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天一朵云
2012-06-04刘益善
刘益善
那天,队长三叔捧着大海碗喝粥,如果没有坐在他家的后门槛上,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粥是三婶熬的,不干不稀不冷不热,白花花的放几根家制酸萝卜,三叔喝得呼啦啦山响,惬意极了。一碗粥喝完,就将右手端的空碗朝身后递过去,响亮地喊:“云,给我添碗粥来,多放几根酸萝卜。”
屋里有女孩脆脆地应声:“来了,爹!”
队长三叔把空碗递到屋里时,眼睛看到大路上来了一群人,灰沓沓地走过来。
三叔的屋子坐北朝南,一条乡间公路从他屋子的西山墙边朝南而去,三叔屋子的后门,又有一条稍小些的公路经过,朝东去了。村子里的其余屋子,都在三叔屋前一排排摆着,队长三叔的屋在村里是殿后一排。
云十三岁,高挑个,瓜子脸,皮肤像三婶,白皙细嫩,一笑脸上就露两个小酒窝。云上小学六年级,乡间少女懂事早,胸前已看得见两只小桃子,小屁股也圆了。
云给三叔递上一碗粥,站在爹身边不走了。
大路上那群灰沓沓的人已经走近,有七八个人,一个年近五十的老者,脸上满是黑胡子;两个小伙子,一个方脸一个长脸;一个小媳妇,长得很有几分姿色,身段好看,穿的衣服也鲜亮,手里抱个娃子。剩下的是三个少年,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的头发黄黄的,真正的黄毛丫头。
除了小媳妇和手里的娃子外,每个人背上都背了个包袱,包袱都鼓囊囊的。
灰沓沓的一群人走近队长三叔和云跟前时,大家都朝三叔捧在手上的海碗里的粥望了一眼,云甚至看到那个黄毛丫头的喉结处还动了一下。
眼前这个村子不大,看上去最多二十户人家,大概是个生产小队。老者领着一群人在队长三叔跟前只停了一刹那,就又迈着双脚,沿着向南的大路朝前走。
队长三叔捧着海碗站起身来,朝那老者说:“大哥,你这是到哪去啊?这大家人,歇口气喝杯水吧!”
三叔的屋角,也就是大路和朝东的公路交接处,有一棵大苦楝树。这是阳历九月底的天,还有些热,而且正是吃午饭的时候。
黑胡子老者听到三叔的招呼,停下来,拱手答道:“不瞒兄弟说,我们这是朝前面去,前面不知道是否有大庄子?我们是个戏班子,找地方演戏。”
老者说的是河南话。三叔这个村有两家河南人,湖北河南是邻省,湖北人听河南话并不稀奇。
云一直站在三叔身边,听说是戏班子,忙高兴地说:“那你们就在我们这儿演戏吧!”
说话的当儿,抱娃子的小媳妇和三个少年,已在苦楝树下坐下了。
三叔横了云一眼:“小娃子,就你多话。”
长脸的小伙子忙从怀里掏出包大前门牌香烟,递一支给三叔,三叔见是好烟,便推辞着。长脸的小伙子不收手,三叔只好接了。
长脸说:“大叔,你村里要演戏吧,我们优惠的,一个晚上只收二十块钱。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海港龙江颂奇袭白虎团,我们都能演。我们还有证明的。”
黑胡子老者就从怀里掏一张盖公章的纸,递给队长三叔,三叔摆摆手不要。三叔说:“我看你们不是坏人,你们演的都是革命戏嘛。”
“要不,你们就演一场吧!”黑胡子老者期望地说。
三叔想了想,对站在身边的云说:“云,你去喊一声蛤蟆二伯来,还有会计五叔,我们研究一下。”
云蹦蹦跳跳地走了。
云的弟弟改这时也出来了。三叔对改说:
“去叫你娘提壶茶来,给这些人喝。”
改进屋去了,三婶提壶茶出来。一群人就在树下喝茶。三婶看到小媳妇手中的娃子,喜欢得不得了。娃子团头大脸,见了生人就笑。三婶问:“多大了?”
