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场，官场（四题）

吴安钦

副局级

在江东县，副局级实际上只是副科级，但是，这县的人称呼习惯了，就把副科级说成副局级。当然，在这个县里，一个普通干部能够混到副局级这个份上，算是脸上有光了。

所以，马坑乡的邱为荣四十岁那年晋升为党委组织委员时，兴奋得有点飘飘然。实际上，他的组织委员当时还只能算是享受副科级，但对他来说，好像已登上了天似的，生怕人家不晓得，看轻了他，便四处告诉人家说：我是副局级。说得很得意，也很自然。这样说多了，人家干脆在背后就叫他做“副局级”。即使有人当面这样称呼他，他也十分乐意和开心。有人甚至亲眼看到，当人们称呼他做“副局级”时，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副乐呵呵的笑靥。其实，人家见他这模样，有点鄙薄他，说，像他这把年龄的，要是在省城，早已是副厅级的领导，有的甚至已是副部级了。

邱为荣他当副局级期间的高兴和得意，人家并没多大在意。对他颇有微词的是，这个“副局级”竟然嫉妒周围的人，一听说谁谁谁可能会提拔，他心里就一阵子的难受。他的意思是，外面的人怎么提拔不在乎，他周围的人不能提，即使提了，不能超过他。他对来自同村同乡的同事更是妒忌心切。在他心里，最好的结果是，全村、全乡副局级的只他一人，这样，他就更风光，更荣耀。

有传言的大概都有几分实的东西。果然，没多久，县委组织部来考核一个拟提拔的年轻干部王某。因为他是组织委员，有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一直陪同考核组在找人谈话。他一听人家说到王某的优点方面的好话，心里就难受得像有一堆的虫子在咬噬他，别人对被考核的人说得越好听，他心情就越沉重。考核组也专门找他谈话。他对王某也说上几句赞美的话后，突然话锋一转说：但是，这个人私心杂念重，有个人主义倾向，好处总想着自己，困难时找不到他的影子，如，抗台风等等中心工作，就见不到他的人影。王某不仅没有大局观念，甚至还有经济上的嫌疑，比如，他出差的旅差费票子总要多贴上几张。这么一说，大家可想而知，王某如果没有太厚实的背景，提拔肯定没戏了。果然，王某提拔的事就此泡汤。这次应提拔的人员指标因王某考核没有过关改换提拔其他乡镇的人选去了。

没过多久，上级又来考核占某。占某是“副局级”的同村人，考核时，他盯得更紧，生怕人家说占某好话。被谈话的人以为他肯定偏护自己老乡，自然地说着更多更好听的评价的话。他听不下去了，干脆就当着人家的面，否定人家的看法，让人听了颇感奇怪。同上回对王某的评价一样，他在考核组面前几句肯定后，如法炮制地对占某说了一大堆的有严重不实的损人之语。他依然不放心，考核组走后，他又写了一封匿名信，把占某毁得如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占某的命运跟王某一样，提拔无望了。

因为他的原因，马坑乡已经五年没有出现新提拔的干部，包括书记乡长极力推荐的人一个也没有重用。书记乡长觉得奇怪，两人便一同上组织部打探究竟。组织部领导也实话告诉了他们。他们二人知道这原因后，非常恼火，但也没有什么办法。只是，关于“副局级”这个人的这种行径后来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了。没有被提拔的人晓得这原因后，自然在心里恨起了“副局级”。

后来，组织部来考核“副局级”，准备提他为正科。结果，考核组一进乡，大家就当着他的面七嘴八舌地数落“副局级”的种种问题，考核组不敢怠慢，一查，还真的查出了“副局级”挪用党费等问题。

人家说，看来，这个“副局级”这次可能连享受的副科级的待遇都没有了。

玩日子

江东县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为了照顾提拔年轻人，副科级和正科级的领导干部，年龄一上五十五岁，都要当“调研员”去。也就是说，免去他们实际的领导职务，当闲职人员，占着单位编制，可以不来上班，但经济上的所有待遇不变。这在当地被称作是“退二线”。

