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在大海中打捞信仰
2012-06-12万佳欢
万佳欢
完成上一部影片《伍德斯托克》后,李安绝不会想到,自己会将整整4年时间贡献给一部只有一个人、一只虎的电影。
这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改编自同名小说,讲述了印度少年“Pi”遭遇海难,与一只孟加拉虎一起在海上漂流了227天的传奇故事。与此相对,李安带着他3000人的庞大团队,也进行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漂流”。这是李安第一次采用3D技术拍摄,他有太多东西要学。
11月22日,这个人物关系极其简单、拍摄起来却异常困难的题材终于在中国大陆与北美同步上映。李安的表述方式获得了大部分观众的认可,其创造出来的视觉盛宴甚至被《时代》杂志盛赞为下一个《阿凡达》。
实际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并没有像《阿凡达》一样创造出一个新世界,但却比后者拥有更深层次的哲思。
李安对自己的要求听起来简单:“拍一部能与原著匹配的影片。”然而无论是在技术上还是在哲学内涵传递上,他都算是遇到了一个最难视觉化的“劲敌”。
“非得尝试那些不可能的事情”
李安最早看到小说《少年Pi的奇幻漂流》是在2001年。读完后,他立即把它推荐给太太和儿子。有那么一段时间,这本书的话题常常在家里被谈起。
这个故事无疑符合李安的审美倾向。它外表奇幻、富于趣味、十分易读,但却充满哲思,精神层面上拥有极大的探讨空间。加拿大作家扬·马特尔的这部小说于2001年出版后,很快成为畅销书,并获得2002年布克奖。在美国,它甚至成为中学生重要的课外阅读材料,其中提出的一些命题更常常在课堂上被师生们讨论,比如,精神力量究竟价值几何?人应不应该有宗教信仰?
故事以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细节开了头:一个印度少年、动物园园长的儿子派西尼(Piscine)因为自己的名字发音很像英语中的“小便”,烦恼不堪,便把自己的名字缩改成了“Pi(派)”,音同圆周率π。这个无理数神秘、无穷无尽,就好像用科学永远不能完全描述的这个世界——主人公在其中“找到了避难所”。之后,派的父亲为生计决定举家迁徙国外,航船途中遭遇船难,派作为唯一的幸存者开始一段奇幻漂流。
在李安看来,派的故事就像男孩的名字一样,是一个无解的存在,李安兴奋地向《中国新闻周刊》描述自己最初看到主人公名字时的想法,表情中满是欣喜,“这种不可知也恰是故事本身最重要的价值所在。”他更欣喜地发现,老虎与人相依为命的故事正好切中了自己的神经。很多人读完故事的感触“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只老虎”,赫然正是《卧虎藏龙》中要表达的主题。
2009年,买下小说版权的“20世纪福克斯”公司找到李安,提出希望由他来执导该片。此前,福克斯公司先后跟M·奈特·沙马兰、阿方索·卡隆、让·皮埃尔·热内等大导演进行过接洽,却都无疾而终。原因是这部小说被公认为一部“不可能影像化的文学作品”。
故事主体是一人一虎在海上对峙,没有对话,仅有为数不多的独白。即便有再多视觉奇观,一不小心就会被拍成《海洋》或《国家地理》甚至《动物世界》。
更可怕的是,主角是十来岁的孩子和动物,大部分场景又与水有关,这简直集齐了影像元素中最难拍的头三名。
李安一开始也认为这部小说没法拍成电影。他自己“从来没见过任何一个电影把水拍好”,而这个寓言故事的主题——希望、奇迹、信心、信仰——又如何用视觉呈现?但突然,李安心中的那头“老虎”又一次冒了出来,他决定接受挑战。
李安是个拧巴的人。十多年前拍《卧虎藏龙》时,李安开始遭遇中年危机,他向《中国新闻周刊》形容当时自己“浑身酸痛,很不安”,但偏偏想要拍武侠、拍暴力、拍动画,“非得尝试那些不可能的事情”,于是才有了《卧虎藏龙》和《绿巨人》。
2009年10月,李安正式宣布,自己下一部影片将是《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別的导演避之不及,他却准备大干一场。
“也像在太平洋上漂流”
除了技术,困难更来自故事本身——它不是一次简单的冒险,而是一个奇谈、一则寓言、甚至一场道德讨论。面对这个故事,就像要在无解的π中看到一个实在的圆,李安似乎“永远都看不到”。
2010年,一直被故事困惑的李安终于找到了出口:3D。他想,既然已经充满了麻烦,何不再添加一个维度的体系来完成这个命题?
