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报》 健笔袁寒云
2012-07-07郦千元
文·图/郦千元
《晶报》 健笔袁寒云
文·图/郦千元
民国时期《晶报》 健笔袁寒云
上海《晶报》是民国时期颇受读者欢迎的一张小报。它最初被当做《神州日报》的附页赠送给订户,由于销量不断增加,才单独出刊。在强手如林的上海报界,这份本不起眼的四开小报能脱颖而出,主要得力于强大的作者队伍。时人以十二生肖描述这些作者,把重要骨干袁寒云比作马,说“寒云颇不羁,然有时亦受人笼头,着鞭愈速,如马。”
袁寒云(名克文)是袁世凯的次子,天资聪颖,多才多艺,与溥侗、张学良和张伯驹并称民国四公子。民国初年,袁寒云移居沪上,和《晶报》经理余大雄结为知交。那时《晶报》辟有“三日一人栏”,按期刊登社会名流的题词,其中有袁寒云题的“谈天雕龙”四字。此后袁寒云经常为该报撰文,他不仅写稿多,而且影响大,被公认为该报的两支健笔之一。
和俞振飞家的一段恩怨
袁寒云酷爱昆曲,曾在北京登台演出,连“辫帅”张勋也去捧场,轰动一时。昆剧素有南昆、北昆之分,各自为政,缺乏交流。袁寒云自幼生活在北京,专攻北昆赵逸叟一派,讲究字准腔圆。他出身豪门,有良好的文化修养,一向自视甚高。移居上海后,原以为凭自己的艺术才华,不难在南方戏曲界占有一席之地。可是,江浙曲坛历来推崇“江南曲圣”俞粟庐,并不买他的账。1921年9月,穆藕初、俞粟庐等在苏州创办昆剧传习所,连招呼也没有跟他打。次年初,穆藕初等发起在上海夏令配克戏院举办江浙昆曲名家会串,也没有邀请他参加。不久,江浙曲友成立粟社,公开打出俞粟庐的旗号,又将他拒之门外。所有这些,被他视为奇耻大辱,决心寻机加以报复。
机会终于来了!当时穆藕初为发扬昆曲艺术,出资替俞粟庐录制了六张半唱片。产品投放市场后,颇受昆曲爱好者的欢迎。袁寒云听了这些唱片后,撰写一篇评论文章登在《晶报》上,嘲笑俞粟庐念白字,将《亭会》中“忽听得窗外喁喁”的“喁”字读作“愚”,而应读作“容”。这件事一传开,在曲友中引起很大反响。有人作文与之遥相呼应,有人怀疑作者动机不纯,也有人在背后幸灾乐祸。俞粟庐的儿子俞振飞很不服气,特地去查阅韵书,得知“喁”字既可读作“愚”,也可读作“容”。消息传到苏州,俞粟庐非常生气,在写给儿子的信中说:“沪上所喜卖野人头,袁二如此行径乃无耻之徒,而一班逐臭之人,犹与彼敷衍,无谓极矣!”袁寒云向“曲圣”发难,目的是为解心头之恨。不过俞氏父子并没有接招,事情便无声无息地过去了。这一回合,以袁寒云小胜而告终。
不久,袁寒云的朋友一鉴楼主人举办堂会,邀请昆剧全福班的几名老演员和一批曲友参加会演。俞振飞也在被请之列,计划和曲友徐凌云合演《连环记·小宴》,俞饰吕布,徐饰王允。当天,俞振飞到场后,发现座中有袁寒云,心里很不高兴,便以地毯戏(指在客厅地毯上唱戏)不会唱为由,中途退席。袁寒云并不认识俞振飞,等演这场戏时,却临时换了人,一问才知道俞振飞已拂袖而去。他非常郁闷,但也无可奈何。事后,他在《晶报》上撰文道:“初,凌云原约其徒俞子振飞同串,凌自饰王允,俞生则饰吕布。不期俞于宴终遽去。凌云改饰吕布,而以某良饰王允……”这一次俞振飞主动,袁寒云失了面子。一来一往,双方算是打了平手。
←袁寒云与俞振飞家(右)曾有一段恩怨,但后来俞振飞拜京剧小生程继先为师还是得到了袁的大力帮助。
↑俞振飞,著名京剧、昆曲表演艺术家,出身于昆曲世家,其父为江南曲圣俞粟庐。