“退二线”也有不少人拥护它。为什么呢？因为这些人头脑活络，在原来的工作岗位上熟悉了不少经济界能人，所以，这些人一退二线，就成了抢手货，马上就被当地的开发商、经营商，或者其他的什么商聘任当了各种各样的角色。最差的也能当个物业管理员。工资绝不低于由县财政统发的标准。这样的，“退二线”人员实际上成了一人领两份工资的人。一份拿政府的，一份拿社会的。他们乐意做，而且，个体企业的老板，往往一聘这些人都聘到七十岁为止。所以，很多在职的领导，特别是有经济实权单位的头领，一过五十岁就做好了退台的打算，暗地里开始联络他最想去的企业。同时，利用职便，开始为答应他们去的这些企业提供不应提供的方便。为日后自己谋职位多挣钱打基础。

可是，从宣传部副部长退二线的余清副部长，同样是正科级的领导，退居在家都过半年了，仍没有哪个企业或者单位找他。所以，他特别的郁闷。在职时，他管的事多，会议特多，活动也多，忙得很，常常一天要跑几场会，每天三餐饭中有两餐在外面吃，还常常跑场。有时，还当着同事的面抱怨说，实在太忙了，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才能歇一歇。还常常说，吃饭是一种负担。日子过得真快，说想歇就真的歇下来了。文件一宣布，谈了话的当天，他就可以不上班。他听了还真的有点高兴。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在家轻轻松松睡大觉，很舒服。可是，才休息两天，余清就感觉异样，头脑竟有些晕的感觉，没有了食欲。老婆见此，就劝他说，如果一时不适应，可以到单位走走。余清不想去。也不好意思去。他明白，全县所有退二线的人都不会再上单位，去了碍眼，人家会讥笑你，说你是不是工作还没有干够？这话深入一点，就是指着那些有权职的原一把手问：你是不是还没捞够？再说，退二线后，单位新派了领导来，也早已没有了你的位置，到单位来，要是人家不给面子的话，连一个坐的地方都没有。所以，他实在不愿意再往单位走。除非单位需要他进去。

老婆又劝他去广场参加一些健身体育活动。他也碍面子，觉得很不好意思，原来这些活动，比赛什么的，大都是自己当领导组织去指挥协调的，如今自己以什么样的身份去？人家会怎么看自己？想到这些，他觉得还是不去为好，还能保自己一层面子。

一周后，他在家里确实呆慌了，简直没法再呆下去了。他整天烦闷不已，一句话都懒得说，看电视跟小孩子一样，这台还没拧定，又往别台转，让人什么台也看不下去。过去，他的手机忙得很，一天铃声不断，现在，他只想一天来几次铃声也好。可是，自回家后，竟然一天也没有响起一次的铃声，这令他很沮丧。人家不给他打电话，他想给人家打电话，却又不知道该给谁挂。以前，他觉得一天的日子过得太快，如今，他仿佛感觉到一天差不多得过一个月。

一天，他老婆终于帮他想到一个法子，带他学打麻将去。余清本不想学，因为闷得发慌，只好由着女人。他跟老婆上亲戚家学打牌，一上桌，没几下，他就理会了转麻将的原理，觉得这玩意蛮有趣，第一回学打牌竟然还赢回几十元现钱。蛮有意思的。回家后，他第一次在他女人面前露笑脸。

也真是心有灵犀，仅学三个晚上，余清就心领神会，且局局赢钱。更重要的是，从此他不觉得烦和闷了。有了麻将作陪后，他觉得日子充实了。

可是，这一发不可收。他竟然迷上了打牌。每天一起来就想它。而且，他对原来玩的一元或五角的钱财不过瘾了，玩的金额一路攀升。一只花子要玩五元钱甚至十元钱。后来，一些老同事老朋友知道他会打牌而且喜欢赌博的时候，纷纷打电话请他去。从此，他的手机电话又热闹起来。他有请必去，天天忙得比上班时还要热闹，老婆见他过得开心也不管他。

