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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鹰折翼之后

2012-06-12徐天

中国新闻周刊 2012年36期
关键词:李兰山鹰严冬

徐天

“我一直在找,登山到底有什么意义?表面的光环已经不能说服我了,因为人都死了。我不知道,所以只好一遍一遍地登山去找。”

严冬冬从雪山的暗缝里爬了出来。他看起来很憔悴,登山服破破烂烂的。一个人在茫茫雪山的山脊上走着……

李兰忽然惊醒,然后回过神来。就在几天前的7月9日下午,她深爱着的挚友严冬冬,坠入新疆西天山冰裂缝,遇难了。

她开始失眠,痛苦彻夜。她一直问自己:“如果我在冬冬的身边,和他一起爬山,他会不会就能走过那个暗缝,好好活着呢?”

类似的场景,10年前就已有过。2002年,作为北京大学山鹰社的技术指导,李兰亲眼看见自己的5个队员遭遇雪崩遇难。

14年的登山生涯,始终伴随着同伴的死亡,李兰的世界越来越昏暗,直到严冬冬的死,带走了最后一丝光亮。

“我一直在找,登山到底有什么意义?表面的光环已经不能说服我了,因为人都死了。再大的意义,大不过生命的意义。我不知道,所以只好一遍一遍地登山去找。”

死亡是登山的一部分

1998年,因为好奇,北京大学广告系大三女生李兰成为北大山鹰社的新成员。

第二年,北大成立了女子登山队,李兰因在女生中“技术还行”,幸运地被选上,去冲击5588米高的四川雪宝顶。这是一座很适合初学者攀登的山,雪线以上只有400多米高,坡度在20度到25度之间。

她并没有想到,登山最残酷的一面,会这样快地展现在自己面前。

登山开始半小时后,队中的周慧霞坐下休息。忽然,她身体失去平衡,一路向山下滑去,最终坠下悬崖遇难。

李兰的首次登山,就这样以震惊收尾。第一次面对死亡的她,在登山感悟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没有简单的山,每座山都需要特别认真地对待。

毕业后,她成为登山网站的编辑,之后辗转中国登山协会、户外俱乐部、深圳登山协会,担任教练。但她仍时常回山鹰社做技术指导,参与暑期登山。

2002年,山鹰社组织了15人的登山队,挑战8000米高的西藏希夏邦马峰西峰。

体能最好、适应性最强的5人走在最前头,负责冲顶。8月9日,在与大部队失去联系40多个小时后,两个队员的遗体在一处半个足球场大的雪崩处首先被发现。5个兄弟全部遇难,他们的名字是:林礼清、雷宇、张兴佰、杨磊和卢臻。

“那时是下午两三点,我们怕还有雪崩,就在山上等到五六点,雪不会融化了再下山。我坐在那儿,看着冰川,觉得它们一点都不美,很丑,而且很脏。”那一刻,她觉得登山这个事情,一点意义都没有。

很快,他们频繁遭遇公众的责难:大雪多日的希夏邦马不适合攀登、学生社团请不起向导也租不起海事卫星。

山鹰社时任社长刘炎林和前任社长孙斌在多年后回忆起这次山难,都对《中国新闻周刊》表达了一样的看法:学生社团基本都靠老社员带新社员,传授经验,但并不系统。加上年复一年的“一山要比一山高”的心态,让山鹰社选择了希夏邦马,就此埋下了悲剧的因子。

事故发生仅仅1个月后,李兰再次收拾起装备,去了四川的四姑娘山。

每次登山前,她的心总会想躲,越催越要躲,但又总会义无反顾地迈出登山的脚步。她不断地回到山鹰社,和新社员们一起训练、登山。可一停下来,就会回想起当初的一幕幕。

从希夏邦马回来后,她在登山感悟上写道:死亡是登山的一部分。但她还是无法原谅。“我一直问老天爷,为什么是我们?”

李兰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她知道,自己需要再回希夏邦马一次,无论早晚。甚至不用登山,只是去大本营呆一呆就好。

原谅了所有人

2009年,山鹰社成立20周年。这让山鹰社几个“老人”觉得,是时候对当年的事情重新整理了。

山鹰社前社长孙斌投资,拍摄了纪实影片《巅峰记忆》。“回忆已不是那么尖锐的痛苦,我们觉得应该说出来,警示后来人,应更安全更理性地攀登。”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作为山难亲历者,李兰成为影片的主角。摄影机一路跟随着她,重回希夏邦马峰。

在山下,李兰和登山者们一起进行了祈福。她在诵经声中闭上了眼。7年来,她刻意压抑自己的念想,只梦见过一次希夏邦马,梦里没有人,只有高山上的冰川。

青烟缭绕中,她仿佛看见他们走了过来,穿的还是当年的队服,衣服旧了,脸也很黑,但表情很平静,就好像生离死别的朋友又见了面,不用说话,彼此都明白,又都觉得有点委屈。

沿着7年前的路线一路攀登,像是在和过去的自己及他们重逢。重上5800米的河滩,李兰发现,外面的世界千变万化,这里却一点儿也没有变。低矮贴地的高原植被、来自旷野的冰凉的风、冲锋衣帽子烈烈的声响、背包的沉重、肩膀的疼痛、呼吸的粗重……一切如同昨日重现。

