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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

2012-06-04绿

福建文学 2012年11期
关键词:林立土匪王先生

绿 笙

二十八岁的林立清是一位老实而能干的青年,经营着三元县最有名的邓家豆腐店和南坑林记酒肆。林立清并不是三元县本地人,老家是在离三元县城还有三十里山路的南坑。当年,十四岁的林立清经亲戚介绍到邓家豆腐店当伙计,豆腐店的老板邓长平见长得眉清目秀的林立清干活卖力作风朴实,就一直把他留在了店里。林立清在南坑的老家有两个哥哥,家里穷得叮当响,能在三元县城里谋到一份差事,吃饱饭穿暖衣,对他而言也就没有其他的想法,一心一意地听老板吩咐做事。他没有别的想法,可老板见到老实能干的林立清却有了别的想法。

有民谣云:小小三元县,三家豆腐店,城内打锣鼓,城外听得见。这说的是沙溪河边的三元县之小和豆腐的出名,邓家豆腐店正是最著名的三家豆腐店之一。邓长平也是个本分老实的人,守着祖上传下的这点做豆腐的手艺经营着小本生意,日子不算太富足可在人前人后也有些脸面。邓长平对经营生意没有大的企图,没有大的志向人就容易满足,让他不满足的是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传宗接代历来是所有中国人的头等大事,看林立清能干实在,邓长平就有了要林立清入赘的想法,当他把这想法和南坑的老林家一说,穷得叮当响的老林家正为几位儿子讨老婆发愁,当下一拍即合。

林立清对托付终身的老板千金一直呵护有加,生的第一个儿子也果然姓了邓,而就在他巴望着第二个将姓林的儿子诞生时,邓家豆腐店老板千金的肚子却没了动静,这一沉静就是漫长的八年。八年间,邓家豆腐店的老板邓长平撒手归西,临终时嘱咐小两口要将祖上的基业传下去,邓家豆腐店的招牌不能改姓。林立清果然信守了诺言,虽然他早已是实际上的老板。但同样本分的林立清的想法显然比邓长平远得多,一年后,就在邓家豆腐店的边上买下了又一处店面,开起了南坑林记酒肆,专售传统的品质优良的南坑老酒。

这时已经是民国34年(1945年)了,原本为沙县第二区署所在地的三元镇,随着福建省省会内迁永安,三元镇摇身一变成为三元县,而且驻扎了不少省政府的部门,三元县这个原本沙溪河重要的水陆码头也变得越加热闹起来。然而,随着街市的热闹生意更加红火的林立清内心里颇为寂寞,妻子迟迟没能为他生出姓林的血脉,这让已经二十八岁的林立清很是苦恼。这天夜里,喝了两杯南坑老酒的林立清照例来到沙溪河边排解郁闷。穿过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就弯弯曲曲地到了沙溪河滩上,走着走着脚下却绊到一个物件,借着远处微弱的灯光,就看清了原是一个人。正值乱世之秋,什么国民党啊共产党啊各种消息在县城传播,每次路过三元羁押所听到里头传来骇人的叫声,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林立清都会加快脚步。做生意就认真做生意,尽管省政府迁到了永安,三元县也进驻了好多机关,林立清该做豆腐还是做豆腐,该卖酒还是卖酒。但是,在林立清转身要逃走时,那个人动了一下,伸手拉住了他的裤脚,林立清这才看清这人原来是他认得的莘口小学教书的王先生。

看到教书先生裤管里渗出的血迹,林立清其实什么都明白了。但是,在犹豫片刻之后,善良就把心中的怯弱击退了。夜深人静,他将王先生搀扶起来,悄悄安顿在以前放货的现在已没用的挨着沙溪河边的一间空屋子里,悄悄到药店买来了药品。想了想,提着小马灯又跑到河滩上用沙石把来路的血迹抹去了。回屋看王先生咬着牙自个包扎着伤口,听着远处传来的三两声狗叫,林立清的脸比王先生失血后的脸还要苍白。

王先生忽然就咧嘴笑了,说,害怕了吧?

我……我……半晌,林立清也没“我”出什么来。

王先生看着他手上的小马灯点点头,你很聪明,做得对。

林立清不知怎的说道,我给你弄些酒和豆腐干来吧,还有热的豆腐仔。

王先生把腿包扎好了,脱下了被血浸过的裤子,换上了林立清顺便带来的裤子,忽然说,谢谢你救了我。你一定知道我是什么人。见林立清点点头,他似乎想了一下,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好的东西,说,你还得替我做件事。

若干年后,林立清一直后悔当初没有把油纸包打开,看看里头轻飘飘的到底是什么物件,因为,后来组织上的人在验证他这段讲述时就要他明确表明替王先生做的是件什么事。当然,不久后林立清就知道他替王先生传递的是一份情报,而情报是保密的,他没有偷看,这让王先生对他很信任,也最终当了他的组织。

王先生在沙溪河边的小屋里悄悄呆了两天,等待风声过后才走了,临走时他似乎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说,不知道我说的你听不听得明白,我是共产党,他们是国民党,国民党不抗日还打自己人,迟早要完蛋的。你明白吗?林立清没听得太明白,但自从省政府内迁永安后,三元一下子也涌进了那么多省城里的人,原来的区署还变成了县,在做生意之余,从顾客们的议论中他也知道了共产党要抗日国民党要打共产党,显然这国民党就有些不是玩意了。王先生走后,林立清悄悄打听,才知道是三元的地下党解救了关在三元羁押所里的一位新四军战士,而王先生必定和这个解救有关。由此可见,国民党在抗日的时候关押新四军,果然比共产党坏。这么想了,心怀着一个巨大秘密的林立清就很想再见到王先生了。

一个月后,当王先生走进邓家豆腐店时,林立清并没有太感惊讶。这一个月里,林立清学会了天天看报,他要从报上找到王先生和他同伙的消息。林立清把王先生请进了店面后自家的一个小厅堂,让好奇的老婆端来了熏豆干和南坑老酒。王先生看着林立清说,林老板,谢谢你。你那天帮我送去的情报,挽救了我们一位同志的生命。林立清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说,王先生,这世道我也看明白了,将来这天下一定是共产党的。王先生认真地直视林立清的眼睛道,林老板真的这么认为?林立清说,我天天在这店面里看的人多了,你们共产党都是像你这样的好人。

林立清就这么开始了他的革命生涯。当然,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做些这样的事就叫革命。又依照王先生的吩咐送了两次情报后的这天,王先生对他说,这两次情报都是空的,目的是考验他,现在他经受住了组织的考验,正式成为我们三元地下党的同志了。说着,王先生热烈地握住了林立清的手说,同志,组织欢迎你参加革命!

这两次情报还是送到第一次送的地方,离县城不远的文笔山飞凤阁边一棵歪脖子树的树洞里。送情报时按照王先生交代的,林立清事先做了巧妙的伪装,装成到文笔山登山游玩的人,在多次确信没有人注意后才将油布包快速塞进了树洞里。现在听说送的都是假情报,林立清自尊心多少有些受到伤害,但是两个第一次和他发生关系的新词一下就将他的不快一扫而光。同志?这当然是比老板更好的称呼,就是自己人了,而组织又是什么呢?是一个比王先生更大的人物吗?林立清想到就问,王先生,组织是谁?能不能让我认识一下?王先生就对林立清说,组织不是一个人,是一个代表,代表了所有的人。这让林立清感到有些迷茫,觉得组织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王先生似乎看出了林立清的犹豫,就伸出手说,可以这么说吧,你的组织就是我,我就代表组织,你现在已经是组织里的人了,明白吗?不明白也不要紧,你只要做好我要你做的事,慢慢地你就会明白了。

林立清当然没有完全明白,但他依然用力地握住了组织伸过来的手,说,我明白了。

王先生说林立清本地资深老板的身份是一个最好的掩护,为了安全和保密,今后林立清只跟他一个人联系,其他的任何人,包括同床共枕的妻子也不能透露半个字,不能说王先生是他的同志,更不能暴露组织。

任务很快就来了,这次的任务是要林立清雇一条船把一位重要的同志安全送到沙县,只要船到沙县沙溪河码头他要掉头就走,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见任何人,理由依然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他只能和王先生单线联系,少说话或不说话也就最安全。