问题是，除了前面一阵子他有赢钱外，后面的他基本都输钱。余清不服气，越输越赌，越赌越输，恶性循环。不到一年，他竟然把过去所有积蓄都输个精光。

老婆发现时，已晚了，余清怎么劝也劝不住，执意要变卖自家的房产再赌扳回本钱。老婆见他执迷不悟，哭闹要跳楼，跳楼前，她大骂江东县这个害人的“退二线”。

戒 酒

宋局长戒酒不是身体上的原因，更不是酒力衰退，而是怕酒后误事，担心因酒口风不慎惹出麻烦。

早年，也就是在他还没有当正局长之前，他曾出现过两次酒后吐真言的事。其中的一次，还有一名纪检委领导在场。一回想这往事，他就毛骨悚然。

一次，他和一帮人在酒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喝得酣畅淋漓，无所不言。哥们正说着赌场上的事。有人说，他这几天手气很糟糕，连连败北，已输掉不小的一笔钱。他问，输了多少？这人说，输了五六千。宋局长说，真是小巫见大巫。你可知道，我昨晚一晚上就去了多少？人家当然不懂。他神秘兮兮地举起手，摊开五根指头，翻了三下。人家便知道了，宋副局长昨晚输了十五万。人家又问，赌什么玩意会输得这么惨？他告诉人家“玩五张牌”。一听这，人家便明白了。“五张牌”赌起来，多少钱都敢输，也多少钱都敢赢。闻此，人家就佩服了宋副局长。本来不能问的事，比如关于这些赌本的钱的来路问题，在酒精力的作用下，再加上也禁不住他有如此实力的诱惑，就纷纷问宋副局长，你哪来的这么多的钱？一说钱，宋副局长得意洋洋起来了。又干下一大杯后，飘飘然地说，钱算什么，我从来就没把钱当钱，而是把它当纸使。说着，他从口袋里抓出一把，人家一看，至少七千元。人家佩服得不停地咂舌头。他更得意了。从凳子背后拿起他经常挟在腋窝下的那个小黑包，又从包里抓出扎得完整的三捆钱放在桌面。人家看得目瞪口呆。一片唏嘘，声音里全是赞叹和钦羡。人家禁不住又问，局长，你怎么会赚得这么多的钱？要教教兄弟，拉我们一把啊！宋副局长开始得意忘形。他口吐唾沫，大声说道，你们也不看看我所在的是什么单位？我能够坐上这个位置容易吗？再说，我还不是用这些搞来的？边说边举着这三捆钱给人晃了晃。继续道：买官跟赌博一样，押中就发了，没押中就完了。人家疑惑问他，问题是哪弄来这么多的钱去买官，还有，买了官后，怎么才能收回投资？

宋副局长说，这还不容易，现在我是副局长，我想当正的，我就让我所分管的下属单位弄些钱，我当上了，一支笔签下去，多少钱都能解决。怕什么！要是当不上，人家也不会收我的钱了。所以，人家愿意替我做，这也是互惠互利吧。

人家又问，要是领导收了你的钱后倒台了怎么办？

他说，这也不怕。万一运气不好，纪委或者专案组来找我，我就死不认账。他们也没辙。我有送钱就是说没送钱谁有办法呢？如果，他们动硬动粗了，一开始动手整我，我当然好汉不吃眼前亏，先马上承认有有有这回事，等他们放下我，我又矢口否认。他们再动手，我再承认，他们一松开，我就翻脸。他们要是问我为何这样反复，我就说，是你们逼我才这样做的。

朋友问，那么，到现在为止，你已经收人家多少钱了？宋副局长说，这数字不好说。我也没法认真算。反正，我的原则是，人家送来，有把握办的我就收下，然后，我也往上面送人情去了。

在场纪检委的朋友听了直摇头。

不久，宋副局长果然转正了。朋友们便知道他转正的原因，也不觉得稀罕，更不佩服他的本事，只是对他的胆量和运气有所认同。

转正后的宋局长听说什么也没改变，变化的只是从此不敢喝酒，人家请他吃饭，他就以牛奶当酒。据说，他之所以戒酒，是因为一个朋友把那回说大话的事告诉他后才做出的决定。

尴 尬

钱景秀自从当上镇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后，感觉自己的腰杆不仅硬不起来，反而很软塌。特别是在开全镇领导干部的大会上，要他做反腐败的发言时，他总是说得扭扭捏捏，不时，还会涨红了脸皮。甚至语塞。即使说得顺，也是大话重话不敢说，只是劝大家，要自觉自律。