然而,风波尚未平息。1923年9月底,京剧名角程砚秋(当时叫程艳秋)到上海演出,力邀俞振飞合演《游园惊梦》,丹桂第一台贴出相关大字海报。旧时票友和艺员串戏属义务性质,不拿任何报酬。或许俞振飞太年轻,不懂这些规矩,结果收了程砚秋的钱。这件事马上招来非议。有人在《晶报》撰文提出批评,说“俞君振飞竟承丹桂第一台为程收罗曲里子之乏,而充艳秋之配角,不亦辱没此爷台耶”。袁寒云为报一箭之仇,当即写成七绝《逢迎·咏爷台客串事》于三天后见诸报端。诗云:“堕海空怜一粟轻,雏鸦振羽竟飞鸣。逢迎秋艳人无赖,任遗嚣歌入梦惊!”诗歌以轻蔑的口吻嘲讽俞氏父子,把俞振飞比作还不会飞鸣的小乌鸦,又骂他是逢迎名伶的无赖。其实,那次演出袁寒云并没有到场,之所以这样写,无非乘机攻击一番罢了。袁寒云似乎意犹未尽,又于3日后在《晶报》发表《记爷台客串》一文,再次诋毁俞氏父子。又幸灾乐祸地宣布,赓春社(曲友社团,俞振飞为该社成员之一)已拟定召开社员大会,准备将俞振飞开除出社。此事让俞振飞十分狼狈,但他遵循父亲的一贯教导,继续保持沉默,尽量避免与袁寒云发生正面冲突。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1926年春天,租界工部局举办一场戏曲义演,袁寒云和俞振飞又不期而遇!那天,程砚秋和袁寒云合演京剧《审头刺汤》,前面有俞振飞和朱传茗合演的昆剧《跪池》。袁寒云进剧场时,正逢俞、朱在台上演出。他向台上扫了一眼,立即被小生的精彩表演吸引住了,目不转睛地站在场内看完全剧。他本来只知道徐凌云等少数几个昆曲家,并不认识台上的小生是谁,于是急忙找徐凌云询问。徐告诉他是俞振飞。他大吃一惊,觉得俞振飞确实不同凡响,是唱戏的好材料,立即要求徐凌云介绍认识。在后台两人见面后,袁寒云主动检讨,拉着俞振飞的手说:“以前的事,十分冒昧,请多多包涵,从今起一笔勾销。以后你若唱京剧《群英会》,我陪你唱蒋干。”《群英会》中的蒋干、《审头刺汤》中的汤勤都是袁寒云的拿手好戏,如果不是名角,他从来不肯配演,如今他主动提出要为俞振飞配蒋干,这是给俞振飞很大的面子,也是对以往种种不友好举动表示歉意。俞振飞本来就是个与世无争的人,既然对方已经当面道歉,便不再计较什么。从此,两人尽释前嫌,成了要好朋友。
袁寒云言而有信。次年底,上海天马剧艺会为筹募建设基金,在夏令配克戏院组织两场京昆会演。此前三天连续在报上刊登大幅广告,预告著名票友俞振飞、江小鹣、翁瑞午、陆小曼、苏少卿、胡仲龄、吴老圃、鄂吕弓等登台献艺,一时盛况空前。头天晚上,袁寒云果然和俞振飞合演《群英会》,两人配合默契,珠联璧合,获得满堂喝彩。
过了几年,俞振飞拜京剧小生程继先为师,袁寒云曾给予大力帮助。此前,俞振飞答应进程砚秋剧团唱戏,前提条件是让对方帮忙请京剧小生程继先收他为徒。当程砚秋转达俞振飞的请求时,过去声明不收徒的程继先竟爽快地答应了。程继先说:“我知道这个俞振飞,他的昆曲底子好,学我的东西可能会容易些。既然他那么看重我,又有你来做介绍,我破例收他吧!”原来,袁寒云和程继先是结拜兄弟,袁回北京时,曾多次向程继先说起,南方的小生数俞振飞最出色,说他扮相好、嗓子好,昆剧底子厚,又能唱京戏,自己看过他演的昆剧,还陪他唱过两场《群英会》,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没有正式学艺,功夫尚不到家,若能得到程继先的指点,将来肯定会成气候的。袁寒云是行家,在戏曲界很有声望。经他这么一说,程继先对俞振飞早就有了好感。所以,程继先收俞振飞为徒,除程砚秋的大力推荐外,还有袁寒云的一份功劳哩!
