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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这是快餐时代专访毕飞宇

2012-06-26大卫

读者·原创版 2012年10期
关键词:毕飞宇原创小说

文 _ 本刊特约记者 大卫

毕飞宇是我熟悉而又陌生的小说家。说熟悉是因为与他见过几次,也一起参加过笔会;说陌生,是因为仅有的几次见面皆为浮光掠影。如果说对毕飞宇有什么深刻印象的话,那就是他的光头。光头毕飞宇看起来更像毕飞宇,贵人不顶重发。在女人眼里,毕飞宇不仅有着迷人的才华,更有着性感的身材,怪不得我在微博上发条采访毕飞宇的消息,引来一群博友留言,其中一个工作于西藏的朋友说,毕飞宇有一次给鲁迅文学院的同学讲课,老毕进屋的刹那,引起全班28个女作家的一片惊叫。我曾当面求证此事的真假,老毕只是笑笑,没肯定,也没否定。毕飞宇不仅性感,而且性情。据我另外一个朋友说,有次在南京,他和一个诗人与毕飞宇把酒言欢,老毕喝高兴了,把酒当成了饮料,结果大醉,二人只得打车,亲自把毕飞宇抬回家。不能不说,喝醉了酒让人抬着,有损大作家的光辉形象,好在当时没有女士在场,倘若有,我想老毕是不会喝醉的,他骨子里是个有绅士情结的人。那天采访时,我强烈感觉到,他不仅要把自己,而且要把儿子培养成一个绅士,他跟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 人要有一种很讲究的情绪。

毕飞宇现在名满天下,这个热情而冷静的人,内心有火也有冰。这让我想起诗人帕斯的一句话:当一个作家出了名之后,总有两个敌人包围着他。一个是生满硬刺的嫉妒,一个是虔诚的崇拜,而这两个敌人同样是短视的。

一个与毕飞宇私交甚好的朋友说,你采访毕飞宇,如果想让他打开话匣子,一定要先谈他儿子。果真,这一招很奏效,一提起儿子,毕飞宇就滔滔不绝了

关于儿子:估计他不会搞文学

《读者·原创版》:我看你教育儿子的方法比较特别,好像不会教他什么品德教育之类的,只是在与儿子一起运动的时候反复提出几个问题。

毕飞宇:其实就是人文主义的基本内容,比如个人英雄主义、集体主义、争取胜利、协作、尊重裁判。

《读者·原创版》:你对儿子有没有期待?

毕飞宇:有期待,首先要成为一个快乐的人,能有一个快乐的人生;第二,就是让他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读者·原创版》:快乐该怎么理解?

毕飞宇:快乐就是心情愉快,要有智慧,理解生活,跟朋友分享友谊,那你才可以快乐。

《读者·原创版》:那何为有用的人呢?

毕飞宇:就是作为一个公民得服务社会。

《读者·原创版》:对于他以后上大学专业的选择,有要求吗?

毕飞宇:没有。我也问过他,他说他还小,对未来没有一个清晰的目标。我不强求他,也不引导他。

《读者·原创版》:就是顺其自然发展。比如说,他搞文学也是顺其自然?

毕飞宇:估计他不会搞文学。

《读者·原创版》:为什么?

毕飞宇:他在家里看到的,往往不是写作所带来的快乐,而是艰辛。

《读者·原创版》:他对你的作品有什么看法?

毕飞宇:他一个字都没看过。

《读者·原创版》:据说莫言的女儿也不看他写的东西。

毕飞宇:我相信我儿子将来会看的,这个不用着急,生活又不是一天,而是很漫长的过程。你不会一天把所有的福都享完,他会看的。

关于自己:没想当公共知识分子

《读者·原创版》:据说你的作品在国外卖得很火。

毕飞宇:也没有很火。总体来讲,中国作家的版权卖得都不算很好,所谓火和不火都是相对的概念,其实中国文学在整个世界文学里面占的比例极其有限。

《读者·原创版》:我看了你的微博,感觉你在写作之外,还非常关心公共事务,像个公共知识分子。

毕飞宇:没有,我没有当公共知识分子的愿望。我的知识储备、知识积累也不是那个类型。一个人可以不是公共知识分子,但是一定要关心公共事务,这个是公民应尽的责任,你不能事事都不关心。

《读者·原创版》:你怎么评价自己的小说?

