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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世说新语》般有趣

2012-06-05李国涛

博览群书 2012年7期
关键词:世说世说新语赵老师

○李国涛

《〈读书〉十年(1986-1990)》,扬之水著,中华书局2011年11月版,48.00元

扬之水的《〈读书〉十年》(一),是她当年的日记,读罢不胜感慨。创刊于1979年的《读书》月刊,当年的读者多矣,我是其中之一。它最兴旺的时期大约在1986年至1996年,也就包括扬之水在那里的十年。现在读一读,很有趣味。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创造性发动的时代,有奇迹出现的时代。就以《读书》而言,主编沈昌文老先生带着四位只有初中学历的女编辑,编出在学术界以及在读书界有声誉且有好人缘的刊物,实在不易。以扬之水来说,她本是知青,回北京开了几年大卡车,而后考入文化系统,进了《读书》;在进《读书》之前,已在那里发表了不少文章。这奇不奇?其他几位女编辑,好像也多是知青。曾有一位男知青王焱,是公交车上的售票员,后来离开《读书》,已成有名的学者。知青,是一个多么光荣,又多么令人心酸的称呼。那时,光荣和心酸,真是常常联在一起。

扬之水本名赵丽雅,用过许多笔名,后来确定了“扬之水”。《读书》十年之后,她调中国社科院专门从事研究,所著多矣,如《脂麻通鉴》、《诗经名物新证》、《终朝采蓝——古名物寻微》,洋洋大观,扬名海内。从日记上看,当年她沉醉于读书,曾受到沈主编的批评。我觉得她那时疯狂地读书(当然还有疯狂买书),简直就像掰开饼子狂嚼,几天一部。她接触的学者很多,自己勤奋好学又虚心并关心老专家,所以人人喜欢她,她也乐于跑腿,还替徐梵澄老先生抄过稿。她的书法,能入那些先生们的法眼已属不易,何况得其欣赏和信任。

有趣的是难与交往的钱锺书也在杨绛的信(1986)里附言曰:“你的文言相当内行,不可多得;但希望我这句话不要引得你去死钻文言,变成‘女学究’。”后来,却真是应验了钱锺书的话,她成了女学究,这是她自己说的。更有趣的是,杨绛就在那封信里说道:“你引了钱锺书的话,他本人却不知出处。你读书用功,竟打倒了钱锺书!一笑。”

那时的扬之水何如人也?沈主编在此书的序里深情记道:“上天安排,让我在二三十年前认识了一位身材短小,名副其实的小女子:扬之水。”那时她刚三十出头。过两年去游华山,山高路陡,她见挑夫挑着八十斤重的担子沿阶而上,就要来试试自己当年埋干过的活儿,现在还行不行。一试,上了几十阶,还行。她很高兴。但也可见当年的知青生活。

关于这本日记,作者在书的封底上说道:

这里记录了不少月旦人物的“私语”,似乎不宜公开,不过想到这些评议其实很可以反映评议者本人的性情与识见,却无损于被评议者的成就与声名,时过境迁,这些“私语”便只如《世说新语》的故事,我们便也只如听故事罢。

读来,许多大学者们的评议,真的如《世说新语》般的有趣。恰好我近日还读着一本黄裳的《来燕榭文存二编》,《谷林先生纪念》一文中说到名家议论《读书》,不妨引下来供读者读一读。黄裳引谷林的话:

说到《读书》文风的改变(不只一次),谷林在别一笺中有极为形象化的解释。他认为前期《读书》作者,以“文苑传”中人为多,后期则以“儒林传”中人为主。真是片言解纷,大有“世说”趣味。

可说《世说》趣味,在这本日记里俯拾即是,更在早期的《读书》里。扬之水其人,也是由“文苑”而入了“儒林”。再举几件趣事罢,以见那个时代的“世说”风。记在金克木家,“说起钱锺书,金夫人说,这是她最佩服的人。金先生却说,他太做作,是个俗人。”金先生爱同小女子扬之水聊,他说:“老年人怕什么?最怕寂寞,现在几乎没有什么能够在一起说话的人,而一看见你,就觉得很投缘。”金先生喜谈话,扬之水记曰:

