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停飞鸳鸯,妙笔吐出民间情
2012-06-15陈与
□ 文/本刊记者 陈与
1937年,“卢沟桥七七”事变之后,北平告急,天津也处于紧张的状态之下,张恨水带着家人,来到重庆,经人介绍,在重庆《新民报》担任主笔,编辑副刊。
张恨水怀着满腔的报国热情,到了重庆后,他发现大后方歌舞升平。前方将士浴血奋战,吃杂粮,穿草鞋,而有权有势的跳梁小丑类,在“前方吃紧,后方紧吃”里,大吃大喝,强刮民脂民膏。
困惑多了,思考也多,一向深居简出的张恨水,破例成了茶馆的常客,去做更多的社会调查。他脚踏沉沦的世俗烟雾,寻找清澄之境,他深切地感到,历史又一次把呼唤良知的重担,压到中国文人瘦弱的肩膀上了。
落魄鸳鸯蝴蝶派,初入重庆吊脚楼
1938年1月8日,大雾弥漫,在雾尽散去的重庆街巷,站着一个身穿马褂、戴着眼镜、手里提着破皮箱的中年男人。他的身边站着一个不土也不洋的女人,女人左手牵男孩、右手牵女孩,几个人茫然地看着眼前一切。中年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张恨水,此刻站在千厮门正街。江面的雾霭,顺着城门的嘉陵江边延伸,东接朝天顺成街,西与纸盐河街相接,尤其是千厮门的吊脚楼房屋,让大人和小孩都瞠目结舌。
经人介绍,张恨水在重庆《新民报》担任主笔、编副刊,但薪水很低,很难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开支,这个曾是鸳鸯蝴蝶派的代表文人,如今是腰无分文的落魄窘境,要不是名气太大,只得流落街头了。20世纪初,在上海“十里洋场”诞生了一个文学流派。随着帝国主义的炮火轰开清朝闭关自守的大门,接踵而至的是霸占租界、开辟洋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都市生活,是畸形的乌烟瘴气、光怪陆离的容貌。鲁迅说,有了上海的租界,那时叫洋场……有些才子便跑到上海,他们热衷是言情小说的才子佳人“相悦相恋,分拆不开,柳荫花下,像一对蝴蝶,一双鸳鸯”。
鸳鸯蝴蝶派以“游戏笔墨,备人消闲”为宗旨,“不谈政治,不涉毁誉”,“有口不谈国事……寄情只在风花”。以迎合有闲阶级和小市民的庸俗口味,视作品为商品,适应洋场的“五方杂处,三教九流”需求。以读者趣味为转移:有时是言情小说、有时是“黑幕小说”、有时又以“侦探”、“武侠”为热门。因此,鸳鸯蝴蝶派的作品,可以分言情、哀情、社会、黑幕、娼门、家庭、武侠、神怪、军事、侦探、滑稽、历史、宫闱、民间、公案等类别。
张恨水来到重庆,身穿马褂,这件马褂,成为张恨水在重庆8年的着装标志。凑巧的是,当年在重庆新闻界工作的潘梓年,与张恨水一样,也身穿马褂,两人并称为“二马褂”。初到重庆的张恨水,在市区七星岗《新民报》工作,而他的家住在南温泉建文峰的桃子沟,长期往返。有时,工作累了,他就不回南温泉了,就上街走走。他对重庆的吊脚楼房屋产生了极大兴趣:“重庆的房子建在沿江的码头边,那是世界上最奇怪的建筑。那种怪法,使得外人有些不相信。比如,你从大街上去拜访朋友,你一脚跨进他的大门,那可能不是他家最低的一层,而是他家的屋顶”。他认为,重庆以山为城,街道高踞峰巅,亦复深陷崖下。人家因地势构屋,上楼阁、下地室,以求其平衡。
张恨水在重庆住着类似的房子
南泉桃子沟,曾是张恨水与家人团聚的地方。
那片竹林,那间待漏斋
张恨水住在南泉新村27号的桃子沟,这是重庆抗战文艺协会的房子。虽是草屋,但地势很好,前有建文峰,后有仙女峰,两峰之间是一片竹林,这片竹林,挡风遮雨,有时飞来几只竹鸟,在竹梢上啁啾,让张恨水的两个孩子跟着竹鸟追逐。坐在竹林下的张恨水,想起了清代画家郑板桥的竹子,宁折不弯的民族气节,他一声叹息:“民众是抗战的基石,倘若得不到起码的温饱,何以争取最后的胜利?”