他明白自己最近有了一块严重的心病。这心病就是，他羞愧得很，因为他的这个官衔是跑来的。再说白一点，是用钱运作而来的。

钱景秀相对于乡镇的其他副职领导，应该说算是比较优秀的干部。在高校时就是团干，毕业分配到乡镇不久，领导看了看他的履历，不错，没多久就推荐当上镇的团委书记。钱景秀，一头扑在工作岗位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论份内份外，他能做的全都尽力做。特别是计生等中心工作，他总是冲锋在前，深得领导和同事的好评。

可是，从二十六岁当团委书记起，一直当到了退团的三十二岁为止，他仍是团委书记。跟他一起分配来的三个同事，不是就地提拔当了副乡镇长或者党委委员，就是易地当了副书记或者上县直机关做了副职。只他一人结了婚孩子都五岁多了，职务和岗位都没变化。不少人见他这样，还不时地暗示他，要趁年轻赶紧跑一跑，挪个位置，最好能够提升一下。钱景秀不以为然。他想，工作上的事，完全是组织上来考虑的。哪有个人随便怎么想怎么做。要是这样，不乱了套？人家暗里替他着急。但是，他不急，他相信组织，组织会给他做安排的。

让他急的是，上次县团委换届，新任的县团委书记年纪才二十八岁。在会上，他一看傻眼了，全是年轻的新团干，一副全陌生的团干。他发觉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跟他们坐在一起了。最严重的是，新的县团委书记好像就是对他说的：今年内，乡镇三十岁以上的团干都要离开团队伍。乡团委书记的年纪要在二十五岁左右。

果然，不久，镇团委换届时，钱景秀就被换走了，调整到党政办当组织干事。

钱景秀不急，可他的老婆急了。

他老婆在另一乡镇当妇联主席。同事朋友一聚会，见面首问的就是对方本人或者配偶的位置变化，特别强调职务。人家一听说她老公仍是一个干事时，马上有种哧之以鼻的感觉，眼神里写满了歧视和鄙夷。这让钱景秀老婆受不了。所以，她就催钱景秀得放下手中的一切，集中精力跑一跑，及早弄个职务给人家看，别在人前丢人现眼，让人瞧不起。钱景秀依然不以为然。认为，跑官要官实在是很可笑很让人掉价的事，不必跑动，组织有需要，自然找上你。当年当团委书记，哪有找过哪位领导，还不是他们主动请他做吗？

他老婆急了。她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那根筋，说出来让人听了会笑话死。你知道不，人家现在弄到一个副科级，没有三五万是拿不下来的。正科级至少都得花十万元，还得找到可靠、硬朗的后台，不然，你还找不到门槛，有钱都没地方花，别说弄个一官半职。

老婆告诉他，要是能达到目的，人家三万，我们五万元也得干，这面子死活得挣回来。不然，人家以为你钱景秀无德无能。这话把钱景秀说得多少有点动心。他好像也有这个感觉，近年来，人家对他没有从前那样尊敬和尊重了。

在女人的怂恿下，钱景秀随他女人往省城找亲戚去了。真是运气好，通过这亲戚一找就找到了一个工头，这工头自称跟县里的头头是铁哥，要提个乡镇副职，简直是小儿科，便满口应承。请他们吃这饭后，依潜规则，一个信封装的大包便塞了过去，工头一番假意推辞后便笑纳入怀。

回来不到一个月，上面来人考核他来了。考核组的人还说，这几年对钱景秀同志没有重视，这回该补一补了。考核组才离开三天，便公示上榜，一周后，红头文件下来了。出乎钱景秀和他女人意料的是，他竟然被任命为镇的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

钱景秀觉得这做法好像是对他的一个讽刺，一次报应。他想，在他的辖区内，要真的遇上什么腐败的事情，不知道该怎么个管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