉通过科举进入官僚集团。那真看得贾政不是皇帝的丈人、皇亲国戚,而是一个三家村的老先生了。贾府的祠堂里,既然有皇帝赐下来的“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子孙”的对联,那么贾政还要教儿子从科举上去求功名,那真是笑话。当然这不是贾政的思想,而是从著书人的冬烘头脑里表现出来的。

吴老觉得,如果承认贾宝玉便是曹雪芹的话,完全无法解释书中贾宝玉为何如此憎恶科举,以曹雪芹的经历来看,“他的家庭发迹不是因为科举,他的家庭败落也不是因为科举,毫无有爱和有憎的必要,和他自己一无干系,反对科举,大部分是科场失意的人物,要晓得不会无缘无故地憎恶科举,何况这时又是科举盛行的时代”。

“自传说”认为贾政是曹寅的化身。吴藕汀对此持不同看法,曹家并不是《红楼梦》里所说的像贾政那样的“道学先生”。且看曹寅所刻的《楝亭十二种》乃是《梅苑》、《声画集》、《法书考》、《琴史》、《墨经》、《砚笺》、《刘后山千家诗》、《钓矶立谈》、《都城纪胜》、《糖霜谱》、《录鬼簿》等,这些并不是二程朱氏理学类的书籍。朱竹垞的《曝书亭集》,也是曹寅捐资刊刻的。章学诚说曹寅刻古书十五种,世称“曹楝亭本”,可见在当时的影响之大。更重要的是《全唐诗》和《佩文韵府》,都是曹寅一手经营而成,实在是对文化的一大贡献。现存《楝亭图咏》四卷,在上面题咏者有45家之多,大都是儒雅名流,如叶燮、姜宸英、徐乾学、毛奇龄、王士禛、邓汉仪等。据有的研究者统计,和曹寅有过诗文应酬或官场交往的文化名人近二百人左右,这个数字是相当惊人的。所以程廷祚在《青溪文集》里说:“管理织造事楝亭曹公,主持风雅,四方之士多归之。”又说:“及公辖盐务于两淮,金陵之士从而渡江者十八九。”和曹寅相过从的文人学士中,不少是对清廷不满的明遗民,他们之间交往过从的思想基础是什么?是那些遗老耆宿转变了立场,向官运亨通的曹通政攀附,还是曹寅出于某种原因向那些“草衣卉服”的“岩穴幽栖”者认同?它和曹雪芹以及《红楼梦》的思想构成是否有一定牵连?研究《红楼梦》不了解曹雪芹不行,而研究曹雪芹不了解曹寅,也不能使研究深入一步。红学之外或者说之中而有曹学,殆非偶然。

引敦诚敦敏诗文和脂批有破绽

胡适提出《红楼梦》的作者为曹雪芹,所依之本主要是与曹雪芹生前有过交往的敦诚、敦敏的诗文集以及脂批。吴老恰恰认为这些依据站不住脚,并一一举出其中存在的破绽。

首先,吴藕汀否定了敦诚、敦敏与曹雪芹有深交的看法:“我觉得曹雪芹在生前没有什么文名,不过是曹家的子孙而已。我在嘉业堂曾经编过清人集部目录,道光以前的别集,也不下数百种之多。除了敦诚的《四松堂集》、敦敏的《懋斋诗抄》外,没有提起曹雪芹的曹氏名霑。我也是看了敦诚的才知道。这二个集子里提起曹雪芹的很少,各有二三首罢了,可见他们和曹氏也不过是泛泛之交,并不密切。”