三元到沙县的水路林立清很熟,黄昏启程,雇的船工也是知根知底的往常给店里运货的本地人。按事先的约定,装扮成外地笋商模样的人上船后和林立清说着不关痛痒的生意话。而林立清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和一位很确定的同志面对面,眼神不免有些发亮,如果不是王组织一再叮嘱不能暴露他的身份,林立清是一定要和这位看起来很资深的同志好好攀谈攀谈的。对了,王组织,林立清私下里就这么称呼教书的王先生,因为,既然王先生说组织不是某一个人,但王先生又说他就是他的组织,那么,这组织就应当是姓王吧。王先生私下里没再反对林立清叫他王组织,说,林立清同志,这么叫也可以,你时刻要记住,组织永远都是你的组织,时刻都会记住每一位为它工作的同志!如果不是王组织一直叮嘱除了和他不能和别的什么代表组织的人联系,这是铁的纪律,那么,从没见过组织上人的林立清此次一定会破坏这铁的纪律。闽西北是福建八大干之一闽笋的出产地,以永安贡川笋帮公栈为首的笋商帮会集合了沙溪河一带的笋商,而外地的笋商也经常出没于沙县三元永安,让这位同志扮成笋商显然是王组织经过充分的考虑,看起来这位满口生意经的同志也的确像是位笋商,听这位同志那么熟练地谈论今年闽笋的行情,林立清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是一位笋商了。

没有什么惊险,但船还没出三元县城过尾历正顺庙时却有了一个小小的虚惊。这时供奉三元白水村谢佑的正顺庙早已不是一座庙,而成了国民党的梅列训导营,经常会传出一些和三元羁押所里一样凄惨的叫声。船过正顺庙时,就见沙溪河滩上有几位国民党兵向着行在沙溪河中间的船大呼小叫,林立清当下脸就变色了,让船工别理这些兵哥,他们上不了船又能怎么样。笋商的脸却没有任何表情,示意林立清让船工把木帆船靠过去。船靠过去,没想到其中有个兵却认得邓家豆腐店的林老板,先就问有没有刚打上的鱼,有位弟兄过生日想找下酒菜。这位三角眼的士兵叼着一根牙签骂道,他娘的,把老子打发到这个鬼地方,肚子都寡淡出鸟来了。当林立清让船工把准备中午吃的半只熏鸭隔水扔过去时,这些如获至宝的兵们根本没在意船上坐了什么人,那位三角眼还装腔作势地向林老板拱手说谢谢。林立清没想到国民党兵也是有些礼貌的,林立清这么自言自语着,却看到了笋商同志射过来一束严厉的目光。此后,直到下船,这位笋商同志没再和林立清说一句话。林立清当然明白,一定是自己当时那慌乱的表情,让组织的同志看不起了。林立清就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临危不惧。

林立清后来才知道,这天他送的这位同志在若干年后会成为几乎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当他向组织表白他是王组织里的人,举例说明唯一的这次有人证有一点惊险的革命工作时,才得知这位能让他敬佩和惭愧不已的面对国民党民能临危不惧的笋商同志在沙县转道南平时被叛徒出卖而牺牲了,更要命的是那位嫌疑最大的叛徒也在乱战中死了。因此,这个人证不仅证明不了他的革命历史,而且差点让他以叛徒的身份被枪决。当然,林立清将笋商同志送上沙县码头时没有听从王组织叮嘱掉头就走,还是忍不住悄悄从船舱里掀开帘布看了来接应的同志,因为这个人显然和他一样都在从事着组织交代的同一样工作。尽管天色已昏暗,林立清还是记住了来接应的人是他以前见过的沙县一家米店的络腮胡伙计。

组织上料不到林立清也想不到自己很适合这样的革命工作,仅仅一年后,他就成了王先生和组织之间最安全可靠的一根链条。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林立清在朴实的外表掩盖下天生有一副机警细致的头脑,在传递情报中几乎没有碰到什么波澜,这也是后来林立清看那些把地下工作搞得波澜壮阔的谍战片时很是不以为然的,他总要对人家说,组织不是这么热闹的,很平常。而这正是让人不相信他是组织中人的一个理由。你比方说,传递情报吧,总有什么特务跟踪,惊险万状,最终一次次化险为夷的经历吧,他林立清呢,什么也没有,就是拿着情报像邮递员投信那样,按着门牌号码就投进去了,完了,还唱几句小曲,喝二两小酒。这太不像地下党了!

林立清当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些发生在其他地下党身上的惊险故事为什么到了他林立清这里就完全变了样呢?因此,在若干年后苦苦等待组织的日子里,林立清慢慢地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为党工作了。

如果说林立清就这么波澜不惊平淡无奇地为组织工作直到解放,那对林立清来说一定是一个皆大欢喜的事。然而,事情在1948年这个年份,让林立清的革命生涯发生了一个重大的转变,并使此后他的人生开始走腔走板。

1948年的秋天,从各种渠道传到地处闽西北山区沙溪河边的山区小县三元的消息都在表明一个事实,共产党得天下的日子似乎不远了。这些消息,让一直与王组织单线联系的林立清兴奋不已,王组织脸上也时时溢出掩饰不住的喜悦。这么几年下来,林立清和莘口小学教书的王先生早已是三元市面上公开走动的朋友,一位有钱的商家请一位老师时不时到家指点一下儿子的学业,这是无可厚非的。而王先生也真有两下子,不仅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而且还教林家的小子拉得一手好二胡。这样的关系,使林立清与王先生的交往变得自然而安全。当然,私底下里,林立清固执地称王先生为王组织。就在这么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王组织从莘口而来,相邀林老板一起登文笔山。王组织站在店门口抬头看天说,秋高气爽,林老板能不能陪我登山观秋景啊。

林立清隐约从王组织过于轻松的表情里感到了些什么。一路无言,直走到了文笔山上的飞凤阁,一座破败的小庙供奉着五谷仙,并没有多少人来此,偶有上山打柴的农民。林立清就想起第一次给王组织送情报到飞凤阁的情形,就那一次他经受了组织的考验。因此,每次看到飞凤阁边的那棵歪脖子杨梅树,林立清都有些兴奋,这次也不例外。而就在文笔山令人目不遐接的秋色之中,王组织原本伪装的轻松像秋风扫落叶般一扫而光,代之以凝重而坚定的表情告诉林立清三元地下党巧取税款的事件。

和往常一样,王组织在林立清面前惜墨如金,他并没有过多地讲述事件的详细经过。若干年后,林立清偶然在一份党史资料里看到了整个事件的真相。原来,那天,闽赣边地委的一位同志带给三元地下党一个好消息,华东解放军已解放了济南,我军还将发动一场大规模的战役,就是后人所称的淮海战役。但是,现在三元的革命形式却进入了一个关键时期,转战于闽西北山野的闽西北游击队处境艰难,为了粉碎敌人的这次围剿,组织上要求三元地下党的同志筹集一笔经费支援游击队。为了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三元地下党通过周密的布署劫持了刚从莘口、岩前、松阳等地缴来的两亿元税款。正是这次规模较大的行动,让三元地下党的好多同志都暴露了。

王组织看着有些紧张而不解的林立清说,你也参与了这次行动,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王组织这么一说,林立清才恍然大悟。就稽征处巨额税款被劫的那天,林立清接受王组织的指示去送一份情报。那天,三元县来了一家马戏团,在阳巷头的小山坡上搭起了戏台子,一时间可以说是万人空巷争相观看。林立清也想去看,没想到一大早王组织就要他将一份情报送到沙县。地处山区僻静之地的三元小县难得有如此规模的马戏团来,但为了组织上交给的革命工作也只能忍痛割爱了。林立清路过临时搭起的戏台子时驻足看了一小会,见一个精壮的汉子肩上顶着一根长长竹竿,一位十来岁的女孩在竿上撑开手脚如小鸟般灵巧地上下翻滚,让他忍不住喝了一声好。原本想着送完情报就赶回来看晚场的马戏,没想到情报顺利地送到沙县南门外城墙上一块活动的城砖下后,在街上碰上了生意上一个熟识的同行,给硬拉着去喝了一回酒,醉后当晚就住在了沙县。现在想来,地下党的同志们就是那个晚上利用大家都去看马戏表演警戒松懈的情况下得手的,而他送到沙县的情报就与此次行动有关。这么一想,林立清就为能亲自参与这么一次重要的行动激动不已。

现在,神情严峻的王组织对林立清说,他这是最后一次见林立清,有几位地下党的同志已暂时转移到了沙县,他也必须转移。听了王组织的话,林立清兴奋之余转身环视飞凤阁四周秋意盎然的景色,早已没有任何诗情画意,同时感到了一种恐惧在内心的某个隐秘处滋生。王组织看出了林立清的紧张,转而用轻松的口气说,放心吧,立清,组织只是暂时的撤退,以前为了安全你一直和我单线联络,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为党工作。

林立清就为自己为了党工作了这么几年还是无法做到临危不惧而有些惭愧,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点了点。

王组织接着要林立清像平常一样生活,等待组织的召唤,不要和任何人联系,现敌我的关系非常复杂,有敌人打进了我们的内部,敌人的内部也有我们的人,为了他的安全,一定要遵守单线联络的铁的纪律。同时,王组织还告诉林立清,因为他的暴露可能会招致敌人对与他交往过密的人怀疑,叫林立清可以利用他老婆堂哥在县党部的关系,打消敌人的怀疑。王组织再次强调说,除了他没任何人知道林立清,林立清是安全的。王组织临走时,交给了林立清半块银圆,告诉林立清如果他发生了意外,就会有拿着另半块银圆的同志来找他,那人就代表组织。末了,他紧紧地握住林立清的手说:立清,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三元离解放的日子不会太远了!