由于没钱买草,草屋漏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外面大雨停了,屋里还在滴雨。有一天半夜,屋外下起了大雨,张恨水一家起身,把家里的脸盆、口盅、脚盆用来接漏雨,一家人你挤我挨,没有一处地方躲雨,只好在屋里撑开竹伞,这样就无法睡觉了。天亮时,雨停了,但吸饱雨水的茅草却不消停,还在“吧答吧答”地滴雨,于是,张恨水就把草屋取名为“待漏斋”。
在重庆生活的张恨水,了解到民众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还在积极为抗战捐物募粮,中国文人的良知,让他远离鸳鸯蝴蝶派了,在国难面前,在民族处于危险时刻,张恨水笔锋一转,把笔墨纸砚伸向了民众的下层社会。这还不算,张恨水跑到重庆征兵的地方,直接甩掉笔杆子想拿起枪杆子,奔赴抗日前线。国民党当局拒绝了张恨水的请缨,气愤的张恨水在“待漏斋”里,泼墨写下了“北望斋”横幅,这是源于陆游诗句“北望中原泪满襟”,张恨水期待回到北京的愿望。
随后,张恨水的长篇小说《牛马走》、《傲霜花》作品问世,重庆市民奔走相告,满城争阅。然而,对全国报刊掌控生杀大权的图书报刊审查委员会,就设在重庆。如果张恨水想作品深入接触现实社会,不想办法,很难绕过“剪刀关”。于是,张恨水动了脑筋。《红楼梦》的曹雪芹,以托梦运作,冲破了文网,流传民间。这种方法,使张恨水也受到启蒙。1939年12月,张恨水的新作《八十一梦》在重庆《新民报》连载。他假托“说梦”,以嬉笑怒骂的形式,把那些道貌岸然、丧尽天良的败类丑态,揭露了出来,并痛快淋漓地无情抨击,明白人一看,会心一笑,都心中有数。
张恨水的《八十一梦》,锋芒直指官僚资产阶级,即使是“托梦之作”,也受到图书审查委员会的刁难,在出版单行本时,被砍去一大半,剩下的只是“残梦”了。为此,张恨水写了一个“楔子”称,该书完成后,妻子没有收藏好,孩子在稿子上洒了菜汤,许多“梦”都被老鼠咬坏了。有人了解真相,十分气愤,谴责中民党当局限制言论和出版自由。
张恨水是极其勤奋的作家,一旦动笔,便全身心投入,日夜伏案,春华秋实。他既要办报、编副刊,又要撰小说、写诗文,毅力惊人。1944年5月16日,是张恨水的50寿辰,又是他从事新闻工作和小说创作30周年的纪念日。全国文艺家协会、新文学会、《新民报》等团体,联合发起纪念茶会表示庆祝,但张恨水不接受。
在他生日这天,《新华日报》的短评指出:“由于恨水先生的正义感与丰富的热情,他的作品无不以同情弱小、反抗强暴为主要题目。也正于此,他的作品得到最广大读者的欢迎。”老舍代表全国文艺家协会写来祝贺文章,并对张恨水的六部作品,题写了一首诗,发表在《万象周刊》上:“上下古今牛马走,文章啼笑结姻缘,世家金粉春明史,热血之花三十年。”
张恨水的门前是村民养的鸡鸭
尤其动人的是,许多素不相识的重庆市民,闻讯后自发前往《新民报》社,要求参加张恨水的庆祝会。有的送来寿礼,有的送来餐费,让报社十分为难。接受市民的东西,让不富裕的市民增加困难,不接受东西吧,让市民说报社瞧不起他们,此时的张恨水,却躲避在南温泉,坚决不接受市民的贺礼。事后,他在《新民报》上刊登《总答谢》,他写道:“我的朋友不是忙人就是穷人。对忙朋友,不应该分散他的时间;对穷朋友,不应当分散他的法币。于是我变为恳切的婉谢。”1945年12月,张恨水带着家人离开了生活了8个年头的重庆。离开前夕,他夜宿南岸海棠溪渡口,遥望万家灯火的陪都,感慨系之。
在周公馆,与毛泽东的爱情对话
南温泉的“待漏斋”离市区很远,张恨水上班,在南岸海棠溪渡口搭船过江,再坐公共汽车到七星岗报社。因为生活拮据,张恨水把双脚当车,美其曰:锻炼身体和了解民情,可以起到两不误的作用。张恨水记得,在重庆《新民报》工作时,与共产党最早接触是董必武送来的讣告。那是1939年,新四军湖南平江通讯处的几位留守人员被杀害,举国哗然。张恨水也恨“相煎何急”的暴行,他写了一幅挽联:抗战无惭君且死,同情有泪我何言。几天后,重庆《新华日报》刊登了张恨水的挽联……
南泉桃子沟背靠仙女洞
一天,毛泽东在周恩来的陪同下,来到《新民报》报社,握着张恨水的手说:“张先生,久仰了!”张恨水觉得毛泽东有一种不一般的气魄……周恩来笑着告诉他:“毛主席要在周公馆见你呢!据我所知,毛主席这次到重庆,没有单独见过哪一位,前几天,徐迟、马思聪也是一起会见,你一定要和毛主席好好谈一谈呀!”
