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山 狼（缩 编）

[明] 康 海/原著 陈丽英/改编 章伯奇/绘画

1 春秋末年，深秋时节，晋国正卿赵简子带着随仆，牵猛犬，臂苍鹰，架弓挟箭，到中山地面打猎。2

车和骑，闹喧哗，鹰和犬，猛擒拿，旌旗翻卷，万马奔腾，铺天盖地，走石飞沙。

3 敏捷的飞禽，凶猛的野兽，应弓弦之声，一一坠落倒地。

4 中山地带，有一恶狼，凶猛刁残，常捕捉牲畜，践害家禽，是中山一大害。

5 在赵简子追猎下东奔西逃的中山狼，无处躲藏，来到了岔道口。它像人一般站立起来哀号，窥视逃跑的去路。6

赵简子发现了中山狼，立即拉开弓，一发而中。狼带箭奔逃。

7 赵简子驱车追赶，奔跑的马匹扬起尘埃。脚步声、吆喝声震天响。

8 杏水村有一位度身而衣、量腹而食的东郭先生。他一生乐善好施，闻名乡邻。终日刻苦攻读诗书，待人宽厚，无所不爱。

9 这日，东郭先生前往中山求取功名。他收拾好书囊，牵上跛腿的驴子，慢慢往中山走去。

1 0 已是暮秋时分，夕阳西下。但见古道垂杨晚鸦噪，黄埃卷地悲风号。东郭先生凄凉地叹道：『连天衰草，哪里有野外人家？』

11 东郭先生孤身一人，一路劳累，不禁泫然泪下：既没侣伴共温存，更少僮仆相衬搭，真是出外不如家。

1 2 翻过一座山头，来到中山地带。呀！前面为甚尘埃滚地，金鼓连天？那呼腾腾的进发，急嚷嚷的闹喳，似雷轰炮打。纷纷车马，飞鹰走狗，是谁打围到此？

1 3 东郭先生怯生生，战兢兢，忙把毛驴拴在路旁的杨树下，准备往前看个明白。

14 一只带箭的狼突然蹿到跟前，气喘吁吁地对东郭先生说：『先生，快救俺一命吧！赵卿打围到此，俺被他射中，负痛而走，现已精疲力尽了。』

1 5 东郭先生被惊吓得不知所措，望着面目狰狞的狼，惶恐地说：『俺待进取功名，急忙要赶路程。快走，俺救不得你。』

1 6 狼哀求道：『先生，昔日有个隋侯救蛇，后来衔珠为报。俺狼比蛇更有灵性，安能不报先生大恩？今日事急，愿先生救俺一命吧！』

1 7 东郭先生为难起来：『若救你必犯赵卿。将军八面威风，快马利剑，触怒他，祸患尚且不能预测，还敢望你报答？』

18 狼跪下前腿：『望先生可怜，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俺死了不打紧，只是在九泉之下，也会怨你枉称有兼爱之心。』

1 9 东郭先生进退两难：『若不救它，又怎说是墨者之道，兼爱为本？罢罢，待俺试试看。只是如何救法？』

2 0 狼又献媚道：『先生恩德非浅，来日当衔珠为报！其实，只要先生取出袋里的图书，把俺装进去，就救得俺了。』

2 1 东郭先生取出书，慢慢将狼装进袋去。往前担心踩着它的下巴，向后又怕压住它的尾巴：『你的身儿太大，俺囊儿小，藏你不得。』

2 2 眼看人马将近，狼还有半截身子露在外面，不由焦急起来：『俺索性蜷了四脚，先生用绳子紧紧缚住就行了。』于是，狼将脑袋弯到尾巴上，像刺猬缩成团，如蛇卷成盘，任东郭先生摆布。

