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学院:迂回七年
2012-06-12陈薇邢荣
陈薇 邢荣
通识教育在中国:艰难的实验
从北大元培、复旦学院,到中山博雅、北航知行……通识教育一度在中国大陆风生水起。然而数年过后,这些“摸着石头过河”、力图在中国现行教育体制下有所突破的高校和理想主义者们,都在经历着形式各异但或许本质相同的阻障
“原来的复旦学院相当于解体了吗?”2012年11月9日,在复旦大学邯郸校区,《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问复旦大学教务处处长徐雷。
疑问产生于4个月前。一条消息称:复旦校方将对原复旦学院改制,与本科生教育相关的机构,如教务处、本科招生办公室、教材服务中心等并入新复旦学院。
9月新学期的一些细节,似乎也在印证人们的担忧:新复旦学院不再组织迎新工作,学籍、党团等工作也回归专业院系。
“复旦学院一直在。不如说,我们觉得(复旦学院)这部分太重要了,所以我们就加入了。”徐雷微笑着回答。新复旦学院组建后,名称后来多了个括号:“本科生院”。这位教务处处长多了个新身份:复旦学院(本科生院)常务副院长。
复旦学院,在中国高等教育界被视为“通识教育”的代名词,是打破专业壁垒、实现本科教育制度改革的探索,它的一举一动,备受外界关注。如今,它的改制,到底意味着什么?
轰轰烈烈的起始
中文系学生王朦琦2006年进入复旦大学时,被分到复旦学院克卿书院。班里80多位同学,来自20多个不同的专业,从偏理的生物、计算机,到偏文的中文、经济。王朦琦和她的3位室友,专业分别是中文、保险、财政和化学。出于好奇,她们将各自的生日、姓氏、籍贯等指标排了又排,还是找不出被分到一起的规律。
王朦琦接受的,正是有复旦特色的“1+3”教育体系:新生第一年不分专业,混合重组,分入复旦学院下志德、腾飞、克卿和任重四个书院学习,第二年回归院系学习专业课程。
复旦大学邯郸校区10号楼,是一幢不太起眼的三层小楼。从2005年起,复旦学院一直在此办公,下设教学、学工、导师和综合4个办公室,教职工不过20多人,却被赋予全校每年约3000名本科新生的教学管理职能。
彼时,国内高校院系大多壁垒森严、体制稳固,以书院制住宿管理的本科教学模式在国内尚属首创。因涵盖全体大一新生,复旦学院被公认为改革力度最大,一时风头无两。
复旦学院的创立,并非偶然。1980年代,就有一批复旦老校长倡导高学校要培养横跨文理、理工的交叉型人才;及至1994年,复旦又提出“宽口径、厚基础、重能力、求创新”,将全校划分为13个学科大类,实施“通才教育、按类教学”;进入21世纪,面对日益浓重的应试教育色彩、社会上人文精神缺失、高等教育专业划分过细等情况,复旦大学又明确提出,“以通识教育理念引领本科教育改革和建设”。
2006年秋季学期,复旦学院首先开发了第一批59门核心课程,大一学生必须选修一门,课程分布在六大模块里,即“文史经典与文化传承、哲学智慧与批判性思维、文明对话与世界视野、科技进步与科学精神、生态环境与生命关怀、艺术创作与审美体验”——通识教育核心课程因此被称为“六模”。
开课非常审慎。由院系报送,经各个模块课程建设小组审核方能开课。一些课程虽然很火——如《创新与创业》——但审核为与通识教育理念不符,被退回。
学院也主动向名师“要”课。如经学史大师朱维铮教授(今年初去世)的《历史上的中国与世界》。复旦学院原教学办公室主任孙燕华连续两年给朱教授发贺卡,后来致电时,朱老说:“你就是那个给我寄贺卡的吧?我正在酝酿一门课,就给你们开。”此课一开,全校轰动,孙燕华巡课时,学生多到连教室门都推不开。
哲学教授徐洪兴主讲《老子导读》,他让学生抄写繁体字的《老子》善本,向学生示范古人诵读时的音韵;化学系刘旦初教授主讲《化学、人类、社会》,第一堂课便展示了一个“魔术”——蓝色液体喷在一尺白布卷轴上,竟然显出“magic?no”的红色字样,随即又一切消失。
复旦史上有大师名家为本科生授课的传统,校方希望以核心课程为契机,重塑这一传统。有数据顯示,第一年参与核心课程的近百名教师中,教授、副教授超过8成,这也保证了核心课程的质量。
四大书院建设也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
王朦琦所在的克卿书院,取名自上海医学院创办者颜福庆先生的字。每次上下课,她都能看到书院以魏碑字体写成的楹联:“读书面对圣贤,当知所学何事;立志胸存社稷,但求无愧于心。”克卿书院还有标志颜色:蓝色。
其他书院均如此。各书院成立了导师团负责指导学业,为了使学生更快适应高校生活,还开发设计了许多课外活动,如“知识补习计划”“大学导航计划”等。
新问题的出现
然而龃龉也很快产生。
比如,核心课程教务由复旦学院安排,而本科教务一直由教务处担当,“照理说应该是一个部门统一做这个事情,不应该是两个部门为学生设计两套系统,这当中的衔接肯定不能做到无缝。”复旦大学教务处处长徐雷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
再如,老师们习惯了专业院系里一张试卷或一篇论文决定学生成绩,对于复旦学院以课堂表现等综合评定的要求很不耐烦。曾有一次,复旦学院退回了一位专业院系老师的成绩表——改卷没有用红笔,还是学生助教的字迹,该老师不满:“交到院系可以,为什么复旦学院就不可以?”
