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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元培那些事儿

2012-06-12张友谊

中国新闻周刊 2012年44期
关键词:文理学院院系学院

张友谊

高考报志愿时,我正沉迷于梁启超的著作,特别是《少年中国说》,理想主义情结不可一世,因此,我第一个否定的就是和“金钱”沾边的光华管理学院。第二个否定的就是和“实用”相关的法学院,但那时的我,只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历史之深邃,中文之精美,国际政治之诡谲,都强烈吸引着我。于是,我写下了当时认为充满无限可能的两个字:元培。直到进了元培,我才发现同学中和我一样对于所谓“专业”迷茫不已的不在少数。中国的高中生们,在题山试海的轰炸下,想要知道自己真正的兴趣是什么,是一件多难的事!

然而,我踏进元培的大门,见证的却是元培的巨变。

元培一共使用过两个正式的名字:元培计划实验班和元培学院。元培计划的出台始末,作为一个学生,我了解得不多,只知道,元培计划草创之初,野心勃勃,试图以计划实验班为班底,鸟瞰诸专业院系,继而将整个北大本科生部改造成博雅通识的文理学院,打破僵化的中国高等教育体制,因此也称为“大元培”方案。

然而在五年探索之后,在我踏入元培大门的那一刻,大元培的旗帜已悄无声息地落下。2007年9月,元培计划实验班更名为元培学院,元培从“凌驾”于各院系之上的“实验”,变成与各院系平级的“学院”,从“大元培”走向“小元培”,从野心勃勃走向不折腾。

尴尬与琐碎

元培学生的最大优势,是可以自由选择专业。学生进校时只按文、理分类,不分专业,在对学科状况、专业设置、自己的兴趣等有了进一步了解后,在第二学期末提出专业选择意向。然而自主选择专业,专业院系优先保障本院学生选课权的情况下,还必须得到各专业院系的配合。

一个流传很广、不知真假的段子讲述了元培人的尴尬:大概是2002、2003年的样子,在某堂人数爆满的课上,老师望着教室后面站满的人群说:这堂课选的人太多了,为保证本系的同学能够选上,请元培的同学出去吧!

我入学的2007年,元培的处境已经好很多,不大会发生这种公开被歧视的事情,然而另一个跨院系选课的后果仍然存在:每逢到考试期,各系考试时间纷纷撞车,我们一队学生,穿梭于元培教务和专业院系教务之间,汇报、挨骂、协调……最后只剩苦笑。

这样的生活,让我总有“他者”的感觉。

大学的交际范围在很大程度上是以院系为主,一些院系还会创造学习和生活上的活动,方便同学们结识交往。然而元培学院却做不到。每位同学的专业方向和兴趣都不尽相同,选的课不同,碰面和交流也有限,虽然和外系同学一起上课,日常也没什么交流。因此在课堂上,元培人总是很显眼,或遗世独立,或自动抱团,似乎是这个园子的“异类”。异类并不见得全然不好,但是人作为社会动物对于某些集体认同和标签的需求,大概是难以免俗的。

除此之外,还有些琐碎的挑战,比如,当选择专业的权力完全在自己手中时,这种选择竟然是非常纠结的;再比如,说元培是一个学院,却没有本院自己的师资资源,几位“顶梁柱”其实是三五个尚在其他院系兼职的老师,偌大的校园,只有他们在为元培的前途和元培学生的命运多方奔走。

纯粹与多元

但元培仍在不断摸索中前行。作为一名曾经的元培人,我的最大收获是纯粹与多元。

与我同寝的是三位奥赛金牌得主,于是我这自高一以后再也没碰过物理、化学的纯文科生,居然也深受熏陶,既而可以大谈特谈夹逼定理、高斯公式、常微分方程……左边隔壁的何同学,由理科转经济,精通政史,尤擅逻辑,我常常和他争辩国是,虽鲜有一致,而多有获益。整个四年间,我与来自五湖四海、学着五光十色学科的元培同学相互切磋,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考虑诸如就业、升学之类的实际问题。

这种氛围的一大影响是,许多元培毕业生,没有一离开学校就踏进赚钱过日子的生活。许多人都会腾出几年时间,去老少边穷地区支援当地的基础教育,他们以最纯粹的理想主义,去做最有现实意义的事。

元培的老师更为纯粹。我们的第一任院长朱庆之教授,是元培文科生的第一位导师,教授全体大一新生《古代汉语》。朱教授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汉语言文学是我谋生的手段,而我还有自己的兴趣。”这种职业归职业、兴趣归兴趣的态度令我欣赏。