俞振飞拜程继先为师后,刻苦学习京戏,演技突飞猛进。袁寒云对他更加刮目相看,多次向友人提起,小生一角,北方推程继先,南方数俞振飞。
撰文大骂状元郎张謇
袁寒云和清末状元张謇原无过节。1919年初冬,应张謇和戏剧家欧阳予倩之邀,他曾欣然赴张謇的老家南通客串昆剧,以庆贺张氏所办的南通伶工学社。
那次袁寒云到达时,张謇兴建的更俗剧场早已贴出巨幅海报,大肆渲染已故大总统袁世凯之子将与名伶小荣祥合演《折柳阳关》《游园惊梦》,与欧阳予倩合演《审头》《佳期》等剧目。当地报纸推波助澜,连篇累牍加以炒作。票价高达一元一张,仍供不应求。第一天演《折柳阳关》,袁寒云演小生,饰新科状元李益,雍容华贵,举止安详,吐字清楚,唱腔悦耳;小荣祥饰状元夫人霍小玉,配合默契,赢得满堂喝彩。第二天演《小宴惊变》,欧阳予倩饰杨贵妃,扮相俊美,嗓音高亢,唱做自然;袁寒云饰唐明皇,风流倜傥,惟妙惟肖。全场掌声雷动,赞不绝口。第三天演《游园惊梦》,那是袁寒云的拿手戏,依然十分成功。当天观众越聚越多,将剧场内外围得水泄不通,形成了千人争睹“皇二爷”的壮观景象。大家呼吁加演一场,举办方征得袁寒云同意后,果然满足了这一要求。南通之行让袁寒云过足了戏瘾,又受到贵宾般的接待,心中无比惬意。不过,他的谱摆得太大,让各方头疼不已。他有吸鸦片烟的嗜好,每次上场前,总要让人催五六次才肯出来。后台经理查天影几乎天天坐在他住的楼下恭候,不时问他的随从:“二爷怎么样了?”回答:“二爷刚起来。”过一会再问,回答:“正在擦脸呢!”接着要喝茶,喝完茶得抽烟。等厨师端菜上楼,以为这回快下楼了,谁知饭后开抽,起码得抽二十口烟。有时眼看戏要脱节,那边观众翘首以待,锣声一阵紧似一阵,这边仍悠闲地吞云吐雾,无奈之下,只好破例加演一出不相干的戏。
旅居南通期间,袁寒云备受张謇的优礼,可他对张氏的一些做法很不满。回到上海后,连续在《晶报》载文进行批评,尤其反对其为梅兰芳和欧阳予倩作“梅欧阁”。张謇七十寿辰时,他送去一副对联“江北大皇帝,天南老寿星”,讥讽对方在家乡号称“土皇帝”。张謇和有夫之妇沈寿发生恋情,袁寒云更加鄙视他。“绣圣”沈寿曾为慈禧太后赏识,被任为农工商部绣工科总教习。后来应张謇的邀请,沈寿到南通办刺绣学校并担任校长。其间,张、沈诗词唱和,互相倾慕。不久,东窗事发,让沈寿的丈夫余觉有夺妻之恨。沈寿去世后,余觉写成《余觉沈寿夫妇痛史》,揭发张謇“借势霸占”妻子,且“矫命霸葬,诬死蔑生”;还将张氏的亲笔情诗印于文稿中,准备请好友包天笑帮助刊登在报上。包天笑婉言谢绝,说以张謇在江苏的名望,上海报刊没有一家肯刊登的。余觉辗转找到《晶报》馆,终于如愿以偿。此事一经披露,像长了翅膀似的到处传播,弄得满城风雨。袁寒云闻讯,十分同情作者的遭遇,特地写信给余觉,大骂张謇“人首兽心”,并直呼其为老伦、秦奸、豺虎不食之徒。此信在《晶报》公开发表,令张謇深感头痛,却无可奈何。
与主编张丹斧几乎绝交
袁寒云诗文俱佳,他的著述中数《辛丙秘苑》最有价值。辛指辛亥年(1911),丙指丙辰年(1916),此书揭示了这段时期袁世凯和北洋政局的种种内幕,大多为亲历亲见,堪称第一手资料。但书中为袁世凯辩解之处不少,甚至不惜歪曲历史、颠倒黑白,因此受到历史学家的批评。