专业教育与通识教育的理念差异也很快浮现。2006年,上海一家媒体有过这样的描述:有院系为了防止“专业人才”流失,“白天学生们在复旦学院上通识教育课,晚上一些院系主任召集本专业的学生开会,宣扬专业教育精神”。
导师也遭遇了尴尬。学校安排,每周二下午,5位老师组成的导师团集中到学院办公楼,接受学生答疑。然而,每次来咨询的学生都不如老师多;物理系一位教授,曾表态要每星期请5位学生吃饭,第一次,1个人也没有;第二次,终于来了1个。
与学生的接触次数,开设讲座次数等都是导师考核指标,然而导师少、学生多,“制度没有转为兼职导师的自觉行动,又缺少好的激励措施,最终只流于形式”,曾是兼职导师的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唐亚林教授说。
此时,核心课程也处于完善期。从2007年起,学生的选课科目从1门升为3门(同一模块不能重复),修满6个学分;2008年上升至12学分,每个模块一门。
为此,课程数量迅速增加。“一些知识普及性课程确实没有达到我们的要求,但是我们需要开课量。”王德峰教授坦承。
王朦琦曾选修核心课程《陶瓷鉴赏》,却发现是讲授《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老师在上,另一位“马基”老师,讲授的核心课程是《京剧表演艺术》。
“我们有个老师去听过通识课程,回来说那些课程很水。”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物理系教授复述那位老师的听课感受,“两个课时,老师一直在谈自己家里的事。” 另一位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的教授直言不讳:“复旦的通识教育,名不副实。”
还有诸多细小的困难:想实现大规模的小班讨论,教室安排不过来;艺术类模块老师,希望让学生在上课时绘画,但大部分教室的桌椅无法移动……
2009年,志德书院的两位学生发出问卷,调查四大书院200名学生对于通识课程的态度,其中,对于“核心课程规模扩大(即6分到12分)”这一改变,表示“反对”的学生高达42%。调查者总结:“虽然支持较反对为多,但并未形成巨大优势。这至少体现了学生对于核心课这一年在广度上所作的扩大化改革,并不感到满意。”
复旦大学副校长陆昉并不讳言这些情况的存在,但他觉得不必过于悲观,“复旦学院第一年全部先打乱来做,然后发现有新的问题出来,所以再往回退一点点……教育是有规律的,哪怕动一点,也会有很多原来没想到的事情出来。”
从2008年起,复旦校方继续酝酿着新一轮的复旦学院改革。
希德试点
一道石径通往白玉雕像,阳伞下摆着几张桌椅,旁边是暗红色的木质摇椅,院落围栏四周种满紫色小花,这处宁静的花园院落,就是希德书院所在地。
希德书院成立于2011年,它的诞生来源于一项民意调查。克卿书院辅导员问即将升入大二的学生,愿不愿意回到院系?大部分学生选择留在书院。
于是,希德成为四大书院之外的四年制试点书院:4个专业387名学生混编成4个班,宿舍安排以同一意向专业为主,宿舍之间仍是混搭——这是以往完全打乱方式的适度回归。
书院也延续了诞生时的民意色彩——院名“希德”是学生拟定并投票选出的;一人一票直选出了学生自主管理委员会;他们有谈心室、导师值班室、小厨房、阅览室等公共空间,甚至还有学生自主经营的一间咖啡吧。学生自管会负责决定所有与公共生活相关的琐事,比如,为负责打扫宿舍楼的阿姨买意外伤害保险。
希德书院试行师生配对制。“如果学生不走近导师,那导师就走近学生。”希德书院周鲁卫院长表示。作为学生学业和个体成长的首要负责人,每位导师指导本专业 8至12名学生。
试行一年多,效果颇佳。曾有一名学生常常不上早上第一堂课,于是每早7点半,他都能准时收到导师的“叫早”电话——颇让其他学生眼红。
