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洙:恒大足球标本

李翊

两个男人的博弈

当恒大在2011年第二次转会前开始联系巴西甲级联赛最佳球员阿根廷人孔卡的时候，李章洙与俱乐部的隔阂事实上已经产生。李章洙私下表明过自己的态度：“我是很不同意要这个球员的，如果他来了后，我想只有两种结局，一个是他走了，另一个是我离开。”

“恒大的球员，都是李章洙按照自己的战术体系选定的。孔卡是唯一一个李章洙反对要，而恒大坚持要买的球员。”与李章洙有十几年交情的朋友、《足球报》主编刘晓新告诉本刊记者，“李章洙认为，其一，孔卡来了，整个球队的战术和比赛风格就改变了；其二，孔卡最多值500万美元，花1000万美元买不符合足球规律，而且会打破球队平衡，难以控制更衣室。孔卡之前，恒大最贵的外援穆里奇身价100万美元，保隆、穆里奇和克莱奥三个人加起来身价不敌一个孔卡，这对主教练是一个大麻烦。孔卡的经纪人是中国人，恰恰还是李章洙的朋友，他当初曾致电经纪人强硬地表示，‘如果孔卡来了，咱们也就别做朋友了。”

然而，恒大董事局主席许家印同样强硬。刘晓新说：“争夺孔卡的第一次谈判失败后，许家印曾向主攻该工作的负责人强调了三点：一、如果孔卡来不了恒大，你们也就不用来上班了；二、如果孔卡要800万美元，你就给1000万美元；三、必须在2011年7月3日前谈成。”

在恒大跟队记者的眼里，孔卡没能真正融入球队。孔卡效力的半年时间，李章洙的地位悄然发生变化。李章洙的公开言论也从“许老板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板，从不干涉球队技战术，给教练组创造了非常好的工作氛围”，转变为“能赢球最重要”，以及面对朋友时“关于俱乐部是不是专业”的类似祥林嫂的抱怨：“为什么俱乐部不能理解我们双线作战的压力？为什么不但要求每场比赛都赢，还最好是5比1？”

在刘晓新看来，当李章洙一遍遍追问“专业还是不专业”的时候，他其实已经钻进了死胡同。“买入孔卡是恒大从足球战略向品牌战略转变的分水岭。作为球队的主教练，你的角色事实上也需要随之转变，从教练变为经理人。你要去理解老板的意图，参与经营，考虑怎么能协助老板把球队做得更有商业价值。但是对于李章洙来说，他要的是赢球，为自己的职业生涯树立一座座里程碑，拿了足协杯冠军，我还想要中超冠军。拿了中超冠军，我要拿亚冠冠军。拿了亚冠冠军，我想成为中国国家队主教练。球队的经营者从来都不是李章洙想要的角色。毕竟他不是中国人，他有韩国人那种狭隘的骄傲，虽然在中国待了十几年，对中国他依然没有归属感。”

孔卡的问题，终于在阿根廷人踢翻水瓶的一刻爆发，尽管随后出台了处罚的措施，但是李章洙的位置更加被动，因为所有停赛的处罚都是集团研究决定，与他无关。里皮若即若离的传闻，一度让韩国人紧张和不快。在泰国客场挑战武里南队争夺亚冠小组出线权的最后一战，被停赛处罚的孔卡在众人关于“孔卡会不会上场”的猜测中现身赛场，虽然许家印事后解释称对孔卡的停赛不包括亚冠比赛，但是李章洙否认了许家印的这一说法。他承认违背原则用孔卡有自己的一点私心——幻想能用一场胜利，能用小组第一、亚冠出线的成绩避免被下课的命运——执教生涯中第一次出现在亚冠这样的舞台上，他渴望能走得更久、更远。

有所为，有所不为

在中国足球职业化改革深入的1998年，李章洙离开韩国一和天马俱乐部来到中国，执教甲A联赛重庆力帆队（前重庆前卫寰岛队）。这个时期，因为元老级韩国教练崔英哲对延边足球的成功改造，中国足坛韩风渐起。

