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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泪眼

2012-06-27钟叔河

杂文选刊·下半月 2012年12期
关键词:留洋泪眼劳教

钟叔河

我这一辈子,只见父亲哭过一回。

那是1949年6月,我在长沙文艺中学读高二,是全校公认的左倾学生。本来到了放暑假的时候,但地下党要求学生“留校护校”,说是快解放了,要留下来保护校产。学校里的三青团则坚持如期放假,要停止开伙,分掉伙食节余,于是打了起来。现在我右眼眶眉棱骨还有旧伤,就是当时被打的痕迹。

头破血流地进了医院,校长通知了父亲。躺在病床上看到他推门进来,直勾勾望着我的是一双泪眼。在床边坐下后,只哽咽着说了句:“打成这个样子……”他就哭出了声。我这一辈子,只见父亲哭过这一回。

父亲是个读书不少但对世事了解不多的书呆子。1958年,我被开除,要送劳教,但可以申请回家自谋生活。找父亲商量,他却说:“我看去劳教也没什么不好,就当成是出国留洋好了。”从前在湖南,有条件的人家,子弟结婚生子后,才会送出国留洋。这时我也结了婚生了孩子,所以父亲这样说。他以为去劳教和去留洋差不多,都是离家几年再回来做事,真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但结果他还是依了我,向统战部写信,将我接回了家。

一辈子最感激父亲的还不是这件事,而是小时候他不管我,让我自己看书,不像别家小朋友,连环画都得躲着看。我与父亲之间的代沟很宽,他五十多岁才生我,相差两代人。从年龄上讲,他是我的祖父辈,“丈夫爱怜少子”,所以对我一点也不严。从四五岁开始识字看书起,我想看什么书,爱看什么书,都可以,他基本上不管。

父亲是光绪四年生人,应科举成了“佾生”,又进时务学堂,是梁启超的学生。后来他学数学,教数学,我的数学偏生学得不好。他晚年读庄子,读佛经,我也读不懂。

说是不管,但父亲还是很关心我的。差不多十岁时,在平江老家,父亲有次从长沙回来,发现有位堂叔父给我看《金瓶梅》,是那种线装木刻有插图的本子。堂叔是有意要捉弄我,故意让我看那些木刻的“妖精打架”,我其实看不懂。父亲一见,问清了来由,抓起一根竹杠子就追着堂叔打,却并没有打我。那次父亲真是生气了,满脸通红,厉声责骂他的堂弟:“你要害我,也不能这样害哪,下流胚子!祖宗有灵,也要你不得好死!”现在想起来,老家中的那位庆叔也确实荒唐,他比父亲至少要小二十岁,“读书不成”,当“少老爷”,几次从妓院里讨回姨太太,过一两年又“打发”走,父亲从来就不许我往他那边院子里去的。老家那座大宅院够糟的,但父亲早就离开了老家,在外面读书,教书,直至解放后成为文史馆员。

父亲是1966年春天去世的,享年八十八岁。和他同活在世上的三十五年中,我就只见他哭过这一回。他老人家去世已经四十六年,我也年过八十了。直到如今,每当想起父亲时,浮现在我面前的,还是老人家的一双泪眼。

【原载2012年11月10日《文汇报·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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