毕飞宇:我不总结自己。

《读者·原创版》:我发现你的小说名字起得都很有意思,《玉米》《玉秀》《青衣》《推拿》等等,都是两个字,为什么都是两个字呢?

毕飞宇:巧合,没有刻意。名字这个问题我是这样看的,短篇和中篇我不管,如果写一本书的话,我不会起一个太长的名字。

《读者·原创版》:你写小说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很崩溃的事?

毕飞宇:有。比如《推拿》,写到一多半的时候,感觉不对,第一看不到结尾,第二找不到结构。我有三四个月一个字都没有写,每天在那里苦思冥想,到底怎么弄?盲人的生活如此零乱,不能搞一个框架性的故事结构,这跟盲人的生活不像。搞一个很完整的封闭系统,也不像。盲人的生活零零碎碎,人物又那么多,用传统的小说结构去套,要么就显得假,要么就是乱写。我最后采用了一个极为冒险的结构,是车辐式结构。

《读者·原创版》:就是放射状的?

毕飞宇:对,抓住一个人——王大夫。这个人的性格像一个海绵包,什么都可以往上插,通过他的行为,跟推拿中心的每个人构成关系。即以这个人为一个轴,其他人都是辐条。

关于写作:所谓写作就是在虚构的世界里生活

《读者·原创版》:写小说有哪些技巧?

毕飞宇:最重要的技巧就是了解自己的性格和气魄。所有的技术性、价值取向、小说方向的问题,也都反应作者的性格和气质。如果王朔谈小说,他和我说的肯定不一样,因为我们是不同类型的人,我用他的方法去写作,写出来的会很难看。我了解我自己,会由此形成一个文本,这个文本会跟我很像、很和谐。一个人的东西必须跟这个人要像。举个例子,几个搞摄影的朋友给我拍照片,拍出来以后会找出三四张送给我。经常有人说,这张最像你。这个像 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抓住了我的神态。

《读者·原创版》:其实每一张都是你。

毕飞宇:对,每一张都是我,可是一些跟我不像,而另一些就像——摄影师说这个很像你,我觉得艺术的秘密也就在这里面。

《读者·原创版》:具体到小说的人物,你有没有技巧之类的?

毕飞宇:其实就是怎么样才可以把这个人写活。我不知道如何做到这一点,我只知道我把房门关上之后我就有办法了。对一个小说家来讲,他有两个很完整的、独立的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一个是虚构的。所谓写作就是在虚构的世界里生活,我只要把门一关,进入写作状态,在现实世界里做不到的事,在那个世界都可以做到。

《读者·原创版》:你写小说打不打草稿?

毕飞宇:不打,从来都不打。

《读者·原创版》:由着感觉往下写?

毕飞宇:当然也要构思、打腹稿。小说是要虚构一个世界的,光靠感觉远远不够。尤其是长篇小说,在局部可以释放你的感觉,靠感知让小说变得很生动,但从整体来讲,写小说是一个很理性的行为。比如一个长篇小说,一写三年,如果你过分依赖感觉的话,这个长篇小说读者是无法把握,也读不进去的。

《读者·原创版》:你不用提纲,那小说中的人物,你怎么处理他的归宿?

毕飞宇:如果是短篇的话,脑袋里面会存一个大概的念头。长篇的话,这个故事发生在哪里,说的什么事情,有几个人物,我为什么要写这个作品,我要表达什么,我的价值理念是什么,这些都是有数的。但是每一天的劳动和工作,写的是什么,出来的文字怎么样,这些又都是不可预料的。

《读者·原创版》:你觉得中国当代小说有哪些问题?

毕飞宇:最让我觉得伤感的事情就是中国作家的学养不够。修养和学问加起来还差得很远,西方作家比如说米兰·昆德拉,他在哲学以及音乐方面的造诣了不得。

关于阅读:《红楼梦》与《水浒传》足矣

《读者·原创版》:假如让你推荐一些有意思的书,大概是哪些?