朱教授也是本科期间极少数几位给我们的论文反馈的老师之一。我还记得,我写了一篇地方方言发展的小报告,多出自经验所得,亦不讲求学术规范,但朱教授却对我关注的方向予以鼓励,并阐述在普通话强势主导下绝大多数方言已岌岌可危。他几乎每文必评,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是“有何依据”“请做注释”等等。习惯了洋洋洒洒写文章的我,才转变了思维方式,开始注重有一份论据说一分话,这对我的影响至今不可磨灭。遗憾的是,朱教授不久便挂职而去。

元培依然在努力拓展自己的力量。最出色的是政经哲、古生物学和外国语言-外国历史这三大跨学科专业,前几届跨毕业生都成绩斐然,也从另一角度证明了通识博雅教育的生命力。

外国语言与外国历史专业的主要建设者、对元培发展极为关心的北大历史系彭小瑜教授,曾在一期元培院刊上写道:“外国语言和外国历史专业的毕业生,将来一定是在多个领域受欢迎的人才。但是我觉得元培还是应该刻意去培养学者,尤其是学养深厚、关注社会和民众疾苦、又能避免民粹主义冲动的学者。历史的经验证明,偏颇、冲动、固执、以煽动替代服务的学者和政治家多為自己片面的知识结构所束缚。这个时代需要的学者应该既通晓西学又懂得我们自己的传统文化,能够在此基础上进行思考和写作,以自己的作品和自己的思想造福民众。”

我知道,不应以理想主义强求元培,在中国当下情况,“大元培”理念逝去或许是种必然,因为它的提出本来也没有经过论证,甚至没有得到专业院系的同意,但“小元培”的发展,仍是值得孜孜以求的。

我的反思

从元培毕业,赴美学习后,我常常在想:元培十年,得在哪里,失在哪里?

大元培的目标是美国的文理学院,但元培计划的设计师们似乎并没有领悟到文理学院的特殊之处。美国诸多文理学院,已有数百年的发展历程,制度之完善、管理之严密、教学之臻善,世所罕见。在文理学院中,学生不但自由选课、自由选专业,甚至自由设计课程。

一位从布朗大学本科毕业的朋友,曾不无得意地告诉我,布朗最令人骄傲的是,许多精品课程都是学生和老师共同设计的:若干学生有共同兴趣爱好,便一起寻找此方面的专家,一同开圆桌会议,拟定课程大纲。这样的课,老师有的放矢、学生玩命学习,大家都乐在其中。这样的教育,怎么能不成功呢?

文理学院的成功,有赖于顶层制度设计。在文理学院中,院系之间、学院之间的区别微乎其微。恰恰相反,层出不穷的联合项目让不同专业之间的合作不断深化,学生也可以在多学科体系中游刃有余、进退自如。反观以本科生院标榜的元培学院,并没有完全摆脱北大专业体系的桎梏,在学科整合的道路上亦步亦趋、一波三折。这并非元培学院的决策者们没有看到学科整合的重要性,而是以学院的力量去撼动院系林立的格局十分艰难。因而,元培的出路,更多地取决于北大整体体制的改革与创新。

西方文理学院的另一大优势,是不但教学生怎么在教室里“学”,也教他们如何在教室外“学”,更教学生应该什么时候在教室里“学”、什么时候在教室外“学”。

我的一位朋友,两年前在加州伯克利大学读大三,毅然休学回国创办社会公益企业。当时我在北大和他见面,诧异地问他:“为什么不等到一年之后毕业再做公益呢?为什么要这么急呢?”他的回答中充满着时不我待的急切感:他告诉我在西北县城支教的心得,告诉我美国大学教育中实践和创业的传统,告诉我机会和灵感稍纵即逝。

在过去的两年间,我开心地看到他在北京从白手起家,直至拥有自己的公益咨询团队,有许多人在帮助他的事业,而他也在帮助许多人的事业。他的经历使我明白,并不是只有在学校里才算学习,一个成功的人是可以在任何环境里学习成长的。

但在元培,我们仍然秉持着不读书就是不务正业的观念,从某种程度上,我们只有文理学院的壳,而没有吸收知行合一的观念体系。直到我身处美国高校,才发现,像我朋友那样利用休学期间东奔西走、追逐梦想的人非常多,除去坐在课堂里,他们还要去学一切在书本和课堂上无法习得的东西,这使得他们能够淡定地去拥抱更宽广的世界,而不至于被过快的生活节奏、各种假想的危机和压力泯灭了伟大的追求和坚定的信念。

元培十年,起于海歸学者们的通识梦想,他们期待可以通过它改变已日益世俗化的北大,然而元培梦并没有扎下根来,反而不得不与现实达成了某种妥协。一切对元培理想还继续执着的人,应该怎么办?

我没有答案,我也在寻找答案。

(作者系北大元培学院2011年毕业生,现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习国际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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