2 3 东郭先生扎上袋口，用肩扛起来放在驴背上。然后把驴儿拴在路旁树上，等待赵简子过去。『中山狼啊，救下你休欢喜，救不下你休烦恼，吉凶难卜，就听天由命了。』

2 4 不远处，黄尘起，旌旗动，赵简子猎队滚地而来。看那慢慢将近的飞鹰走狗，车骑人马，东郭先生惊得不住地打战。

25赵简子来到岔道口，停马立鞍，心中疑惑：那中山狼被俺一箭射中，怎的忽然间无影无踪？哟，那路旁树上拴着驴儿，有个书生在那里，莫非他晓得中山狼的去处？

2 6 赵简子驱马上前：『这位先生，你在树下歇息，可曾见那中山狼去来？』东郭先生打个揖，道：『君侯，俺孤身一人，骑瘦马空囊走四海。今为求取功名，来到中山，未曾见得有什么豺狼。』

2 7 赵简子怒道：『看你这一派胡言。那中山狼被俺一箭射中，失声而逃。你在路旁，怎不见它去来？』

2 8 东郭先生急忙申辩：『俺确实不知道狼的去处。来到这三岔路口，只因不知哪条路往中山去，才在这树下歇息，想等个来往的人问路。』

2 9 赵简子按剑喝道：『那中山狼分明是你藏下，却故意诓骗，胡乱支吾。小的们，把那驴背上囊儿打开看看，若搜出来，定斩不饶。』

3 0 东郭先生慌忙跪下：『这是俺的书囊。那狼可是活的，它有头有尾有四足，这小小的袋儿，怎能藏得？打开看看不要紧，只可惜颠倒了俺的书，枉费了弟兄们的手脚。』

31 赵简子说：『你这般花言巧语，谁信你？狼乃是凶恶之兽，你为甚这般袒护它？』

32 东郭先生说：『俺虽愚蠢，但也知狼性极贪狠。君侯你若能除掉此害，俺理当报效微劳，怎好隐讳它的踪迹？』

33 赵简子听他说得也有理，传令道：『小的们，不消打开囊看了，他既不晓得中山狼，就不要在此耽搁了。』说完，调转马头，奔驰而去。

34 东郭先生见赵简子走了，方起身默默自语：『他动地惊天势大，俺胆战心惊魂掉。好险！差点被赵卿看出破绽。』

35 望着远去的车浪黄尘，东郭先生催促着驴儿快走。偏这古怪的牲畜，今日百般鞭打也不肯走。

3 6 东郭先生央求那驴道：『俺给你备金鞍、嚼玉勒、披绣鞯、挂红缨，你快些儿挪步吧！』

37 旗帜之影已没，车马之音不闻，驴儿依旧不肯走。东郭先生无可奈何，开始忧虑起来：『这中山狼在囊里如何了，怎么一动不动？是箭射死了，还是在袋里闷坏了？』

38 狼在袋里发话了：『先生，那赵简子已去远，俺臂上的箭伤痛杀也，快解开书袋，放俺出来罢！』

39 东郭先生连忙回答：『好，好，马上放你出来。』说完，立即解绳、开囊。

40 狼出得袋来，舒展了一下四足，伸了伸腰背，不住地抱怨：『这个姓赵的，害得俺好苦，差点把俺在口袋里闷死。』

41 说完，转过身对东郭先生说：『先生，若非你相救，俺的性命险些儿送掉。只是，有句不知高低的话儿有点不便开口。』东郭先生疑惑不解：『有甚话？你只管道来。』

42 『俺被赵卿所赶，已跑了不少路，在这袋儿里又受了半日苦。虽是先生救活俺的性命，但现在俺肚里饿得发慌。』

43 『倘若饿死在路上，必被鸟鹊啄，蚂蚁攒……』躲

44 『与其饿死喂鸟虫，不如……先生可怜，救命到底，权把你拿来充饥吧！』

45 在驴 说子 罢后 ，面 狼， 便好 向半 东天 郭说 先不 生出 扑话 去来 。。东郭先生惊恐得急忙

46 凭着驴子的庇护，东郭先生才没被狼抓住。东郭先生气愤已极，指着狼说：『天下有你这般负心的么？俺拼着性命，刚救了你，你就要吃俺。你，你……』

47 狼狞笑道：『先生是信奉墨家学说的慈善人，无所不爱，何惜一身？不如救咱性命呢！』

48 东郭先生懊悔不及：『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太歹毒。是俺有眼无珠，错救你了。』