林立清牢牢记住了王组织的叮嘱,怀揣半块银圆,悄悄而热切地盼望着三元解放的日子。如王组织所料,王先生为邓家豆腐店老板的儿子教琴识字没有惹出太大的麻烦,当然这是因了妻子堂哥的周旋,林立清仅是到县党部在堂哥的陪同下写下一份证明材料就完事了。事实上,这时候,前任的县长因为税款被三元地下党劫持已被上峰解职,在人心惶惶中新上任的县长也无意于为前任擦屁股,把几个经办的人员处理后也懒得再节外生枝了。是啊,民国的天空越来越灰暗了,谁知道共产党什么时候就会冷不丁地跑到三元大街上呢。没有人知道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林老板心怀着这么一个崇高得吓死人的理想。敌中有我,我中有敌。林立清变得格外小心翼翼起来,看着街上走过的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林立清知道里头可能有像他一样为组织工作的同志,也一定有阴险狡猾的敌人。

1949年10月1日,共产党亲手缔造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北京成立,一个月后林立清才从一张发黄的旧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消息。自从王先生走后,妻子就不让林立清读报纸了,当然林立清还是偷偷地看报,他想看有没有王组织要来找他的消息。得知这个消息的晚上,觉得一肚子话无处倾诉的林立清一个人拎着一锡壶南坑老酒,拿两杯子悄悄来到了第一次救起王先生的地方。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也给对面想象中的王组织倒了一杯,兴奋地说,王组织,革命终于成功了,我们共祝一杯。说着,林立清就把酒一口干了。就这么王组织一杯他一杯,一锡壶老酒见了底,林立清有了六七分酒意,但兴奋的情绪依然无法排遣,然后又觉得委屈,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没娘的孩子。

1950年1月28日是三元解放的日子,林立清是费了好大的劲才按捺住自己迈进三元县人民政府大门向组织报道的冲动。三元的天空变幻了色彩,人心也在这变幻之中沉浮,各种传言在大街小巷流溢。

这个雨夜,邓家豆腐店紧邻沙溪河的后门被轻轻叩响了。叩门声很轻,却让一直期待这种形式叩门声的林立清在雨声中一下就捕捉到了。三声响后,正在这个雨夜里与昔日豆腐店老板的千金在床上忙活的林立清马上起身下床,不管妻子如何地嗔骂。没想到推门而入的居然是解放前夕失踪已久的妻子堂哥邓八斤。当邓八斤狼吞虎咽地吃着豆腐干就老酒时,断断续续地也把自个的经历讲了。原来这邓八斤现在投靠了三元、永安、明溪交界的土匪“铜菩萨”,成了沙溪河流域这股最有势力的土匪的二当家,他这次是跟着大当家到县城顺便来看看堂妹的。邓八斤说,共产党得不了天下,国民党迟早还会从台湾打回来,我们只要坚持一年半载,这三元就还得是姓国。妹夫,你是个明白的生意人,可别和共产党的人走得太近。要知道,这共产党不会让你们这些有钱人过好日子的,他们可是穷人的组织。

从妻子堂哥的嘴里冒出“组织”这两个字,险些让悄悄把柴刀拿在手上的林立清将刀架到他脖子上。但林立清是个老实而讲义气的人,堂哥为人并不坏,好像在县党部时也没听谁说他干过多少坏事,当初还真的出面为他担保不是和王组织一样的共产党,更何况堂舅哥眼下这副落魄的样子,与当初风流倜傥的样子判若两人,这就让林立清下不去手。而妻子早和堂哥将眼泪流到了一起,因为,堂哥的父亲是地主,曾经逼死过一个丫环,命案在身,早被人民政府押到沙溪河滩上执行枪决了。林立清看这堂哥堂妹俩的眼泪流到一起,不知不觉地眼睛也红了,红了后又猛然警醒过来:呀,我这是不是就是王组织平常所说的丧失了阶级立场了?林立清这么在内心自责自己,但他终究还是帮着妻子让堂哥带走了一篮子豆腐干、一只熏鸭、一刀腊肉,还有一锡壶的南坑老酒。临走时堂哥再次叮嘱林立清夫妇说,如果共产党对富人下手,你们日子过不下去了,就来找我,我们大当家的“铜菩萨”是有名的菩萨心肠,讲义气,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然后,堂哥紧紧握住林立清的手说,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林立清觉得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熟悉,仔细一回想才想起来当初王组织向他告别时也是这么说的,甚至连握手的样子和说话的表情都一个样。望着堂哥消失在雨夜里的背影,林立清感到了一阵迷茫,内心里忽然涌上了一种潜藏着的担心:一直没来找他的王组织是不是为革命牺牲了?那么,也就是说他所等待的组织永远也不会回来找他了?转天,趁做生意到沙县的机会,他悄悄地去寻找那位米店络腮胡伙计,他确信那是与他一样从事地下革命工作的同志,除了王组织,那是唯一能证明他是组织的人的人。当然,他一无所获,米店早已变成了供销社,没有人认识一位长满络腮胡子的米店伙计。于是,他只能怏怏地回到三元,除了继续向人民政府的人投去亲人般热情的目光别无他法。因为,这时候,一件大事的发生,让他再次感到了有众多潜伏在人民政府身边的危险。他所能做的,就是等待组织的召唤。

当然,林立清更料不到的是,此后,这样的寻找和等待竟贯穿了他一生。

1950年9月8日,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一件针对刚成立的人民政府的血腥事件正悄然上演。这天,三元县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员到岩前办事,随行的还有乡农会的三位干部,因为这一带盘踞着三元最大的“铜菩萨”土匪,除县政府的这位干部身上佩把短枪外,三位农会干部也向区里借了一支马枪。在路上,他们突然遭到土匪的埋伏,县政府干部与这小股的土匪对峙,而等救援的队伍赶到时,这位干部已倒在血泊之中。经确定这样的暴行是“铜菩萨”匪部所为,更令人吃惊的是,经过人民政府周密的侦破后捉到了此次事件的幕后策划者居然源自于内奸——那三位随行的农会干部中其中的一位,正是他准确地向土匪通报了县政府干部的行踪。

这个事件对整个县城的震动很大,人民群众中人心惶惶,土匪的暴行也激起了政府剿灭这股土匪的决心。林立清听到这件事内心里只能悔恨不已,他对妻子说,下次你堂哥再来,我就要亲手把他绑去政府!这么说过后,林立清又暗暗倒吸一口凉气,心想,是啊,还是王组织说得对,敌中有我,我中有敌,谁能保证县政府里没有敌人的内奸呢?如果他贸然出面和组织联系,不仅没人会相信他是组织上的人,而且那些别有用意的内奸还可能借机铲除他这样空口无凭也没有人证的革命同志。想到这里,林立清不禁汗毛倒竖。