毕飞宇:这个不需要推荐。按照你的喜好,从公认的经典中挑十来部,把这十来部读得很熟,你的文学修养可能就够了。

《读者·原创版》:假如让你来挑十来部,《百年孤独》应该算吧?中国小说呢?

毕飞宇:《百年孤独》毫无疑问。中国小说的话,我觉得只要读《红楼梦》和《水浒传》就够了。

《读者·原创版》:为什么四大名著另外两部不用读呢?

毕飞宇:你要想学习写小说,这两部作品就可以教你了,而且它们做得更好。

《读者·原创版》:《红楼梦》里,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个人物?

毕飞宇:我觉得最好的还是刘姥姥。

《读者·原创版》:人物活灵活现?

毕飞宇:不仅仅是一个人物的问题。从《红楼梦》的结构讲,这个也真的是太棒了。大家都知道侯门深似海,而要显现出荣国府、宁国府的大,那种大海一样的深,靠大海自身是无法描写的。曹雪芹极其高明的是,他把笔伸到一个小村庄里面,到刘姥姥那里。刘姥姥一出来以后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人家,恰恰通过刘姥姥这样的性格,通过这样一个滑稽荒唐的人,写出了这个人在压力面前的尊严感,有尊严的同时又精通人情世故,看得让人特别难过。她把小宝拉在怀里,一会儿拉拉衣服,一会儿关照几句,目的是什么?是让孩子不要在这个地方丢人。可是为了弄到钱,刘姥姥自己的老脸不要了,把自己弄成一个小丑。她是一个不要脸的人吗?不是。你从她关照自己孙子的种种行为看,这是一个精通人情世故的人,她还要去哄一帮孩子高兴。刘姥姥已经多大年纪了,贾宝玉、林黛玉才多大,看起来真让人心酸,可是整个语言与氛围皆是欢天喜地的,这种写法让人欲哭无泪。

《读者·原创版》:把伤痕写成鲜花。

毕飞宇:你找不着任何的心酸,你把书合上了以后,回想这个人的时候,可以想象,刘姥姥拿到钱回家时是什么样的状况。

《读者·原创版》:那《水浒传》呢?

毕飞宇:《水浒传》写得也很好,最了不起的地方是快速塑造人物,无论这人怎么复杂,都能用最快的速度把他捏出来,这种才华了不起。一般的小说,你想把一个人物写完整的话,几十页、上百页的篇幅才够,《水浒传》只用两三页就把这个人写出来了。

《读者·原创版》:比如说写鲁智深。

毕飞宇:对,我们如果写一个小说,而这部小说中涉及的人物又比较多,来不及塑造那么多人物的时候,一定要多学《水浒传》,一下子把人最根本的东西抓住了。

《读者·原创版》:《推拿》里也有很多人物。

毕飞宇:我有勇气在一部作品中写那么多人物,与从《水浒传》中得到很多的营养有关。

关于人物:小说家有“生杀权”

《读者·原创版》:小说里的人物安排,让谁死不让谁死,你怎样抉择?

毕飞宇:小说家其实是很不纯洁的职业,因为你有 生杀权 ,就像我小说中那么多的死亡——可以说是自然死亡,但毕竟是死在我的笔下。

《读者·原创版》:你觉得自己是一个 杀人犯 吗?

毕飞宇:对啊,有时感觉很糟糕。

《读者·原创版》:写作的时候,作家有时就是职业杀手。

毕飞宇:对,必须面对死亡。

《读者·原创版》:但是你又说你最怕碰到的是死亡?

毕飞宇:问题就在这个地方,他必须得死,这对写小说的人来讲很痛苦,必须要面临死亡。他死了 这三个字对我来讲,每一个字都千斤一般。

《读者·原创版》:是不是有一种内心的不忍?

毕飞宇:不知道。

《读者·原创版》:那你以后的小说是不是尽量让人少死呢?