49 狼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吼叫道：『休要闲讲，俺肚里饿得慌了，快些儿与俺充饥。』说罢，又向东郭先生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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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郭先生吓得双腿打战，紧靠着瘦驴儿遮护，绝望地叹道：『天哪！是俺自己的不是也。』

51 狼紧逼一步：『随你躲到哪里，到头来也躲不过。今天俺不吃你，决不罢休。』

52 东郭先生无可奈何：『罢罢罢！俺救了你，你倒要吃俺，世上有这奇事么？这样吧，俺与你去寻三个老的问问，倒是该吃不该吃。他若道是该吃，俺便是死也甘心了。』

53 狼不耐烦地说：『如此快走，俺肚里饿得慌哩！』

54 于是，东郭先生紧紧牵住驴的缰绳，步步小心地和狼一起向前走去。

55 走了多时，也没撞着个人影儿，狼馋得口水直流：『好了！那里有一株老树，快问他！』东郭先生皱起眉头：『那是一株老树，僵立在路旁。草木乃无知之物，怎好问它？』

56 『你不要管，只顾问它，它定然回答你。』东郭先生往前一步，向老树揖了揖：『老树！老树！这中山狼被赵卿一箭射中，被追得无处藏身，是俺用书囊救了它，出来倒要吃俺。你道是该吃不该吃?』

57 老树抖了抖枝干，粗哑着嗓音说道：『该吃！该吃！就拿俺自己来说吧，想当年树主人种下俺，不过费他一个核儿。』

58 『以后，一年开花，二年结果，三年拱把，十年合抱。到今年三十年，树主人和他的妻子儿女，走使奴仆，往来宾客，都是俺供养。』

59 『他还时常摘俺的果儿，往街市里去卖，谋了不少利。』

6 0 『俺对主人这般有恩，如今，见俺不能再结果子，一怒之下砍去俺枝条，还要卖与木匠。老主人都这般负心，你对狼有甚恩？该吃！该吃！』

61 东郭先生心凉了，暗自叹道：『只道你是琼林玉树，却原来是朽木枯株。你说结子开花，冤枉做了木奴。那你只好做顽木系马，短橛儿拴驴。』

62 狼得意地说：『你看如何？该吃你吧！』说完要扑向先生。东郭先生又连忙躲在驴后说：『性急什么？方才不是说好要问三老。现只问了一老，怎的就要吃俺？』

63 狼冷笑一声：『再问也是白费。快些儿走，前边有头老牛在吃草，你去问它！』

64 东郭先生踌躇道：『俺被那蠢木顽柴几乎丧了性命。这牛是披毛戴角的禽兽，问它何用？』

65 狼张牙舞爪，凶恶地说：『你只管去问它，若再不问，俺便吃你了。』东郭先生只得去问老牛。

66 东郭先生向牛揖了一揖，悲凄地说道：『老牛老牛，评评理！这中山狼被赵卿所射，是俺救了它，如今却要吃俺。你道是该吃不该吃？』

67 老牛无力地抬起头，悲叹道：『有什么不该吃的？俺做牛犊子时，筋力猛健。老农出入俺驾车，耕田俺引犁。』

68 『他穿吃衣食，男婚女嫁，公私赋税，都是俺出的力，那时他对俺百般喜爱，手足般对待。』

69 『如今见俺老来力弱，便将俺赶在旷野荒郊。风霜雨雪，瘦骨难熬，行走不动，皮毛枯悴，难道不苦么？』

70 『昨日那老农和她妻儿商量：﹁老牛身上都有用，肉做脯，皮做革，骨和角可切磋成器皿。﹂还叫他孩儿快磨刀宰俺。俺与老农有许多功劳，尚要害俺，你却望狼报什么恩？该吃！该吃！』