在接受采访的时候，李章洙坦言，1998年来中国前他并不了解中国和中国足球。“我身边的人认为中国是个复杂危险的地方，很多外教中途下课，足球环境不健康。我过来的时候刚41岁，年轻，觉得这是个很有挑战性的工作，想冒险试试。”李章洙说，来了一个月就后悔了，“比想象差太多了。俱乐部不职业，拖欠工资，没有固定的训练场地，球场边是乱跑的孩子和随意穿行的路人。但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后悔没用，只能坚持。”

在重庆执教期间，李章洙以“铁腕”管理球队，注重球员的体能训练，对球队中不遵守纪律的队员进行了严厉的处罚，其中包括当时的著名球员高峰。李章洙一方面认可高峰的实力，另一方面却对高峰的职业态度提出质疑，认为其“经常酗酒，不认真训练”。在双方僵持的阶段，李章洙顶住压力，将高峰放上了替补席，进而将其从比赛名单中除去。赛季末，高峰因为无法上场比赛而离队返回了北京。

2000年，李章洙率领的重庆队获得中国足球甲A联赛第四名，并夺得俱乐部历史上第一个全国冠军“中国足协杯”。同年8月，重庆力帆整体收购前卫寰岛队，收购要约之一就是合同已经到期的李章洙必须留任。“当时有其他条件更好的俱乐部邀请我，但是因为在最艰难时期和重庆球员、球迷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所以我在重庆又待了一年。不过，在和力帆会长及其儿子谈留任条件时，我提出必须加强球队的职业化建设。然而，谈的时候对方答应得很好，执教时却一个都没实现。那一年里，几乎天天都在吵架，联赛怎么过来的都不记得了。”但是李章洙还记得与《南方体育》持续两年的官司。“他们说我在内援转会上收黑钱，我将他们告上了法庭，最后我胜诉了。现在说起来很容易，但是整个过程很艰难。我坚持是因为作为在中国执教的韩国教练，不能给国家抹黑。”

李章洙的助理教练、前重庆前卫寰岛队队员姜峰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从进入中国执教那一天起，李章洙就住在球员宿舍（酒店）里，像个保姆一样，天天看着球员。“那时候他的家人都在韩国，他一个人在中国，一句中文不会，常年在酒店生活。”

“我到重庆后发现这个队伍的球员能力并不差，最大的问题在于球员没有职业意识。中国足球职业化改革后，球员兜里有钱了，但自我控制能力差，出去喝酒、泡吧，生活自由散漫，需要特殊化管理。”李章洙坐在恒大御景半岛32层的公寓房里，环视了一圈后补充道，“后来我去青岛、国安，包括来恒大，我始终坚持这一点，一天24小时跟球员待在一起。这个公寓房是我刚来时恒大给我租的，但是从我来的那天起到现在，我一天都没待过。”

这和欧洲教练的做法迥异。无论是特鲁西埃、蒂加纳、阿内尔卡，还是李章洙的继任者里皮，对球队做出的一项重要改变就是将“集训制”改为“走训”，因为在他们看来，球员首先必须是一个有独立自主意识的人，足球只是他的职业，生活的一部分而非全部。而李章洙也承认，这并不是韩国教练和球员普遍的相处模式。“这么做确实对赢球有帮助，凡是对赢球有帮助的事情，只要不是偷鸡摸狗的事，我都愿意去做。”

刘晓新还记得1999年去重庆采访时，来中国不到两年的李章洙已经开始用中文短语和他交流。“姜峰是被他收拾得最厉害的球员之一，在李章洙的严格管控下，一个月内减肥30斤。但他并不是一味纯粹的严厉。我记得当时在李章洙的房间里聊天，孙庆、姜峰都在，有其他球员经过，李章洙会说一声‘这傻×，语气亲切，而球员则会扭头回一句，‘这农民。那种感觉，他不是韩国人，就是中国的哥们儿。”