小媳妇说:“十个多月了。”
三婶进屋去盛了一小碗粥,加了点糖,让小媳妇喂给娃子吃,小媳妇感激不尽。
云领来了贫协组长蛤蟆和会计五叔。五叔已经吃完了饭,蛤蟆正在喝粥,就端着粥碗走过来。
三叔说:“双抢已完了,唱场戏也叫大伙歇歇,二十块钱,你们看怎么样?”
长脸给蛤蟆和五叔各递支烟。
五叔说:“要得。”
蛤蟆从黑胡子老者手里要过证明,看了半天,点点头。
云好高兴,今晚村里要演戏,她似乎也有些功劳。
一群人安排在队长三叔家吃饭。三婶去灶上忙活,云给娘帮了一会儿忙,时间到了,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改已经先走了。云要告诉她的老师和同学,今晚到村里来看戏。乡间看一次戏,是件大事哩。
黑胡子老者带着戏班子,在队长三叔家的西屋里休息,整理行头,做好晚上演戏的准备。
漂亮的小媳妇把睡着了的娃子交给了方脸小伙子,方脸小伙子无疑是娃子的父亲。小媳妇挽起袖子帮三婶做事。三婶忙拦阻,小媳妇说:“婶子,我闲着还不是闲着。”
小媳妇帮三婶扫地收拾房子,把屋里弄得清清爽爽。三个少年也找事做,长脸小伙子去挑水。
三婶乐得颠颠的,笑眯眯地给戏班子做饭。
三婶看到小媳妇手腕上带着只亮闪闪的手表,那值一百多块钱哩,三婶想。
戏台就在队长三叔的屋东山墙下,是前些年村里搞文艺宣传队时,一伙年轻人从大队窑上拖来红砖,一层层垒起来的。砖头垒得很马虎,没用石灰水泥凝结,时间久了,戏台上就有大大小小的缝隙。乡下戏台使用率不高,要用时,就拿扫帚在上面扫扫,凑合着吧,反正也没什么大剧团来演戏。
戏台后半部分的两侧,各竖一根柱子。那柱子本是杨树杆,扯幕布用的,没想到埋下去两年后,就生根长叶伸枝了。也好,要用时,把枝条砍砍,扯上幕布,就分开了前后台,很有一些舞台气氛。
戏台前面是一片空场子,场子是生产队的稻场,上面堆了稻草垛子包谷秸垛子,还有一只圆形的粮垛子。
傍黑时,稻场上已经很热闹了。戏台上扯着两只大电灯泡,照得明晃晃的。戏台前已经摆满了一排排的长凳子方凳子竹靠椅,孩子们早挤成一堆,趴在戏台边看。
邻近村子里来了许多大人小孩,见了这个村子里的熟人,大声打招呼说笑。姑娘媳妇们收拾打扮一番,找个地方坐成一团,嘻嘻哈哈快乐无比。
戏台上的幕后,小媳妇,方脸小伙子,长脸小伙子已化好了妆。小媳妇的妆化得艳艳的,浑身透出一股撩人之气,那身材被行头一裹,就衬出了身体的各部位来。
黑胡子领着三个少年打起闹台锣鼓,哐才哐才哐才地打得热烈,激动人心。
忙坏了队长三叔,他在前台张罗,安排外村来的乡亲,吆喝小孩不要追逐。
忙坏了三婶,烧了许多锅茶水,让看戏的唱戏的都有水喝。
忙坏了云,她早已顾不得她请来的老师和同学了,她在后台帮小媳妇带娃子。小媳妇叫珍,云和珍交上了好朋友,云很佩服珍崇拜珍,口口声声喊着珍姐。珍是这个戏班子的顶梁柱,她能演阿庆嫂李铁梅江水英方海珍柯湘,唱腔好,人也长得漂亮。云下午从学校放学就跟珍凑在一起了,那个黄毛丫头只比云大两岁,黄毛丫头在云面前把珍说得如仙如神。云想,我要能像珍那样就好了。
全戏班就只珍有块手表,戴在手腕上很神气。戏班子的头领黑胡子老者都没有手表,要知道时间,就都问珍。
云在后台看着珍化妆,看着珍换衣服。云一直帮着珍抱娃子。云看到戏班子的人,除了她抱着的娃子外,人人都忙。黑胡子老者能打鼓点能拉京胡还要演戏,三个少年要饰演各种跑龙套的角色还要打锣鼓,主要演员珍和方脸长脸的小伙子要饰演各种角色,不演角色时就去打锣鼓。