1920年前后,《晶报》经理余大雄和主编张丹斧为提高报纸发行量,邀请袁寒云撰写有关其父袁世凯和北洋政局的内幕文章,在报上连载。这就是《辛丙秘苑》的初稿。这些文章的发表,一下子勾起了读者渴望了解那段特殊历史的胃口,报纸销量激增,一时洛阳纸贵。正当大家翘首以望,准备阅读更多秘闻逸事时,袁寒云忽然停下笔来。这可急坏了余大雄,只好亲自登门拜访,力劝作者继续笔耕。袁寒云见时机成熟,便提出了交换条件。原来几年前张丹斧在陕西督军幕府任职时,曾在西安的旧货摊上淘得三个匋瓶,其中以东汉熹平元年朱书匋瓶最为珍贵。此瓶高尺余,上有丹漆文书,共计一百零一个字,内容涉及道家学说,为陈初敏墓之随葬品。袁寒云对此瓶垂涎已久,只是一直未能弄到手,如今总算寻到了机会,于是开出要瓶这个条件。余大雄无奈,只得硬着头皮和张丹斧协商。考虑到报馆的利益,张丹斧愿意忍痛割爱,于是三人坐下来谈判,最终定下协议:袁寒云如愿得匋瓶,答应撰写十万言;余大雄支付给张丹斧大笔稿费,以充抵让出的匋瓶。为保证协议顺利执行,袁寒云将珍藏的三代玉盏、汉曹整印、汉玉核桃串、宋苏轼石鼓砚四件宝物存在张丹斧处作为抵押,商定一百天内完稿,逾期罚款。余大雄素知袁寒云视宝如命,有了这纸条文,肯定会努力作文,按时交稿的。
不料,文章连载到第二十八期时,忽然起了波澜。原因是袁寒云小妾唐志君的妹妹志英去世,袁出面料理丧事,连日操劳,无心写稿。而唐志君又想收回三代玉盏,斟酒来祭奠她的妹妹。于是袁寒云向张丹斧索取,遭断然拒绝。双方发生争执,各不相让。袁寒云气呼呼地说:“前前后后我已写了万余字,在几件抵押品中取回一件,也不能算是违约吧?”张丹斧斩钉截铁地回答:“稿子只有万把字,仅完成十分之一,玉盏不能还!”袁寒云大发二爷脾气:“你不给玉盏,我就不写。”一气之下将笔折成两段,随手扔出窗外,发誓不再续写。
眼看约期已满,一方始终没有交稿,一方也不还玉盏。作为报纸主编,张丹斧难为“无米之炊”,只好去信催要,这再次惹怒了袁二爷。他大发雷霆,奋笔疾书,写成一篇《山塘坠李记》,揭露张丹斧的隐私。张丹斧以牙还牙,写了篇《韩狗传》,反唇相讥,以此发泄自己的不满。袁寒云岂肯善罢甘休,又以“洹上村人”署名作《裸体跳舞》,大谈霜月家丑事,影射对方。张丹斧干脆直接致信对方,说:“……小说妙绝。仆之逸事,得椽笔写生,且感且快。仆颜之厚,不减先生;而逸事之多,恐先生亦不减仆也,一笑。草草布颂洹上村人撰安,霜月顿首。”袁寒云回信还击道:“不佞以道听途说,偶衍成篇,但觉事之有趣,而不论所指为谁,假拈霜月二字以名之,竟有自承者,奇矣。而自承者又为我好友丹斧,尤奇。迷离惝怳,吾知罪矣。寒。”
袁、张针锋相对,斗得难解难分,让一旁的余大雄急得要吐血。他两头不敢得罪,费尽口舌,才把双方重新拉到谈判桌上。经过一番争执,三人签下新的协议:袁寒云答应续写,前提条件是收回玉盏,且交稿不限定时间;张丹斧方面,唯以得到匋瓶的酬金才肯息事宁人。余大雄和某富商协商,借贷一笔巨款,抵作匋瓶的价值,交换袁寒云抵押的四件宝物,将玉盏归还原主,其余三件交富商保管,等袁寒云有钱时赎回。这样,袁、张之间的争斗才画上了句号。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袁寒云才有兴致续写《辛丙秘苑》,写了数篇又搁笔停下。袁、张的那场纠葛和笔战,使两人的友情破裂,几乎绝交。后来张丹斧获得汉赵飞燕玉环,袁寒云异常羡慕,双方商定用古物交换,才言归于好。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