2001年12月16日，李章洙签约青岛，并在2002年凭借客场进球的优势带领青岛获得足协杯冠军。但是，在青岛又出现了新的问题。“这个时候正好是中国足球假、赌、黑泛滥的时候。简单举个例子，好比有一个伤口化脓了，必须做手术将化脓的地方挖掉，让它长出新肉那样才健康，否则就会烂下去，最后需要截肢变成残废。而中国的做法是给伤口贴个邦迪完事。当时的状况不是一个教练能控制的，我只能离开。”李章洙说。

2006年12月11日，李章洙重返中超，成为北京国安历史上第四位外籍主教练。李章洙的到来给国安俱乐部带来了改变。其大运动量的季前训练使得年龄偏大的北京国安队反而在体能上得到加强，其所倡导的攻势足球也符合北京足球“小，快，灵”的传统特点。另外，李章洙认为每场比赛都要竭尽全力，“哨声没响就全力取胜”，这种精神面貌也被绝大多数北京球迷认可。“要取胜就要比对方多跑，多传，更快，更准，当时世界足球发展的趋势就是这样，球迷们也希望多进攻，多进球，只有跟着这个趋势走才有市场。不然就不是快乐足球、取胜足球。”李章洙说，这个时期中国足球环境与1998年相比没有太大变化，但是国安让我有了目标，“想拿中超冠军”。

这应该是李章洙教练生涯中最本色的第一个阶段——没有显赫的履历作为执教资本，凭借聪明和敬业完成职业生涯的原始积累。然而，当这种积累达到一定程度，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有自己的原则边界和底限。

2009年，位居联赛积分榜首位的国安在联赛只剩7轮的时候炒了执教能力和处事风格被媒体和球迷一致肯定的李章洙。虽然早有预感，但是下课后，李章洙的心里依然不舒服。如果不是因为想照顾在北京学语言的儿子，他一分钟都不愿意在北京再待下去。刘晓新去看他。“他意识到国安是中字头企业，国企有领导（并非商人），如果他还是在重庆时的心态，他或许会做变通。但他到国安的时候已经50岁了，他跟我说：‘50岁的时候我的心态变了，希望有一些事是能按我的意思去做的。我是在找一份职业，而不是一个饭碗。”

李章洙的抱怨很直接：“为什么（国安俱乐部的高级管理人员）要跟老球员喝酒呢？他们是我要收拾的球员。所有人都反对我，如果只有我改变才能待下去，那我就走了。”采访中，李章洙并不避讳对球队大牌球员的态度：“足球是一个团队项目而不是个人项目，一个人不可能主宰球队的胜利。如果队员有影响到队伍发展的荣誉和成绩时，这个队伍就不再需要他。但是中国人很有意思，有时候是‘难得糊涂，有时候却又不懂装懂。”

恒大模式

与国安相比，恒大是另一种模式。

广东财经专业人士王宏（化名）说，2009年恒大再上市成功，恰逢楼市转好，恒大开始转入全国二、三线城市开发，不提豪宅，重提当年的卖楼口号——“开盘必特价，特价必升值。”在公司年报强调自己是定位“向二、三线及四线城市扩展，面向老百姓”的地产开发商。

“恒大有个很明显的特点。最突出的是高调。到年底开表彰员工大会，奖金少则几十万元，多则上百万元，不过与很多企业将钱打入卡里不同，恒大直接发现金，每人拿一个纸袋去装。”王宏说。许家印本人比较喜欢排球、羽毛球、乒乓球这样的中国传统优势项目，所以在确立体育营销方式后他选择了女排作为试点。“当全国媒体都在体育版显要位置议论郎平和恒大时，许家印很高兴，‘永远要头条。”《广州日报》体育部一位负责人在接受采访时说，“恒大负责宣传的品牌部每天都要把全国几家大报的电子版收集起来做成一个文本给许家印看，如果房地产方面有任何一点负面消息，他就会暴跳如雷，公关部就需要到处公关。即使搞了排球，他发现在体育版足球永远是第一位的。”