显然,这样的等待对于一位渴望为革命工作的同志来说无异于是一种煎熬,三元地下工作者林立清也不例外,看着人民政府里那么多同志轰轰烈烈地革命工作,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第二天,林立清正百般无聊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地跟着几位县政府的同志后面慢慢就要走进县政府大门时,背后猛然被人拍了一掌。林立清掉转头,险些惊叫出来。但是拍掌的人及时伸出食指按在嘴唇上。当林立清跟着这人不紧不慢地走到远近都没有人的沙溪河滩一角时,终于忍不住和这人来了个紧紧的拥抱。这一抱很用力,就是当年新婚之夜抱新娘时也没用这么大的劲,这一抱还抱出了所有的委屈。在林立清用力的拥抱中,王组织夸张地咧嘴“嘿嘿”叫了起来。林立清眼里飘上了泪花,说,王组织,我等得你好苦啊!王组织的眼里也有泪花闪烁,接着告诉了林立清这些年他的经历。

原来,那年与林立清分别后,王组织当天就转移到了沙县,后来又参加了闽西北游击队,没过多久又离开福建去参加了解放军。随后,他就一直跟着解放军转战南北,他还亲身参与了淮海战役。这几年他始终没有忘记与他单线联络的地下工作者林立清,在他离开福建时特意把林立清的关系交待给也在三元从事过地下工作的另一位同志,让他与林立清单线联络,一直珍藏在身上的半块银圆也交到了这位同志的手上。现在,在刚成立的三元县人民政府面临形势最困难和复杂的时候,组织上将他派下来的目的就是利用他曾在三元搞过地下工作的关系,带领三元县大队争取尽快地剿灭盘踞在三元境内的几股土匪,其中最大的威胁是三元、明溪交界活动的“铜菩萨”匪部。

接着,王组织告诉林立清,他并不姓王,以前是为了从事地下工作的需要用了化名,到部队后他恢复了原来的名字——李云高。

听了王组织的讲述,林立清一时就忍不住委屈地叫起屈来,说,没有啊,从来没有组织上的同志拿着半块银元来找过我!王组织,我一直保存着你给我的信物呢。林立清一直认为这半块银元是他与组织之间的一个信物。说着,他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用布包裹的半块银元,激动得手不停地颤抖。

王组织没有纠正林立清对自己的称呼,他接过半块磨得锃亮的银元告诉林立清,他不知道林立清一直游离于组织之外,为了安全他没有把林立清的关系告诉别人,而他交代的那位拿走另半块银元的同志没来联络林立清,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他牺牲了。林立清想起了沙县米店的那位络腮胡伙计。王组织在肯定了林立清的猜测后又严厉地批评了他,说他违反了地下工作铁的纪律,不该知道的不要知道,不该看到的不要看到,更不能背着组织自作主张去看,这是很危险的。比方说,如果你林立清叛变了革命,那么沙县米店伙计的生命就没有保障了。对于王组织说自己会叛变革命的话,林立清内心里有些生气和难过,只是想王组织就是他的组织而没有表现出来。

接下来,以前的王组织现在的李云高告诉林立清,他回到三元后首先从侧面了解了林立清这么多年一直坚守铁的纪律,没有向任何人暴露过身份,他原本想向县政府说明,但转念一想还是暂时不说。林立清有些明白王组织悄悄地把他拉到沙溪河滩僻静处说话的原因了,但是他不能理解,为什么现在已是共产党天下了,他这个地下工作者还不能走到地上,同时,他还再次提出要正式加入共产党。其实,这个要求以前他在为地下党工作一段后已提过了,当时王组织说组织上还要对他进行考验,况且他已经在为党工作了,为了工作的方便暂时不要加入。后来,三元地下党因劫税款暴露,王组织撤退得匆忙,林立清入党的事也就没提起了。现在,听到林立清重新提出这个要求,王组织就重重地握住了林立清的手说,组织上从来就没忘记你,等这个任务完成后我就会向组织提出,我要亲自当你的介绍人。这么多年考验证明你早已达到党员的标准了。但是……在这个颇为困难的转折之后,王组织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现在暂时还不行,组织上还有更艰巨的任务要你去做。王组织说完,用期待而鼓励的目光罩住了林立清。

林立清马上就激动起来了。是啊,王组织这样的目光林立清已经久违了,以前每次王组织要林立清传递情报都会用这样的目光罩住林立清,第一次林立清有些不习惯,第二次第三次之后,他就明白王组织这样的目光代表的是组织。现在,时隔多年,在漫长的等待之后林立清终于等到了组织这样的目光,一时就热血沸腾起来,一腔子热血在身上涌动,脸不知不觉涨红了。这回,他主动握住了王组织的手说,保证完成任务!

王组织经过这几个迂回的深入了解终于放心了,肯定林立清虽然与组织上失去联络了一段时间,但是依然是一位可以信赖的好同志,组织上可以把这么一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他。

然而,林立清在接到时隔多年组织上交给他的这个艰巨任务时犹豫了。

王组织告诉林立清,现在人民政府刚成立,解放军还要解放台湾,分不出太多的兵力,三元县人民政府的力量还不大,而垂死挣扎的敌人很顽固和凶残。你也听说了,前天,我们的一位干部被土匪残忍杀害了。闽西北地域山高林密,不利于我们解放军展开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土匪活动于深山老林,他们凶残成性无恶不作,时刻威胁着新生人民政府和人民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全。而现在的形势又非常复杂,这次我们县政府干部被杀就是潜伏在我们内部的敌人通风报信。因此,我们要巩固解放的胜利果实就必须消灭土匪,消灭土匪就必须准确掌握敌人的动向,掌握敌人的动向就必须在土匪内部有我们的同志。现在三元零散小股土匪已成惊弓之鸟,最大的威胁来自于盘踞在三元、永安、明溪交界的“铜菩萨”,我们急需内应来传递情报掌握其行踪,最终一举歼灭这股顽匪。林立清的任务就是借妻子堂哥的关系打进去作为内应。

王组织再一次用期待与鼓励的目光罩住林立清说,立清啊,你是个老地下工作者了,组织上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是有充分考虑的,一是你有妻子堂哥在“铜菩萨”匪部当二当家的关系;二是你在困难的时候曾帮助过邓八斤和土匪;三是你有丰富的地下工作经验。因此,组织上相信你一定能完成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听到这里,林立清暗暗倒吸一口凉气:组织上真是明察秋毫啊!然而,和以前所有的任务一样,这任务同样不能让家人知道,林立清担心自己成为土匪,不明真相的家人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打击。当然,最终让林立清义无反顾地接受了这个任务的还有王组织的一句话。以前的王组织现在的李云高说,立清,等我们彻底干净地消灭土匪,保卫了新生人民政府的安全,我会向组织上表明你的贡献,亲自介绍你入党。

当然,林立清没有想到的是王组织并不知道他曾在暗中帮助过妻子的堂哥,这仅是有着丰富工作经验的王组织推断出来的。

事情在林立清坚定地接受任务后顺理成章地展开了。在王组织精心安排下,一个深夜,他亲自带领县大队的人制造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局,抓捕私通土匪邓八斤的林立清。林立清连夜逃出三元县,三天后,顺利地找到了妻子的堂哥邓八斤,成了“铜菩萨”手下的一个土匪。妻子的堂哥邓八斤热烈欢迎林立清的到来,握住他的手说,我说得怎么样?共产党,是不会放过像你我这样有钱人的。妹夫,放心吧,不用多久我们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三元大街上,坐在你的酒肆里就豆腐干下南坑老酒了。

有着地下工作经验的林立清知道堂哥的话里水分是很多的,这从发现有人暗暗监视他的行动就知道土匪并没有信任他的投靠,土匪放出去的耳目一定会到三元县里通过他们的内线来调查自己。因此,林立清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令林立清感到奇怪的是一直没有见到匪首“铜菩萨”,后来堂哥才悄悄告诉他,大当家的极少和弟兄们聚在一起,一向行踪诡秘,特别是新入伙的兄弟很难见到他。当然,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安全。

土匪们居无定所,成天钻山林东奔西走,又不能得到土匪真正的信任,无法知道“铜菩萨”的行踪,林立清也就无法摆脱监视送出情报。这样的处境,是以前林立清为王组织传递情报所没有经历过的。林立清决定干脆和一直跟着他形影不离的土匪挑明了。监视林立清的小土匪叫狗公仔,是一个低眉垂头走路靠墙跟的老实年轻人,林立清认为自己也是个老实人,同样的老实人总能找到共同的语言吧。果然也就找到共同的语言,都说了老实人该说的话,狗公仔说,林大哥,我是听你堂舅哥的来监视你的。不过,我看出你是个老实人,上山来也是没办法的事。这也是规矩,谁初来也得经一段时间的考验,你放心,你帮过你堂舅哥,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二当家的说了,过些日子就带你见大当家的。