71 东郭先生悲愤已极：『罢了罢了！俺好命苦！这天大的冤枉，向谁申诉啊！天哪！眼见得没人来救俺了。』

72 狼直立双腿，伸出前爪，又要扑抓东郭先生。东郭先生绕着驴儿气喘吁吁地说：『不要性急，俺和你有言在先，再问第三个老的，他若是道该吃，便由你吃罢了。』

73 狼咽了咽唾沫，露出利齿咆哮道：『饿得不耐烦了，快些走！就凭俺等你的一片好心，老天也早应快把你给俺充饥。』

74 东郭先生心力交瘁，和狼一起慢慢向山脚走去。那里树林茂密，东郭先生心想，兴许能碰到人吧。

75 山上有一杖藜老人，隐姓埋名，避居于此。那里小桥人家，茅舍疏篱，鸟语花香，风景优美。

76 暮秋天气，夕阳西下，景致甚佳。老人扶杖漫步在林间小道。

77 下得山来，正好碰见东郭先生。东郭先生望见老人，立即跪拜求救：『老先生，快救救咱。』『先生请起来讲话。』

78 『这中山狼被赵卿所射，被赶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向俺求救。俺以兼爱为道，用书囊救了它。如今它反要吃俺。』

79 『俺苦苦求它，不肯相饶。只好问三老，看是该吃不该吃。先遇一株老杏，那无知的朽木道是该吃。后遇一头老牛，那畜牲又道是该吃……』

80 『今幸遇丈人，是俺命儿里该有救星。望赐一言，救救俺！』老丈听罢举杖打狼：『世上有你这般负恩的么？他好意儿救你，却反要吃他，这没天理的恶狼，看我杖杀你！』

81狼避开藜杖，急忙申辩：『丈人不可听信虚言。其实他见俺被箭射伤，就将俺缚了足，蜷曲在囊中，好独受其利。他这般贪心，难道是不该吃？』

82 『如此说来，先生也有不是之处！』『哎呦！丈人不知，俺只因救它，险些被赵卿看出破绽来，几乎就要问罪。俺这般热心儿，图他甚来？』

83 『丈人莫信他。俺被他缚在袋里好苦啊！』『你两个说来都难凭信，如今依旧将狼捆在囊里，把那受苦的模样使我亲眼看看，若是果然受苦，先生也说不过去，只有给老狼吃了。』

84 中山狼道：『丈人说得有理！快些捆起来，看看是苦也不苦。丈人，俺是一定要吃那先生的。』东郭先生上前，重新把狼捆住装进书袋里。

85 休道是杖藜老人行牢笼计，实在是这中山狼反面皮。丈人向东郭先生微笑道：『好了，这狼再也不能加害于你，你我快来动手将它除掉吧！』

86 狼在袋里拼命挣扎：『快打开袋放俺出来！』东郭先生迟疑起来：『丈人，这都是俺的晦气，放中山狼去罢！虽然是它负俺，俺却不忍杀它。』

87 老丈抚须大笑：『这般负恩的禽兽还不忍杀它？你这个仁慈人也过愚了。』东郭先生困惑地说：『丈人，那世上负恩的何其多，岂止这一个中山狼？』

88 老丈望着消失的晚霞，深深叹道：『先生说得是，那世上负恩的好不多也！那负君的，受了朝廷大俸大禄，却不干正事，专使奸邪贪佞，祸国殃民。』

89 『那负亲的，受了爹娘抚养，不图报答，从不曾想自己身从何来。』

9 0 『那负师的，大模大样，把个师长当陌路人看待，没有想过自己发蒙时，师傅教他读书识字，传授技艺不知费了多少心思。

91 『那负朋友的，受朋友周济时如胶似漆，信誓旦旦。稍一发迹，便把穷朋友撇在一边。

92 『那负亲戚的，贫穷受其资助，患难受其扶持，才竖得起脊梁，便颠翻面皮，转眼无情。』

93 丈人转过身来，深沉地对东郭先生说：『世上这些负恩的，不个个都是中山狼么？』东郭先生点点头：『老丈，言之有理。今险些儿被这中山狼所害，再也不能姑息养奸，纵使为患了。』

94 『畜牲，这回你死定了，你如今还想吃俺么？』东郭先生说罢，鼓起勇气，和丈人一起将狼打死。

95 『幸遇丈人相救。』东郭先生拜谢了丈人，回味着老丈的话，若有所思，告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