恒大接手广州足球很突然。“广药退出后，原本说好是广汽、广药和罗岗开发区三方合作接手广州队，突然恒大异军突起，开价1个亿要求入主。”这位负责人表示：许家印在建队初期的思想应该是先把基础打好，与恒大纪律分明的模式合在一起并行。

恒大邀请李章洙的时候，李章洙正在汉城休息。因为不太了解中甲各球队的情况，他当时拒绝了恒大。“对方不甘心，邀请我去广州面谈。后来我觉得这也是一种挑战，就答应了。4月3日开赛，3月25日我们才签订合同，26日就开始带队。俱乐部当时的设想是两年内冲超，两年拿中超冠军，第五年拿亚冠冠军。”李章洙说。这也是当初许家印和李章洙签订“4+1”合同的缘由。

这个时期，李章洙直接对许家印负责，李章洙办事严谨，纪律分明，许家印则要什么给什么，在后勤保障上让李章洙无后顾之忧。不过，2011～2012赛季，恒大的情况有了微妙的变化，“永远拼搏90分钟”、“永远争取再进一球”是许家印多次在公开场合的表示。他还会同各路专家熬了一夜，独创了球员赢球奖分配公示：恒大球员个人奖金额=球队奖金总额×（80%－α）×球员个人得分×β/Σ（上场球员得分×β）个人得分=贡献得分+拼抢得分+有效跑动得分。其中，α仅占不到3%，是用于奖励有特殊贡献的未上场球员；而β则是球员的上场时间系数。这个公式展开解读很复杂，我们只需要知道关键点——拿到奖金的多少，取决于球员个人得分。而球员个人得分取决于恒大制定的三项指标：贡献得分，拼抢得分，有效跑动得分。

在恒大俱乐部公布的《比赛奖金分配办法》中，体现了“激励球员多跑动、多拼抢”的宗旨。的确，足球比赛需要积极拼抢和多跑动，但用量化的公式将这些要素固定下来，是否符合足球竞技本身的规律呢？陕西师范大学足球专业教授耿建华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球员个人的贡献、拼抢和有效跑动在我们足球专业里其实是很主观的概念。”他有些担忧这个看似很科学的公式不符合足球的规律。由于这个公式包含着教练太多主观评价因素，难以保障结果的公正性和一致性。比如，崇尚进攻的教练和崇尚防守的教练，因为执教理念的差异，可能会导致评价标准的不同和对各种类型球员的喜好不同，从而影响最终的奖金分配。耿教授说，足球场上充满了千变万化，用量化的方法评价这种不确定性，并与奖金分配结合起来，还是应该慎重。

但是对于以结果为导向的恒大而言，中甲第一年冲超，中超第一年提前四轮夺冠，第一次打亚冠就进了16强，足以让许家印对球队寄予更高更迫切的希望。在刘晓新看来，恒大是更接近国际足球的一种操作方式，类似皇马、曼城、切尔西这样的资本游戏，由此催生出李章洙团队奇迹般的飙升。然而，恒大模式下，加速球队进程的人，只会离开得越早。

“在他下课前一个月，我曾问过他：‘恒大在中甲的时候，作为中超名帅你的位置是高的，球队升入中超，你是合适的教练，当球队无限接近亚冠时，恒大集团需要制造更大的噱头，这个时候，他需要世界级名帅带来更大的知名度。名帅如果合适，那是万幸，但在此之前，资历很重要。你觉得你是吗？”刘晓新说。李章洙沉默不语，但实际上他内心里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一个月前他跟我见面的时候曾经跟我说：‘我这里的衣服和鞋子你拿去用吧，我们已经开始收拾行李了。语气是自嘲的，他已经感觉到那一天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