毕飞宇:那不会。如果说我怕面对这个东西的话,以后就不碰它了,就写写爱情故事,写写其他的。难就难在这个地方,你再怕也得做下去。

关于社会:我不相信这是快餐时代

《读者·原创版》:现在是一个快餐时代,你觉得小说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毕飞宇:我不相信这是一个快餐时代,无论这个时代多么快,人们最终真正接受的是慢东西。真正对生活有价值的还是慢东西。别看时间这么快,一上飞机,恨不得两秒钟之后到达目的地,但人们真正爱的还是自己的家,还是自己的厨房、客厅。我会想到一个人在客厅和卧室里的阅读感受。真正有价值的阅读,真正构成文化的阅读,就是在客厅、厨房和卧室的阅读。我想我是为这种阅读而写作的人。

《读者·原创版》:这个观点我很赞成。有人说这不是一个诗歌的时代,但是这个时代越不属于诗歌,就越需要诗歌。

毕飞宇:对,这不是一个诗歌的时代,并非这个时代不需要诗歌,无非就是少一些读者而已。可是无论怎么样,好的作品永远会有读者,所以不用担心没有人读你的诗。世界这么大,人那么多,你失去的仅仅是前呼后拥的虚荣而已。诗,一定会有人读。为什么这么说呢?特别简单,因为人类的内心需要美,需要诗,甚至需要残酷。

《读者·原创版》:需要残酷?

毕飞宇:阅读带来的一种体验。

《读者·原创版》:就是小说里面残酷的美?

毕飞宇:《红楼梦》不残酷吗?残酷得很,它既有温暖又很残酷。

关于女性:理想的女性一定热爱生活

《读者·原创版》:你曾经说过,在你的作品里,从作家的角度来讲,你最爱玉米,从男人的角度讲,你最爱玉秀,但是茫茫人海,亲爱的玉秀在哪里?

毕飞宇:我不可能遇到玉秀,那是另外世界的人。茫茫人海,我亲爱的玉秀在哪里 ,并不是说我没有碰到这样的人,只是她在另外一个世界,我与她的相遇就在书房里,我只能想念她。

《读者·原创版》:你心目中的美好女性是什么样的?

毕飞宇:理想的女性一定是热爱生活的。

《读者·原创版》:对她的修养和知识的要求有哪些?

毕飞宇:我倒不在乎这些东西,这可能跟我的经历有关。你知道我是在乡村长大的,我见过许多目不识丁的乡村妇女,见得太多了。我发现许多不识字的乡村妇女比很多女知识分子都有见识,待人接物、说话都有见识,虽然她不认识字。而很多人读了一辈子书也不知道读到哪里去了,最后不懂事、不懂礼、不懂情。

关于男人:输得起的人是很美的

《读者·原创版》:你觉得自己是一个绅士吗?

毕飞宇:我脑子里面一直有这一句话,就是要尝试做绅士。我希望一个男人身上有一些教养,这个很重要。

《读者·原创版》:对孩子的培养也是如此吗?

毕飞宇:也是。比如跟女孩子如何相处,跟别人如何相处,这方面我还是对他教育很多的。

《读者·原创版》:平时怎么教他和女孩子相处呢?

毕飞宇:大方。跟女孩子相处的时候要主动、大方,不能一吃亏就喊,无论是时间上还是金钱上。吃亏吃到一定地步,会发现所有人都会爱你的。一个男人一定要能吃亏,这个非常重要。

《读者·原创版》:从这方面讲,你自己肯定也是经常吃亏的人。

毕飞宇:我吃亏很多,大家看到都是我得到很多。但是我能吃亏,我吃的亏我咽得下去。

《读者·原创版》:也受到一些排挤打击?

毕飞宇:这些不谈,无聊。我咽下去的东西我知道,所以我得到东西也是心安理得的。

《读者·原创版》:很多男作家对毕飞宇羡慕嫉妒恨。

毕飞宇:那倒不至于。这个我体会非常深,吃亏会让一个男人变得优雅、很美。我看到有人打麻将,赢了以后满面春风,输了以后气急败坏,很难看。我经常听到有人这么讲,我愿意跟某某打麻将,无论输多少都心平气和,很美。连打麻将都这样,不用说别的什么事情了。无论输多少,他输得起。输得起的人是很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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