他说,他曾经有一次同友人一气聊了二十个小时,不吃不睡。怪道有人对他说:你一离开这儿,让人觉得北京好像少了半个城。隽语也。

那年头的生活,不但见到“隽语”,也有伤心语。1987年初,记及友人杨丽出国读博士:“当年在果品店,她是靠卖血以为学费,补习英语。”现在这种事已经没有了吧?有爸妈供着花钱,只怕你不想上学,不想补习。说到这里,我想到该书里还记着一则扬之水自己1989年献血的事:“上午倪乐来送补助,血站发了54元,三联发了300元!真让我大吃一惊。”不知道那位杨丽自己卖血能得到如此优厚的补助否,那在当时是相当于一位编辑一个月的工资呢。

扬之水心地善良,在工作上是很求上进的。1988年2月11日记“发稿一日,(从早上七点伏案至晚六时半)”。看来是相当辛苦的。有一次,1988年春节时,记她的老上级沈昌文:

过年对于我来说是加倍读书的日子,对于老沈来说是加倍工作的日子。与之相对,不免生些惭愧。可又实在不愿放弃这最惬意的人生乐趣。可以自慰的是:他是三联的总编辑、总经理,已被情愿或不情愿地绑上战车,而我不过是一介小卒,自可得些逍遥。

话如此说,她对沈总还是同情的,亦有自责之意。最使我感动的是她对女翻译家、比较文学家赵萝蕤的态度。赵氏是陈梦家的夫人。陈梦家是大诗人,大学者(考古学家),1966年去世。此后赵萝蕤独身孀居。扬之水作为一名编辑到赵家去联系,但却动了真情。那时候赵氏近八旬高龄。1988年2月7日记:

又往赵萝蕤老师家送《读书》第一期样书。她非常热情,一再挽留我多坐一会儿,因告诉我,近来心境很有些异样,不久前一位友人对她说,你无儿无女,晚年堪伤,眼下身子骨尚硬朗,一切可自己料理,一旦生出什么病症,行止不便,当作何处?听罢此言,很受震动。

赵老师现与其弟同居一院,弟弟一家也是“牛衣对泣”,膝下并无子嗣,如此,只是三老了,年龄一般上下,谁也顾不了谁。从初次见面我就对这位老太太抱有好感,其实早先她也虑及此事,便冲口而出:“我可以照顾您,您把我当女儿待吧!”赵老师当即高兴地应道:“那我就认你做干女儿!”

实际上,访问,取稿,送稿费,是常有的编辑业务,她对许多老专家都是如此。她记着:“访赵老师,送她一个洋娃娃,以解她的寂寞。赵老师真是一个好人,做学问一丝不苟,待人也是一丝不苟。”我想这也不是作为干女儿做的事,她送点小礼品给老学人也不少见于日记,这可以说这是一位好编辑与作者的联系。但也许是那时《读书》编辑部的风格吧,也是很动人的。我不知现在的报刊编辑部还有多少保有这种风格。

日记本是私人性的。扬之水的这本也是如此。谁写日记时想到30年后发表呢?时代的风云,或者说气息,现在只能说是从日记中嗅到一点。也许作者曾考虑及此,她请她的好友、同事吴彬写序时,就嘱她多写刊物的事,少写作者个人的事。果然《序》里说到“读书无禁区”的提法,当时的确影响一个时代。如1989年7月29日记:

下午老沈到出版署听取对《读书》七、八期合刊的裁决,要我们在编辑部坐等。……五点又回到编辑部,老沈已领到上峰的指示;《读书》从内容上看,还没有与中央精神相悖的地方,但马列主义谈得不够,必须加强,否则不能出版。于是我们立即找出谈马列的稿。

这样的记载不只此一处,我想这就是时代风云的气息。不过,所记当然不多。看到1988年7月有一处记:“《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发表本报评论员文章:《为政一定要清廉》,可知官僚政权已腐败到什么程度。”那时的报纸文章,那时普通读者感想,过了二十多年,似乎依然如此。这很使人难过。

这部《〈读书〉十年》分三册,现在还只出了一册。我急着等待看第二、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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