这一年,詹姆斯·卡梅隆的3D电影《阿凡达》将27亿美金的全球票房收入囊中。李安对3D技术不感兴趣,也自认与詹姆斯·卡梅隆那样的技术狂人难以相提并论,但这一次,他的确感到了自己对3D的需要。
“卡梅隆非常投入和专注于在3D的开发和应用,而我是需要用的时候才上手,用完我也不会去想它。” 李安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当然我同时也考虑到,2D银幕上出现新的电影语言的可能性越来越小,而3D空间恰恰是充满未知的领域。”
大多数3D影片意味着大投入、大制作,但李安并不想把《少年派》拍成一部纯商业片。他承认,这是一部非常需要资金支持的电影,为避免向资方解释“艺术和商业这一类讲不清楚的话题伤精力”,他一五一十地做出了长达70分钟的动画片呈现自己对影片效果的想法,花了3年时间。这个工作让李安渐渐找到了具象的叙事语言。与此同时,李安足足把剧本改了400稿。李安回忆说当时受到很大的精神折磨,“也像太平洋上漂流,不晓得哪天到岸”。
在最困难的时候,台湾方面向他提供了极大的支援。李安形容“要什么给什么,常常还更多”。这部戏投资8000万美元,只相当于十年前《绿巨人》的一半,李安说,在美国“肯定做不出来”。台湾电影从业者几乎倾巢出动。李安当时在全台湾找人帮忙拍摄,侯孝贤曾形容,李安这部影片的拍摄让“整个台湾电影的拍摄都停了下来”。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终于在2011年3月正式开拍。李安在台中一个名叫水的废弃机场里搭建了一个长75米、宽35米的庞大水槽,用12台抽水机人工造浪,由此创造出一个波涛汹涌的“太平洋”。
关于如何控制水的波长、浪形和节奏,工程师们研究了好几个月。实拍时,因为担心浪头反射回水面影响浪的自然形状,水槽的另一头还得人工消浪,而为了确保每一个水分子的质感,每一个浪头、每一滴水花的颜色、反光、折射又经过了长达一年多的后期电脑制作。
另一方面,4只老虎分别从法国、加拿大运抵台湾,为工作人员提供了几千个小时的动物素材。即便如此,绝大部分老虎形象还得由CG动画制作。为此李安请来奥斯卡金奖特效大师比尔·威斯坦霍佛,光老虎毛发的制作就有超过15名动画师参与工作。
李安一边给老虎们搭建“五星级豪华居所”,一边还得对付赶来的各种动物保护组织。由于电脑动画效果实在太过逼真,印度方面甚至觉得剧组真的虐待了老虎。李安只好发邮件让对方详细了解每道制作工序。
待拍摄剪辑工作完全结束,李安才猛然发现,Pi在海上漂了227天,而自己已同3000个工作人员一起历险整整4年。
“我想我对纯真的东西还是有一种追求吧”
头一次拍摄3D影片,李安和他的团队拿着从詹姆斯·卡梅隆那里租来的机器,仔细学习卡梅隆的3D拍摄指导手册。
但李安希望做到的与卡梅隆显然不同。比如,他有心不让镜头总是跟着物体运动的焦点走,他更看重自然舒适的方式,“看电影是用心看而不是用眼睛看,”他说。他希望3D不完全等同于商业,而仅仅是一个好故事的辅助手段。
投资方早就清楚,《少年派》绝不可能是一部纯3D商业大片。李安希望电影能跟原著的结构相同——在他的坚持下,影片没有把篇幅完全放在最抓人眼球的海上漂流奇观部分,而是用前半个小时不厌其烦地介绍少年Pi在印度的“前半生”,讲述他的信仰和他看待动物的方式。
李安承认自己在艺术良心和商业压力之间挣扎了很久,最终认定,自己得拍一部“可以让观众看完后,能够回过头来再想想”的影片,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在400稿的剧本修改中,最难拿捏的是故事的结尾。原著小说的第三部分是这样结尾的:作家拿到了当年Pi漂至墨西哥获救后与两名日本调查员就海难事故的谈话录音,他们不相信Pi的海上奇遇,于是Pi向他们讲述了故事的另一个血腥的版本:最后进入救生艇里的不是Pi和斑马、猩猩、鬣狗和老虎,而是包括他母亲在内的四个活人,最终救生艇上发生了“人吃人”惨剧。
“结尾是挺拧的,不好搞,”李安对《中國新闻周刊》记者挠了挠头说,“我也算是蛮会拍电影的人,但真是难搞,有时候真的被它难到。”
影片的结尾最终还是基本还原了原著:Pi躺在病床上,淡淡地向日本人讲那个“人吃人”的故事。
《少年派》虽然是李安第一次在影片描述人与自然、人与自身的关系——从《喜宴》《饮食男女》到《卧虎藏龙》《色戒》,他似乎更能感知人的社会性、人与人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但从影片结尾第二个版本的故事中,还是可以看出隐藏在背后的社会性与人性反思。
与派一起在海上流浪的孟加拉虎名叫“理查德·帕克”,这个名字取自一个历史上真实的船难后人吃人故事的主人公。与历史这样呼应,更显震撼。
诚然,李安在片中强调的哲学思辨基本忠实于原著作者扬·马特尔的写作主旨,但影片成功的视觉化呈现和对主旨留下的极大解读空间得到了影评人和观众的好评。影评五花八门,有的探讨信仰与精神、现实与幻想,有的讨论人性与兽性、理性和感性,有的人解读为善与恶的选择。
但李安拍片时倒想得很简单。拍一个少年的成长故事,希望能拍得“快乐一点,看到更纯真的东西”。“我想我对纯真的东西还是有一种追求吧,”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我希望自己人到中年以后永远不要变老、变坏,保持一颗赤子之心,所以这个题材触动我。我觉得我的心态还是比较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