林立清说,共产党太狠了,我本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就因为帮二当家的这么一回就要枪毙我,让人没有活路了,还不知我老婆孩子怎么办呢。说着,他就咬牙切齿痛不欲生涕泪横流。

老实人狗公仔就很同情老实人林立清了。

接下来狗公仔就没那么认真监视林立清了,林立清开始有时间单独短暂地离开狗公仔的视线,按照事先的约定方式为王组织送出情报了。然而,有用的情报在哪里呢?在焦急的等待中,机会很快就来了。这天,堂舅哥告诉林立清,他将和大当家“铜菩萨”在一个叫草鞋岭的地方汇合,大当家有十几条枪,为行动灵活保密,他只带三个人去就成了。他们的目的是研究下一步搞一个大的行动。堂舅哥斜了林立清一眼说,你初来乍到的别到处乱跑,等有机会我再让你见大当家的。我说堂妹夫你安心在这山上呆些日子,哼,我们很快就会打进三元城了,国军不久就会在厦门沿海登陆了。

林立清老老实实地答应了,心里暗暗惊喜:俗话说“擒贼先擒王”,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如果能一举消灭“铜菩萨”和堂舅哥,没了大当家和二当家,这股顽匪定会作鸟兽散,再形不成大的气候。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么快自己就能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

老实后生狗公仔很容易就让林立清找借口支开了,当他将情报按照事先的约定放在一棵歪脖子杨梅树的树洞里时,林立清兴奋之中唯一感到愧疚的就是把一直很关照他的堂舅哥出卖了!他甚至暗暗违心地默念三元的真神太保公保佑人民政府的枪子不要要了堂舅哥的命,打残他一条腿或是一条胳膊,让他不能再当土匪就成了。

后来的三元革命史记载了这次草鞋岭伏击土匪的战斗经过:

这天晚上,三元县大队接到可靠情报,得知匪首“铜菩萨”将带着贴身的十二个土匪在草鞋岭趁夜与二当家邓八斤聚结,为策应国民党反攻大陆在沿海登陆,商讨下一步发动更大规模的针对人民政府的行动。因为“铜菩萨”此人特别凶悍,不仅有一身南拳功夫,枪法精准,而且身边精心挑选的十二个土匪号称“十二生肖夺命煞”,个个是身怀功夫、枪法了得的亡命之徒。所以,三元县大队调集了精干的兵力,共有三十五人提前到草鞋岭埋伏。当时三十五位战士分头行动,二十五位同志在外围包围,十位同志在李云高同志的带领下直冲匪首所在的一家小客店。当时,四野一片漆黑,只有这家小客店透出一线灯光,悄悄摸近的战士们听到屋子里有拆拭枪支的声音,很显然,土匪根本没料到会中埋伏,一点防备也没有。但是,由于我们其中的一位战士经验不足,过早叫门。只听得“哗啦”一声响,屋内的土匪推倒后门的矮墙,往山上逃窜。踹门进去的战士们当场击毙试图反抗的六名土匪。此时,往后山逃窜的土匪遭到了外围战士的埋伏,但在凶残的敌人反抗中,我们有三位战士英勇牺牲。随后,残余的土匪突破我们的包围进入山林,因天黑山高林密,追击可能带来更大的牺牲,只能放弃了追赶。事后清点战场,发现在这次成功的伏击战中,当场击毙“十二生肖夺命煞”中的十位和另两位土匪,擒获其中一名土匪,逃走了匪首“铜菩萨”和二当家邓八斤。据擒获的受伤土匪交代,匪首“铜菩萨”在战斗中负伤。

当然,因为此时的王组织与林立清还处于单线联络的保密阶段,没有人知道这情报来自于林立清的传递,在历史阴差阳错之后,经过了时间的铺盖,在三元革命史里这个送情报的人彻底消失了,无人问津。于是,写史的人只能写上“据可靠情报……”一言。

这是史料的记载,与此同时,三元县的沙溪河里还发生了一件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事。林立清为邓家传宗接代的儿子在沙溪河捞鱼时不幸溺水身亡。

本来草鞋岭事件第一个值得怀疑的人就是林立清,但这件令林立清和土匪以及王组织都感到意外的事情,恰好为林立清解除了嫌疑,并真正得到了信任。土匪信任林立清的逻辑说起来不太符合逻辑而且过于简单,他们认为,林立清儿子之死应当落在人民政府的头上,如果不是他们将林立清逼上梁山,这件事情也就不会发生。因为,知晓堂妹家事的堂哥邓八斤知道,从小读书识字学拉二胡的邓家豆腐店隔代传人文静老实,根本不习什么水性,更不会到沙溪河里捞鱼了。

这是一个重要的转折,林立清很快见到了“铜菩萨”,并成了堂哥的左右手。在转战山野的光阴中,二当家邓八斤都没能兑现对林立清许下的很快带他到三元街面上走走的诺言,反而越走离县城越远。

胜利果实来之不易,这一点王组织一定深有体会,身处匪巢的林立清更是体会颇深,整整六个多月,林立清通过一条看不见的战线适时将情报巧妙地传递给王组织,而就在这样的一个个情报里土匪的有生力量慢慢地被消耗着,直至在走投无路之下的这个颇为美丽的农历八月金秋,不得不退守这座坚固的土堡,等待国军的救援。与林立清以前传递情报一样,深入匪巢的林立清同样在传递这些情报时没有做什么惊险动作,以至于在后来漫长等待组织召唤的岁月里,林立清把自己地下工作的经历一次次回放之后,居然越来越感到心虚,几乎和组织上对他的结论一样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从事过光荣的地下革命工作,如果不是那半块冷冰冰银元上那袁大头半边模糊的脸的提示。

现在和土匪们一起躲进坚固土堡的林立清当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福将,他从事的地下工作从来都是平平安安有惊无险。因此,他内心里是焦灼而紧张的。

这座名叫安宁堡的土堡依山势而建,前后堡门落差达到14米,是一座典型的防御性土堡,坐北朝南,南北向36米,东西向31米,占地面积达1200平方米。从外形看,土堡呈不规则半圆形,前方后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安宁堡堡基宽大,墙基宽达5米,3米多高墙脚由块石垒砌,保证了土堡基础的稳固。

正是安宁堡险峻的地势使穷途末路的“铜菩萨”匪部选择它作为固守待援的最后阵地,在三元县大队追击之下,“铜菩萨”领着三十多名残兵败将龟缩进土堡时,命令手下从附近的小洋村抢来了足够一年吃的粮食,土堡内终年不枯的水井保证了充足的水源。“铜菩萨”还从小洋村里抓来了三位年轻的女子作为人质,以此要挟小洋村的人为他们送肉和菜。很明显,土匪们是想利用这座本来建起来防土匪的土堡过长久日子了。一时间,人民政府对这股龟缩安宁堡的土匪们束手无策。

自从进入土堡后,林立清与王组织中间那条看不见的情报战线就发生了严重的沟通困难。安宁堡前后只有一个正门可以出入,一进入土堡,“铜菩萨”就把坚守堡门的任务交给了二当家邓八斤,对堡门严加警戒,不仅一天24小时安排两个人站岗,而且未经“铜菩萨”许可不准任何人出入,每天为土堡送菜的小洋村村民在进堡前都得脱得剩下个裤衩儿,只能有一个人接近堡门,以防止村民私带武器。正是因为这些狠招,使三元县大队想借送菜进堡夺取堡门的计划落空。

林立清在宽达一米贯通全堡的回廊上装着看风景观察情况时,内心里不由焦急万分。堡墙回廊上的四个方向都有土匪们守卫观察堡外一举一动,站在后堡屋高处可清晰地看到秋后收割完水稻的田野空空旷旷无遮无拦,可以将一百米内的目标看得一清二楚,一旦有人进入步枪射程之内,堡上的土匪可以轻松地将对手当活靶子射击。也因此,在土匪进入土堡后,三元县大队曾组织过两次强攻土堡,不仅没有成功,而且还付出了伤亡的代价。这让林立清暗暗着急,恨不能掉转枪口夺取堡门。林立清现在急需王组织的指示。然而,怎么联络到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的王组织呢?