回忆如此温柔,又如此鮮活。李兰走得一点不着急,就像知道自己会重回希夏邦马一样,她也知道自己一定会登上顶峰。心里的通道,慢慢地打开了。

在这次的登山中,李兰收获了日后的挚友严冬冬。这个2005年从清华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从事自由登山的理科男,跟李兰完全不同。

对于李兰,登山一直缺乏一种正面的能量。她的登山从一开始就带着死亡,带着别人的责难,带着对自己的怀疑。而严冬冬却不一样。他喜欢生物,喜欢大自然,喜欢感受一切美好的事物,一想到登山,就会很兴奋。“因为我就是想登。”他告诉李兰。

严冬冬问她,有没有发现,她和山鹰社之间的纽带太不正常了?

李兰意识到,自己从毕业的第一份工作起,网站、俱乐部、登协,都是山鹰社的老成员办的,加上时常回去给新成员传授经验,几乎每一次登山都是和他们一起。看似外出闯荡社会,其实一直生活在一个几十人的封闭圈子里。她终于感到,自己对这个学生社团的依赖多么的不正常,而这份依赖导致她多年来都没有“走出来”。

她辞去了深圳登山协会的工作,也很少再回北大,如同割断了连接她和山鹰社的“脐带”。“我的10年山鹰社时代终于结束了。”

李兰想起在希夏邦马峰时,她在心底问那5个兄弟的问题:“你们会原谅我吗?或者原谅我们吗?”这一次,她可以给出答案了。因为,她原谅了自己,也原谅了所有人。

“少有人走的路”

2010年,是李兰最快乐的一年。

她跟着严冬冬开始了自由攀登。两个人背着包,风尘仆仆地从这座山爬到那座山。他们不出名,选的山也不出名。对于她,这是一种全新的个人登山体验。“傻乎乎的,就一直跟着他,感觉很幸福很纯净。”

他们在五色山南壁开辟的全新登山路线,獲得了这一年度的金犀牛奖,这被誉为“中国户外运动界的奥斯卡”。赞助商、经费和广告接踵而来,让她陷入了名与利的纠结。

李兰对登山有了量化标准,爬多少座山、其中多少座名山,都是标准之一。严冬冬却更愿意攀登未登峰,或者开辟已登峰的新线路,并不考虑爬什么样的山能让他们更出名,抑或和别人这一年的登山成果做比较。

二人之间的鸿沟渐渐变大。2011年10月,他们分手,不再做搭档。

李兰开始独自探索,但脑海里却始终闪现严冬冬问她的话:“你登了这么多的山,可是你始终不快乐,不快乐就不要来登山,你为什么还要继续?”

李兰意识到,自己其实很想用严冬冬的方式、角度去感受登山。她原想等今年暑假的时候,去找严冬冬,重新和他一起登山。但是,她等来的却是严冬冬7月9日在新疆西天山上遇难的消息。

李兰至今不愿意回忆当时的情景,因为太痛苦了。她一直在想,为什么要登山?为了获得圈子的承认?但严冬冬这么优秀的人都死了,她这点牛又算得了什么?

她逐渐接受了失去严冬冬这个事实,更准确地说,她不再惧怕死亡。“我原先总觉得,死了就是在这个世界消失了,我亲眼看见山鹰社的6个伙伴都是这样。但我现在相信,不是的。”

她用严冬冬2010年翻译的一首诗来解释她现在理解的死亡:

我是千万缕吹拂的微风,我是簌簌落下的纷扬雪雾,我是朦胧变幻的温润烟雨,我是田野上低垂的谷穗……一切的关之中都有我的身影。请不要站在我坟前哭泣,我不在这里,我不会逝去。

对她而言,攀登的意义终于明了。“冬冬化身在世界上每一个角落,我以后攀登的意义,就是无限接近他的灵魂所代表的那些美好,我就满足了。”

在刘炎林眼里,李兰身上的宿命色彩愈发浓烈。“因为希峰山难,她一直笼罩在悲剧里,觉得登山是宿命。2009年的时候,她解脱了出来。现在新一轮的循环又开始了。”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李兰已经制定了下一步的登山计划。今年11月底,她将重返希夏邦马。明年,她将去严冬冬遇难的西天山攀登。

李兰引用了严冬冬翻译的另一本书的书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接下来,她要走的都是“少有人走的路”。

说到这里,四个小时的采访接近尾声。极瘦的她端坐在沙发上,用手拢了拢不听话的刘海,喝了一口德国黑啤,第一次露出了完整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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