但不是全部乐观。今年5月,周鲁卫收到一位复旦本科生发给五大书院院长的问询邮件:“新的本科生就要来了,你们想怎样建设书院?”还没等他回复,又来了一封道歉信,称自己没有社会经验,行事鲁莽。原来,这位学生被批评“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周鲁卫很揪心,“做通识教育了,但管理方的立场,还没有转换到人文的角度。”
2012年秋季学期,希德书院与原有四大住宿书院共同组成新的复旦学院。此前,四大书院没有院长,工作由学工老师负责。如今,参照希德经验,书院均配备院长,希德的导师制、学生自主管理等,亦将在新的复旦学院全面推开。
新复旦学院的纠结
复旦学院仍然存在。
新复旦学院的职能,被明确为“既是管理机构,也是办学机构,统筹本科招生、通识教育、课程建设、书院建设、导师队伍建设、教务管理等本科教育各方面,打通了人才培养各环节。”不过,专业院系又重新掌管了学籍管理、党团关系、思想政治教育等职能。
对于这个变化,众说纷纭。有人说,复旦学院被扩充了;也有人说,其实是融入了更大的行政机构。
至2012年秋季学期,核心课程已有近180门。最初坚持小班授课的复旦学院,如今却在酝酿大班计划。比如,任重书院院长王德峰教授的哲学导论课,将会配以30名助教分担经典阅读和小班讨论工作,最终提供给600位本科生选修。
这种变化的无奈背景是,学院希望,大班授课能减少核心课程数量,提升平均质量,“一定要让复旦核心课程成为大学基础教育的范本”。为此,学院开始大力选拔、培训研究生助教。
然而仍有些问题暂时无能为力。
复旦学生大学四年需修满140个学分,其中,通识教育课程占12个。在繁重的“两课”(马克思主义理論教育、思想道德教育)、全校公共必修课(如外语、计算机)、全校公共选修课(如美育)、文理平台课(如《高等数学》)、大量专业课程之外,学生到底能花多少心力时间在通识课程上,令人存疑。
几年前,复旦新闻学院曾计划加入某新闻业的国际认证组织。认证机构前来考察,最初认为本科科目中,专业课程的比例确实不大——这完全符合新闻专业人才的“通识”要求。然而进一步了解后,他们改变了想法,思想政治和英语占了相当大的比例,除去这些,仍以专业课为主。
王德峰教授曾希望,“对于通识教育的培养目标和教学方法的探索,正是一条可以救治眼下机械、呆板的学分制弊端的现实道路”。如今,他也有些无奈,“这个事情现在好像动不了。现在不是校方的问题,是整个中国高等教育的问题”。
对大学教师的评价,重科研、轻教学;对高校的评价,多“重大科研成果、科学创新基地、基础科研项目”等量化指标。通识教育,很难为一位老师、一所高校在短时间内带来好处。
不只如此。复旦学生中流传着一份3万多字的《复旦选课学》,传授获得高学分的秘诀,其中一句是“江河湖海,都不要选”,意指有名字中有“江河湖海”的老师,要求严格、给分不高。
2012年9月,新复旦学院刚刚成立,希德书院院长周鲁卫教授为新同学举办院长见面会。学生们坦率的反应让这位生于1947年、18岁入党的老教授深为惊讶。有人说:我不感到功利有什么不对;还有同学反问:将来要买房子,怎么可能没有钱呢?
“我就感到更有必要干。我不相信通过我们做了以后,这个状况会更槽——就像赶飞机,得赶啊,不然肯定不会成功。”周鲁卫仍然希望能够做些什么。他已经聘请了王安忆、石磊等为书院建设委员会顾问,计划开展读书会、研讨班等多种形式的第二课堂。
复旦大学教学指导委员会已成立了通识教育改革工作小组,为打破专业壁垒、改革本科教育体系考虑顶层设计。“整体框架都要考虑到通识教育的理念,既包括核心课程建设、也包括书院建设,也包括专业课程建设。”陆昉表示。
腾飞书院专职导师、退休教授应萱同,曾组织二十多位学生一起读《悲惨世界》。一位男生在结束时感慨:“没有读这本书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人的良心是怎么回事。”
应萱同顿感欣慰,暂且不说今后有多大的成就,这个孩子至少不会做坏事,“上社会,我放心了”。
(实习生陈薇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