就在林立清有些一筹莫展的时候,伪装成送菜村民的县大队战士给林立清送来了福音。很显然,这位战士经王组织介绍一眼就认出了内线。按照土匪定下的规矩,战士全身上下脱得只着一条裤衩,一头挑着菜,一头挑着半扇猪肉进了土堡,瞅准机会他对低头接菜的林立清说,王组织让我告诉你,想法解救人质打开堡门。林立清听这话被吓了一跳,看看拿枪对着战士的土匪这会儿正悠闲地抽烟,才确定说话的人是送菜的“村民”。多年历练的地下工作经验让林立清的脑袋瓜子在紧急的情况下转得很快,他边大声吆喝这位“村民”把菜挑到厨房里,一边趁进屋脱离土匪视线的空当小声说,现在土匪还防范严密,等过一段松懈的时候才能行动。战士说,王组织说要抓紧,县大队没有那么多人力物力和土匪对抗一年半载,三位年轻女子被土匪当人质就怕夜长梦多被糟踏了。林立清眼光热辣辣地看着第一个现身在他面前的同志,如同看到久别的亲人,说,同志,你带来王组织的指示太及时了!如果不是碍着门外的土匪,林立清恨不得冲上去紧紧握住这位战士的手。战士大约感觉到林立清激动的情绪,警觉地退后一步,有些不解地说,听说你就是以前邓家豆腐店的林老板,你真是以前的三元地下党?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你?林立清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自个的激动说,我是和王组织单线联络,王组织没和你说?这回他让你来找我,看起来我以后就不需要单线联络,可以走到地上和同志们一起工作了。战士说,是这样,李副县长只告诉我一个人你的情况。

应当的,应当的,为了安全。林立清说,这些天我把这土堡前前后后看了个遍,琢磨着要攻这土堡,凭我们县大队没炮没硬家伙还真得从唯一的大门攻进。接着,林立清简短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过五天就是“铜菩萨”的五十寿辰,土匪们怎么也会为大当家的闹一闹,估摸着这个晚上一定警戒最松懈,到时候他为内应想法把堡门打开,同志们就可以趁夜色埋伏在附近一举攻进土堡。

战士说,李副县长说你是一个老地下工作者了,果然名不虚传。这个情报很重要,我马上回去向李副县长汇报。

紧接着,林立清和战士又约定如果一切按照预先设想的,他在傍晚的时候就会走到后堡屋里从窗扇里探头点头,县大队的同志可以用望远镜看到这一切,如果有变,就摇头。

确实是夜长梦多,如果不是“铜菩萨”鞭了一个土匪,这三个青春年少的女子早就成困在土堡里如色中饿鬼的土匪盘中菜了,不知有多少土匪盯着这三朵鲜嫩的花呢。而“铜菩萨”说了,这三个人质就是他们活命的本钱,谁也不许染指。林立清在案板上用力切着南瓜,一边就想王组织真是明察秋毫,怎么就知道他会在厨房里为土匪工作,利用送菜的机会传递情报呢?可见组织就是组织。此外,令林立清兴奋无比的是很快就可以不用仅仅和王组织单线联络了,他可以堂而皇之地走在三元的街面上与很多的同志联络,并肩为革命工作。

一切都在按照设想的计划进行,命定中从事地下工作没有任何风险的林立清在五天后的那个傍晚站在了安宁堡高高的后堡墙上,从堡屋的雕花窗扇里探头点头时,他居高临下看到了14米下的前堡门,觉得此刻自己就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大鸟。晚上的酒宴,“铜菩萨”对林立清的手艺很满意,特别是林立清用小洋村村民送进来的磨豆腐工具亲手做的邓氏豆腐,让大当家的赞不绝口,说,没想到在这荒僻山乡的土堡里还能吃到三元正宗的邓家豆腐!他和林立清干了一碗当地的老酒,再次向他保证说,国军已经在沿海登陆了,很快就会打到三元来,我们不久就能走在三元的街面上,坐在邓家豆腐店里吃豆腐喝南坑老酒了!哈哈哈。

“铜菩萨”的笑声依然有些闷,震得林立清耳根子发痒。林立清现在心里充满着大战在即和回归组织怀抱的兴奋,唯一让他感到内疚和难过的是,做这一切都瞒着一直很关照他的妻子堂哥。

夜幕像谁从天上泼下了一片片灶灰,经过黄昏短暂的过渡之后早已将安宁堡遮蔽得显出格外的安宁,大当家五十寿辰给这伙压抑在土堡内整整一个月的土匪们找到了个放松的理由,尽管此前“铜菩萨”已严令轮班的土匪不得饮酒,表情阴郁的二当家也仅敬了大当家一杯酒就亲自带着一位心腹绕着堡墙巡视。土匪们肆无忌惮的猜拳行令声划破了夜空冲出了土堡,让借夜色埋伏在土堡大门前五十几米处一处大丘田田埂下的三元县大队的战士们恨得咬牙切齿。此时的林立清却一个人悄悄地走出了堂屋,他先是以给人质送饭的借口到柴房里松了三位早已吓得面容失色的年轻女子。因为,此前有土匪吓唬她们说今晚就拿她们给大当家贺寿。林立清给女子松了绑,并给了她们一把菜刀,叮嘱他们一定要等解放军冲进土堡后再出去,有土匪进来就用这菜刀自卫。

在紧绷着神经一个月后土匪们果然是无比松懈,谁也没察觉到老实人林立清消失在大家的视线里。瞅准着堂舅哥带着心腹顺着沿山势如屋瓦层叠的堡屋往后堡巡视之时,林立清悄无声自息地摸到了前堡门。两位守前堡门的轮值土匪对于走近的林立清根本没有任何防备,直到林立清手中的枪射出的子弹击中了其中的一个土匪倒下,另一位土匪还愣神着。

自从当上土匪后,堂舅哥邓八斤就亲手教会了昔日的豆腐店老板怎么使枪,经过一番勤学苦练之后,林立清早已能熟练地使用手上的步枪,但是,第一次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倒在自己枪口下,林立清还是吓得险些掉了手中的枪。终于,愣神的土匪回过神来举起了手中的枪,林立清这次没有再犹豫,子弹紧接着伴随着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恐惧射向了对手。这时候,不知何时居然跟在他身后的三位村女七手八脚地帮着打开堡门。

枪声就是进攻的信号,在沉重的堡门吱吱启动时,早已埋伏在五十米外田埂下的五十几名县大队的战士如下山的猛虎已逼近了土堡。是林立清选择时机的准确,在他向土匪开枪时巡视到后堡上的二当家没来得及及时阻止,当他顺着落差很大的堡屋往前门急救之时,第一位三元县大队的战士已冲进了刚开一个人身宽的土堡。林立清看到了堂舅哥惊愣投射过来的眼神,那眼神有一种被愚弄和背叛后迸裂的伤心欲绝。林立清就有些木了,他的枪垂了下来,他想对站在堡墙上的堂舅哥解释什么,但堂舅哥身体晃了晃,随后很安静地趴在上堡墙的台阶上。这时,在狂欢中清醒过来的土匪们在“铜菩萨”沉闷而疯狂的叫嚣声中躲在中间的堡屋内开始顽抗。

许多许多年以后以至于在林立清后来所有的日子,林立清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土匪那一排排射过来的子弹只是射中别人,他呆呆站在堡门前居然毫发无损。而事实在再一次证明林立清确实是一位在我们革命同志中少有的福将之后,所有能帮他连接组织的有关的人与关系都那么干净利落地消失在一场壮烈的枪战之中。为表述清楚列表如下:

1、李云高副县长在推开堂哥射向林立清的子弹时牺牲,没有来得及留下任何遗嘱。

2、假扮村民给林立清传递情报的李副县长通迅员小陈击毙土匪二当家后,在最后攻进土堡正屋时牺牲。

3、三位林立清营救出来的女子中了流弹,两位当场死亡,另一位伤及头部成了傻子。

三元革命史的有关记载中,在这次三元县大队与“铜菩萨”匪部安宁堡最后激战中,带领三元县大队剿匪的李副县长当场牺牲,同时壮烈牺牲的还有六位县大队的战士和两位无辜的村民。土匪全军覆没,打死二十五位土匪,包括二当家邓八斤,匪首“铜菩萨”受伤被擒。