中午的周公馆,毛主席在写什么东西,见到张恨水进屋,毛泽东笑着说:“你的名气并不比我小呢,我看过你的书,在报纸上看你的连载小说。”毛泽东说出张恨水的几部书,张恨水很惊讶。在谈话中,毛泽东对张恨水的爱情小说很感兴趣,特别问起《啼笑姻缘》。张恨水向毛泽东介绍了他创作的素材。毛泽东幽默地说:“原来不是写自己呢?看来‘恨水不成冰’是谣言么?”
两人谈起了诗词,毛泽东说:“我在报上看过你写的诗词,很有功底。你那副对联,很有韵味。”张恨水谦逊地说:“涂鸦之作,不值一提。”张恨水说,有一次,张夫人在看报时,有一首古诗《悠然有所思》,没有署名,便问张恨水:“这像你的诗”。毛泽东忙问:“哪两句诗?”“喜得素心人,相与朝夕共。”毛泽东吟了几遍,竟入沉思。当毛泽东重燃了一支烟,张恨水问:“毛先生一天要抽多少?”毛泽东回答:“两听半,不过,这次与蒋先生谈判,一支都不抽,因为蒋先生不吸烟!”毛泽东说完笑了,但思路又回到了诗上:“你那两句诗很好,自古难得知音知己”。
忽然,毛泽东说:“我给你读一首我青年时写的词: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张恨水凝神静听,心里涌起阵阵涟漪。“这是一首写爱情的词啊”,张恨水轻声言道,毛泽东轻轻点了点头说:“这是我与妻子分手时写的,她叫杨开慧,有学识而贤慧,是女中英杰。我们那时从事地下革命工作,常常聚散。不幸的是,她被捕了。当时国民党提出条件,只要登报宣布与毛泽东脱离关系,就可以不死。但她宁死不从……”毛泽东说不下去了,眼中闪动泪花。
桃子沟通往南泉仙女洞小道
两人没有说话。夕阳射进屋内,增添了一种微红色的温情气息。毛泽东忽然问张恨水:“张先生写过爱情诗词吗?”张恨水回答:“写过,但没有毛先生那种可歌可泣的经历,与毛先生的诗词相比,不值一读。”毛泽东摆摆手:“不一定,爱情是永恒主题,每个人都会接触这个问题,在爱情方面,应该都是发自内心。”毛泽东又吟出了一首词:堆来枕上愁何状/江海翻波浪/夜长天色总难明/无奈披衣起坐薄寒中/晓来百念皆成灰/倦极身无凭/一勾残月向西流/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毛泽东解释道:“这首《虞美人》,是1920年,那时还没结婚,开慧的父亲杨昌济逝世,我帮助料理丧事,陪开慧扶柩南下归葬。之后,她到长沙湘福女中读书,我想念她,写了这首词寄给她”。
张恨水没有想到,毛泽东是感情丰富的人,他感到毛泽东离他很近,毛泽东还在思恋、怀念那个坚贞、贤慧的女性……张恨水想起自己写了那么多的言情小说,但从没有和伟人无拘束地谈爱情、人性的问题,张恨水很激动。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周恩来催促毛泽东办事。毛泽东站起来,拿出礼物送给张恨水:“这是延安生产的呢料、陕北小米、红枣,送给夫人和全家尝一尝。”“谢谢,谢谢!”张恨水连连说着。第二天,张恨水上班,周恩来秘书拿来一封函件,封皮上字迹龙飞凤舞,苍劲雄奇。秘书低声说:“这是毛泽东的一首近作,毛泽东请张先生奉和一首。”张恨水打开一看,是《沁园春》咏雪词,张恨水被毛泽东非同凡响的磅礴气势所折服。张恨水反复考虑,决定公开发表,让世人知道毛泽东的非凡情感。1945年11月14日《新民报》刊登了毛泽东的《沁园春·雪》,第二天《新华日报》予以转载,始而轰动山城,传遍全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