演出开始了。第一场是折子戏《沙家浜》中《智斗》一场,珍当然演阿庆嫂,方脸是胡传魁,长脸是刁德一。
锣鼓敲得热烈,京胡拉得响亮,阿庆嫂一段“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唱得温婉动听。不太像收音机里听到的那味,而是一种豫剧与京剧的杂交味,使得听众新鲜不已。而且阿庆嫂那身姿那动作,也不是样板戏的标准动作。珍演得婀娜多情,在观众面前,在胡传魁面前,都有些温情脉脉。珍的演出,盖过了胡传魁和刁德一,赢得了观众不断的掌声。云抱着珍的娃子,在后台掀开幕布的一角,看得呆了。云觉得自己是一辈子都不能忘记这场演出的。
《智斗》演完,接着是《智取威虎山》中的《深山问苦》一场。
黑胡子老者领着孩子们大敲锣鼓,方脸长脸和珍在后台急急地换装,脸上的妆色也要变一变。三个人忙得一塌糊涂,气喘吁吁。长脸不断地说:“快点,快点!”
珍饰演小常宝,她急急地把脑后的髻变成大辫子,忙急而不慌乱。边变装束,边和抱着娃子的云说:“云妹子,真谢谢你啦!我们这戏班就是这样。一末带十杂,累呢!”
云也感觉得珍累,感到这戏班子累。演出一个夜晚,二十块钱,嗓子唱得哑了,出得几身汗。
前台锣鼓敲得紧了,长脸说:“珍,快点。”
珍站起身,在后台走了两步,觉得可以了,就准备朝前台走。忽又停下来,把手腕上的表摘下来,递给云:“云妹子,手表帮我拿着,好吧!”
云说:“好的。”
云听着越来越紧的锣鼓,接过珍的手表,眼睛却看着幕外的前台。珍踏着锣鼓点子走出幕后,到了前台。
珍在前台一亮相,台下又是掌声。
云好激动,接着手里的娃子,另只手把珍递给她的手表,朝娃子身上塞去,塞在什么地方,她一点也不记得。云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到戏台上的那人那唱腔那动作上去了。
天黑下来不太久,那天有月亮,月亮柔柔地眨眼,看这乡野间的乐事。村庄和树影都在月光下,人都集中到戏台前了。乡下的文化生活贫乏,这种戏班子的演出,竟也看得哈哈的笑声一片,如醉如痴的。
东天,有朵云彩飘过,月亮暗淡了一下,又亮了。
戏班子的演出,因为有一个珍,有珍的大胆动作吸引观众,加之唱腔也不赖,河南人吼得响亮,观众是欢迎的,应该说演出是成功的。
后来,方脸小伙子换下黑胡子老者掌鼓。黑胡子装扮了《海港》中的马洪亮,唱了一段,获得了掌声。
黑胡子的黑头唱得好。
又接着演《红灯记》中的折子戏,黑胡子唱李玉和,黄毛丫头饰李奶奶,珍就饰铁梅。
三人在台上摆好,看到李奶奶那小模样,观众里有笑声飞起。
戏还是往下唱了,高潮过后,已近尾声。
终于,锣鼓停息,观众呼儿唤女地散去,火把灯笼把人引向夜色中的四面八方。
幕布卸了,戏班子到了队长三叔家,一个个都累了,软软地坐在堂屋里凳子上,直喘气。
三婶煮了面条,打了荷包蛋。
队长三叔、蛤蟆二伯,会计五叔陪着戏班的人坐着。会计五叔说:“辛苦了辛苦了,戏唱得不错。”
黑胡子老者拱拱手:“请各位乡亲包涵包涵,小戏班子,就这水平了。”
云把娃子交给了珍,帮娘往外端面条,请戏班子的人宵夜,改早上床去睡了。
戏班子的人,还有三叔、二伯、五叔都在吃面条。
事情在这个时候才发生。
珍想看看时间,娃子已睡着,她已将娃子放在休息的地铺上了。珍伸手腕时,没见手表,她记起了在戏台后面,她把表交给了云。
珍就问云:“云妹子,我的手表呢?”