若干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无数次回忆为什么他与组织联络的渠道会被清理得这么干干净净时,林立清除了一次次抚摸半块银元,只能一次次在内心里坚信自己的期待。林立清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那个充满血腥、胜利和悲伤交织在一起的那个安宁堡之夜,他的内心一点也无法安宁,堂舅哥和王组织几乎同时倒在他的眼前,他先是试图捂住王组织胸前突突冒出的热乎乎的血,王组织适时地伸出手无力地抓住林立清的衣袖,说,立……立清……你是一位勇敢……坚强的革命同……志,你……我代表……组织欢……最后一个“迎”字没有说完,王组织就英勇牺牲了。

林立清没有等到组织伸过来的热情的手。这时候,林立清还没有意识到当王组织的手从他紧握的手掌里滑落时,自己将陷入一个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等待之中。

很显然,原来邓家豆腐店和南坑林记酒肆的老板林立清,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是组织上的人,没有任何书面的材料也没有任何的人证,特别是最重要的人证,他声称与他一直单线联络,在解放前就领导他进行地下工作的王组织也就是李云高同志已经牺牲,牺牲前没有任何交代。还有接受李云高同志与林立清联络的通讯员也在战斗中牺牲,不知是不是出于保密的原因,李云高同志未向组织上汇报过这样的行动,因此只能认定通讯员是接受任务到土堡里侦察敌情。

据此,组织上认定:土匪林立清声称是接受王组织也就是李云高同志的安排打进土匪内部作为内线没有任何事实依据,自从李云高副县长带领三元县大队剿匪以来,并没有向组织上汇报过这个内线。但鉴于林立清加入土匪的时间并不长,手上也没有血债,特别是在关键时刻能悬崖勒马打开土堡的大门,可算是悔过的立功表现,因此,认定其历史反革命的身份,决定遣返原籍接受人民政府的监督劳动改造。

“铜菩萨”及其同伙是在沙溪河边被人民政府公审后枪决的,一同陪着上法场的还有大呼冤枉的林立清。当然,林立清并不知道人民政府最后对他下定的结论,因此在被陪杀时不争气地流下了恐惧与委屈交织在一起的眼泪。经过最初痛苦的挣扎之后,林立清坦然了,他相信组织上迟早会改正这个错误,他只是想向人民政府要求单独被执行,他不能和这班子恶贯满盈的敌人倒在一起。然而,没等林立清提出要求枪声就响了,枪声过后,林立清不争气地尿了。后来,身体瘫软的林立清被执行的战士搀扶起来时,这位战士轻蔑地说,还说自己是地下党,这个样子就真是地下党也迟早当叛徒!

正是这一点一直让林立清很自责,执行战士的话如警钟长鸣一直回响在林立清耳边。他觉得自己没有经受住组织上的考验,没做到王组织所说的一位立场坚定的地下工作者视死如归临危不惧。当然,林立清也找到了一个为自己辩解的理由,那就是如果面对的是敌人的枪口,他的表现一定会完全不一样了。

然而,生活没有如果,在三元县度过了一段被监视改造的日子后,林立清只能怀着满腔的为革命工作的热情,戴着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携病妻回归故里。这时,昔日邓家豆腐店小家碧玉的老板千金因丧子和丈夫为匪陪杀险丧命的双重打击,在众人歧视的目光下,脆弱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堕入了一个可以进行自我保护的个人世界。

南坑大队团结生产队社员们阶级斗争的弦一点也不紧,除了在社员大会时对着台上低头认罪的林立清喊几句打倒之类的口号外,并没有人把这个从小离家现在回归故里的游子当敌人,因为老实人林立清的表现怎么看都是那么让人同情,令团结生产队的社员们根本无法将他与穷凶极恶的土匪联系在一起。起初,百般无聊的社员们在田间地头劳作时,倒是对林立清所说的为三元地下党传递情报的故事颇感兴趣。这让林立清在头上阴云密布之中看到了一丝光明,他的逻辑是这样的:既然人民群众都不怀疑他曾经是地下党,那么,总有一天组织一定会让他回到组织的。然而,林立清讲述的地下工作很快就让社员们听乏味了,倒是对他当土匪的经历很感兴趣。而每当社员们好奇地提起来时,他就要梗直脖子说一句:我那是打入敌人内部当内应!一句,就一句,从来绝口不提这一段让他现在如此屈辱的潜伏生涯。

朴实善良根本没有经历过严酷阶级斗争的团结生产队社员们,没有把老实人林立清当作历史反革命,但是,亲人们却很认真地和林立清划清界限,将他视作为影响家族生存的一堆臭狗屎。

林立清回到南坑大队的本点——团结生产队时,父母早已过世,只有大哥二哥两位亲人。大哥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树叶掉到头上都怕砸出碗大的疤,在林立清回家第一次登门时连门也没让进,半开着门惊恐万状地对三弟说,三弟啊,大哥过日子不易,以后你就自个受着吧,别牵连到大哥,你要为你这几个侄儿将来的前途着想啊。林立清挺直腰板说,大哥,我是地下党,是有组织的人,我不是反革命!你别怕,总有一天组织上会让我回到组织的。大哥说,那都是你自个说的啊,三弟啊,往后我们兄弟还是各过各的生活吧,啊?说着,大哥老泪纵横差点就给这个历史反革命的弟弟跪下了。二哥呢?正追求进步在民兵连里扛机枪的二哥倒是让三弟进了门,但至始至终听着林立清重复自己是地下党不是什么历史反革命,他永远是组织上的人,组织总有一天会弄明白了让他回到组织的话时,壮得像头牛的二哥从鼻子里“哼哼”几声,吐出一句公事公办的新词说,你相信组织,组织却不相信你,你就好好劳动改造吧,别给我们老林家再丢脸,要是吃了人民政府的枪子儿可是上不了老林家的祖庙!二哥的话像一把利刃,瞬间就刺破了林立清鼓胀起来的勇气和自信。

林立清就知道他的两个哥哥都没有了,携病妻住到父亲留下来的分到他名下的破旧老屋,林立清那个夜里真真切切地流泪了。起初他没有感觉到流泪,只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慢慢地觉得有什么东西热乎乎地流到了两耳里,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流泪了。

林立清坚信自己是一个坚定的革命者,他想着王组织在他送过几次情报正式让他成为组织上的人时说过一句话:革命者首先要有百折不挠的革命信念,无论腥风血雨、敌人恐吓和亲人的误解,革命者都要视死如归临危不惧,相信组织,毫不动摇。

林立清就这样开始了生活。当然,他在等待组织召唤时也没有放弃自己的努力,一有空就跑三十多里的崎岖山路到三元县政府找有关部门反映自己的情况,到后来,接待他的同志对这个历史反革命都开始抱以同情的态度了。然而,谁也没办法,组织的审查和结论都需要铁的证据,林立清除了拿出半块银元什么也拿不出来。林立清几乎绝望了,最后还是那位不忍看林立清绝望表情的同志说,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就相信李云高同志绝对不会骗你,他交待的另半块银圆迟早会出现的。

林立清又一次跑到了沙县,他再次抱着侥幸的心理去寻找当年的米店络腮胡伙计。当然,和以前一样,已变成供销社的从前米店找不到络腮胡伙计的任何蛛丝马迹。那个五短身材斗鸡眼的供销社主任好似看着别处,漫不经心地说:半块银圆能说明什么?说明你就是为革命立下汗马功劳的地下党?笑话,都像你这样拿着半块银元就到处说自己是地下党,那我们的革命早就成功!如果不是曾经的地下工作锻炼出来的忍耐力,林立清险些一巴掌将他的斗鸡眼打正过来。

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在团结生产队安心劳动改造等待组织召唤的林立清尽管和两位哥哥形同路人,但这一天二嫂还是冲到家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原因是因为有个历史反革命的弟弟,在民兵连里当机枪手的二哥被抢走了机枪,随之还排除出了基干民兵。据说这是组织上的意见,枪杆子不能握在有历史反革命弟弟的人身上。从此,看着壮壮实实的被打入普通民兵不能背真枪,只能扛一把木头枪出操的二哥,林立清心里就悄然滴血。同时,一个坚强的信念更在心里扎了根,暗暗下定决心:在没有等到组织召唤前他不能死,不仅为了自己坚持的信念,也为了这些受他连累的亲人!