敦诚与敦敏传世的诗文集主要是《四松堂集》和《懋斋诗抄》两部。《懋斋诗抄》中涉及曹雪芹的诗作有《赠曹雪芹》、《访曹雪芹不值》、《佩刀质酒歌》、《寄怀曹雪芹》四首,《四松堂集》里有两首与雪芹有关,分别是《赠曹芹圃》、《挽曹雪芹》。可惜的是,读遍所有诗作,均未发现其中有言及曹雪芹撰写《红楼梦》,曹雪芹为江宁曹家之嫡系子孙之句。至于为何与曹雪芹交情甚笃的敦诚会弄错曹雪芹与曹寅、曹頫的关系,胡适的解释显得单薄而脆弱。难怪吴老会生出这样的感慨:“死抱住了‘《红楼梦》是曹雪芹做的’、‘曹雪芹是曹頫的儿子’、‘曹雪芹是书中的的贾宝玉’不放,故而处处要碰壁,讲不通了,有时就不能自圆其说了。”

吴老认为脂批的可靠性值得怀疑,他觉得“脂批”也是作者自己写的,《红楼梦》的真正作者正是假托曹雪芹之名,来避开严酷的文字狱。为什么后来要扬言曹雪芹做的呢?吴藕汀认为有两个作用。其一:这书写的是金陵曹氏,移嫁到曹雪芹身上最合适,说是曹雪芹做的,定能惹人注目,抬高书的身价十倍。其二:那时正大兴文字狱,说了曹雪芹,可以避免不测之虞。因为曹雪芹已经死了,而且没有后代,要揪辫子也揪不牢。吴说:金圣叹改水浒已经有了这个先例。我们年青时代市场售的武侠神怪的小说,也有××氏批××氏曰,这些全部是做书人的故弄玄虚。“你说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是无人怀疑过的,且看魏晋的时候出现的《古文尚书》,一直到清初,阎若璩才证明了它是伪书,其中相隔的年代着实不少哩。”

实际上,有关脂批的来源,脂砚斋、畸笏叟究竟是谁在红学界向来众说纷纭。可以说,在没有新史料发现的情况下,依靠现有的史料要考证脂批的来源几乎是不可能的,基本上都会坠入“以虚证虚”的怪圈。

《红楼梦》的作者根本不是曹雪芹,也不是宗室子弟,而是颇有文采、思想,且熟悉曹家生活的汉人,因其害怕文字狱牵连的缘故,或为了借曹家名声的缘故,而希望《红楼梦》隐去真实作者。吴老引《红楼梦》开篇即有“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记载,表明曹雪芹只是“披阅”和“增删”者,并未说曹雪芹就是作者。这也如孔子对《易经》之增删一样。程伟元在“程甲本”卷首写道:“《红楼梦》小说本名《石头记》,作者相传不一,究未知出自何人,惟书内记雪芹先生删改数过。”其亦未说曹是作者。又有台湾索隐派红学家杜世杰认为,“曹雪芹并不存在,这个名字不过是‘抄写勤’的谐音。”

结语

顾颉刚在当年为俞平伯《红楼梦辩》所作的序言中,批评传统“红学”为充斥着“浮浅的模仿,尖刻的批评,和附会的考证”。放诸如今的红学研究,仍然掷地有声。

吴老不是红学家,也无意成为红学家,所以他不受到传统“红学”各种流派固有理论的桎梏。尽管他对《红楼梦》的看法,很多是灵光乍现式的,没有完整而系统的理论体系,但其价值是不容忽视。我看,它至少提示了现代红学三个有待研究的问题:

一、其作者为曹雪芹应该说是现有资料下最合理、最令人信服的解释,但也并不能完全认定,因尚存有诸多疑问。正如余英时所言:“我们对曹雪芹的所有认知,几乎都来自敦氏兄弟二人。”

二、《红楼梦》不是一部完全的自传,而是一部以作者家世、经历、见闻为蓝本的虚构的小说。它毕竟是一部文学作品,而非史料传记,应复兴从文学、美学、哲学层面对《红楼梦》的理解。

三、《红楼梦》涵盖中国传统文化门类是博大精深的,戏曲在《红楼梦》的研究中,长期处于缺位状态,颇值添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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