但是,还是有人盯上了林立清。是啊,在已经是1975年的这个年份里,曾经的全公社“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先进分子”决心扎根农村一辈子的知识青年李江同志,从他踏上南坑大队团结生产队的土地担任大队副书记的那一天起,具有长期阶级斗争经验的李江就对林立清这个自称是地下党的历史反革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在整个公社来说都绝无仅有的特例。在他看来,这个表面上老实肯干,认真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的资深历史反革命,白白净净地成天叙说他是地下党,明显就是在革命群众中传播对人民政府的不满,一直在和组织对抗,怎么南坑大队团结生产队的全体社员居然听得津津有味呢?不行,这种危险的状况要马上改正。

于是,只要有谁举报林立清在讲述其伪造的地下党工作经历,就马上组织开他的批斗会。如是者三,以历史反革命林立清为首的南坑大队团结生产队的坏分子们老实多了,特别是见到李江无不战战兢兢低头认罪。这让知识青年先进分子南坑大队副书记李江很受用。

李江很受用,对林立清却是更进一步的心灵折磨。自从被人举报几次后不得不停止在社员中讲述自己革命生涯,林立清就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尽管阶级觉悟一直不高的社员们对乡里林立清从来没有排斥,有些社员在干活时还挺照顾他,但是,林立清在李江同志的高压政策下,还是被改造成了一个哑巴。这是林立清最困难的一段日子。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一直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疯疯癫癫与他相依为命的妻子不知怎么跑到山上去,林立清找了两天却找到了一具从山崖上摔得血肉模糊的尸体。看到妻子手上紧紧攥着一把治腰痛病的草药,林立清恍然明白妻子是在清醒的状态下为他找草药而摔死的,因为长期的低头认罪他落下了腰疼病。林立清昏了过去,在两个哥哥出于兄弟的关系帮他料理后事之后,林立清彻底成了一个哑巴。

没有人知道经受了丧子失妻之痛的林立清内心真正的想法,他觉得现在他更不能轻易放弃了,为了给死去的妻儿一个交待,他也必须找到组织。正是这个隐秘的想法,林立清表面上稍显呆滞的目光总会不易觉察地掠过一线热烈的光束,他觉得知识青年李江似乎是组织上派他来对他进行最后考验的,无论这考验有多么严峻。

这天,照例是在愚公坪里放电影,照例是地富反坏右先期打扫卫生。现在得说说愚公坪了,这愚公坪是南坑大队团结生产队在解放后最重要的建设成果,是全体社员奋战了整整二十天平整出的一块平地,为的是开大会的方便。为了纪念这种愚公移山的精神,就取了愚公坪这个名字。愚公坪左方有一条高一米宽一米左右的走道,连接着其上的供销社和大队部,四类分子们就经常站在这走道上背朝着愚公坪接受李江领导的知识青年的批判教育。这天打扫完愚公坪,李江让四类分子们排在一排听讲话。知道李江同志对他这个地下党特别气愤的林立清,以往在这个场合从来都把腰弯得很弯,他的腰痛病也就是这么慢慢落下的,从事过地下工作的林立清很好地把握了这个策略,让李江同志找不到挑剔的地方,他的观点是保护了自己也就是保护了自己回到组织怀抱的机会。不知怎的这天有一只野蜂老是围着林立清的头上转,这让林立清无法认真弯腰听李江同志讲话,后来他不得不提起垂在腰间的手来驱赶野蜂。林立清这个扭腰转头紧张的动作无形中产生了喜剧效果,让一班子早已被批斗成油条的四类分子们忍俊不禁地嬉笑起来。这让李江同志有些恼羞成怒,觉得林立清这是有意向组织发动进攻,他在训斥两句没有效果之后挥起一脚恨恨地踢向林立清,没有防备的林立清往后一倒,一头栽到了一米高的愚公坪下。

黑暗中,林立清悠悠醒转过来时已躺在家中床上,从愚公坪里传来的《地雷战》土地雷将日本鬼子炸得人仰马翻的声音隐约可闻。头晕脑胀间,林立清觉得自己内心里一直很坚硬的地方被这声音炸得七零八落。林立清借着屋外路灯的灯光将打了活结的绳子套到自己脖子上后,用力蹬掉架脚的长凳,几经努力却怎么也蹬不掉,当他困惑地低头却看到了地上站着一个人。

这个在关键时刻挽救了林立清的人也是四类分子中的一员,叫玉秀,解放前的身份是南坑大地主林富贵的小老婆。解放后地主林富贵因手上沾着打死贫农的血债被人民政府枪决,而原本贫下中农女儿玉秀成了地主婆当了四类分子。都知道玉秀是苦出身,是被地主强占为妾,又没有过多少天好日子,对同村的贫下中农们一向很好,因此,四类分子玉秀即使连李江这样的知识青年也没太为难她。林立清知道玉秀的身世很同情她,在一起扫地时总是帮她多扫两把。这天,是四类分子们把摔晕的林立清扛回家,而玉秀怕出什么意外就一直悄悄地在屋外守着听动静。

玉秀把林立清手上的绳子收了过去,说,林大哥,我相信你是地下党,你这样的人不当地下党还能当什么呢?你不能想不开,你想不开了,将来有一天你的组织来找你了,你不就是等于当了逃兵了么?

地主婆玉秀讲出的这几句异乎寻常似不符合她身份的话,令林立清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心又坚硬了起来,他几乎被自己糊涂的举动吓出了一身冷汗。

也就是从这天开始,林立清和玉秀两颗心在同病相怜中慢慢地越靠越近,最终,在这个凄冷的雨夜,玉秀剥开了衣服向有些畏缩的林立清靠近。林立清向后退了一步,面对敞开胸怀的玉秀有些不知所措。玉秀微叹了口气,说,林大哥,我知道你是组织上的人,迟早还是会回到组织的,而我是地主的老婆,这辈子是洗不脱了,我不要你娶我,我只要你要了我,这就够了。是玉秀的话让林立清停住了后退的脚步,当他顺从地让玉秀的手牵引着按在她肥硕的奶子上时,血慢慢地热了起来。

最终,这两个四类分子悄悄地相扶着走到了一起。这一走就走了几十年。

历史仍在坚强地按照自己预定的轨道往前走,1979年对于62岁的林立清来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这一年,组织上终于给一直顽强奔走的林立清改变了结论,认定当初判定他历史反革命的罪名查无实据,撤销这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然而,对于林立清声称的地下党工作经历,组织上依然不给予认定,原因和以前一样,没有任何的人证和物证。因此,已经62岁摘掉历史反革命帽子的林立清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对于两个哥哥转变了态度也没有太高兴,没有得到组织承认的林立清依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迷途的羔羊,在荒野里孤独地行走。

转眼间,改革的浪潮席卷古老的神州大地,历史风云变幻间,林立清已到了垂垂暮年。地主婆玉秀在前年就过世了,玉秀临走时握住林立清的手说,林大哥,等组织来找你了,你别忘了到坟上说知我一声。林立清含泪点点头。

又是一个二十年,1999年已经82岁的林立清中了一次风,中风后他的腿脚就没那么灵便了,不能像以前一样到处走动了。

时间到2011年的秋天,94岁高龄的林立清想起了那个秋天王组织在文笔山上与他分别时的情形,半块银元就是那天王组织亲手交到他手上的。王组织对与他单线联络的地下工作者林立清说,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如果我牺牲了,就会有我们的一位同志拿着另半块银元来找你,这时你就可以回到组织了。王组织说话时语气坚定,那天也和所有秋天一样秋也高着气也爽着。林立清就这么坐在门槛上看着远山浓郁的秋意,慢慢地沉入记忆之中……

林立清当然不知道,与此同时,有一位头发斑白步履艰难的老同志拿着半块银元走进了三明市委大楼。他声称自己曾经是三元地下党的一员,曾与李云高同志一起参与三元地下党劫持税款的事,暴露后一起北上参加了解放军。一天,李云高悄悄地严肃地对他说,有革命就会有牺牲,现在没有解放的南方形势很长一段时间会很复杂,如果我牺牲了,请拿着这半块银元到三元县找林立清同志,他是我单线联络发展的地下党员,因撤退紧急我没能介绍他入党。接受了这个嘱托后两个人分手了,料不到的是这位叫刘毅然的同志在战斗中负了重伤,醒来后对以前一些事失去了记忆,只是隐隐觉得这半块银元似乎与一个什么同志有关。一年又一年,几十年过去了,刘毅然从福州省城的工作岗位上离休,他依然想不起来这半块银元后面的事,但这些年他一直像对待宝贵的生命一样珍藏着这半块银元,直到前几天偶然摔了一跤之后,失去的那部分记忆复苏了。于是,他记起了李云高同志交代的话,急匆匆地拿着半块银元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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