云一听,立时怔了怔。是的,手表呢?云完全地忘了。云记起来,珍在出台前,是递给了她手表,可手表放哪儿了?
云怔了一会,忽记起放在娃子身上了。忙跑到地铺边,在睡着了的娃子身上摸了摸,却没有。
云没了主意,她站起身,又在自己的身上摸了摸,上下身衣服的口袋都摸了,没有。
云说:“哎呀,手表?手表不在我这里了,我这里没有手表了。”
云的叫喊,使得一屋子人都静了下来,吃面条的人都停了筷子和咀嚼,吃惊地望着云。珍霍地站了起来,盯着云说:“云妹子,在戏台后面,我是亲手交给你的哟。你记记,你放哪里了?”
云呆呆的,满面通红。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在身上摸着,口里喃喃地说:“珍姐,我这里没有啊!”
云回忆着,珍好像是把手表交给自己了。可是手表呢?手表到哪里去了呢?
云惊恐地可怜巴巴地望着珍。云带着哭腔说:“珍姐,我这里没得手表了,我不知道手表在哪里,珍姐,怎么办哪?珍姐,你的手表给了我吗?”
珍急了,珍说:“我是给你了,让你帮我拿着,我唱小常宝,戴了手表不方便,就摘下来给你了。”
云说:“你好像是给我了,可我这里没有手表啊!”
方脸小伙子,是珍的丈夫。他说:“手表是给云了,我看见了的。”
珍撂下没吃完的面条,伏在桌上呜呜地哭起来,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珍哭着说:“我的手表是给了你呀,这可怎么得了,这手表是我们两口子省吃俭用买的哟,我们这么多人唱一晚上戏,只二十块钱,这手表是一百二十块钱啦。我的天,这怎么是好!”
三婶一把抱住吓得惊恐了的女儿,流着泪说:“乖,想想看,手表是不是你拿了?是你拿了,就给她吧!我们是清白人家,再穷,也不能昧了这手表啊!”
云伏在娘怀里,只顾哭着。
长脸小伙子脸色很不好,他站起来,在堂屋里走着,他没有作声。长脸想,这里人看上去都不错,这小姑娘表面上多可爱,但真难想象她是个贼。长脸断定这手表是找不出来了,他是看到珍将手表递给云的。
黑胡子老者一直没作声,那三个少年也一直没有出声,他们把碗里的面拨来拨去的,没有再吃了。
蛤蟆二伯说:“云,不要哭,你想想看,这手表她给过你没有?给了你就拿出来,没有给你,你就说没给,不要哭了,哭有什么用!”
会计五叔说:“不要急,不要急,再找找,是不是掉在其它地方了。”
只有队长三叔脸上铁青铁青的,眼睛里似乎有火要喷出来。在这深夜里,在他领导下的生产队,在自己家里,却出了这种事,叫他的面子朝哪儿放!
队长三叔朝云吼起来:“哭,哭你娘的丧呀!快说,手表给你没有?给你你就拿出来,要不然老子剥了你的皮。”
云吓得立刻噤了声,朝娘怀里倚了倚,用惊恐的眼光望了爹一眼,嗫嗫嚅嚅地说:“我记得珍姐好像是把手表递给我了,我只顾得看戏,不知道手表到哪里去了。我现在没有她的手表。我没有拿她的表。”
队长三叔蹦起来了,像头发怒的狮子,突然挥手给了云一个耳光,“啪”的一声脆响,在夜里传得好远。
云的脸颊立刻印上了五道手指印。云痛得大哭起来。
黑胡子老者和蛤蟆二伯、会计五叔忙把队长三叔扯住。
会计五叔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不能这样打孩子,要是冤枉了孩子呢!”
黑胡子老者抱着队长三叔的臂膀说:“大兄弟。别这样了,孩子小,可能把手表忘在哪儿了。实在对不起,我们打扰你们了,如果我们不来,也就不会有这码子事的。我看算了吧!”
队长三叔说:“不能这样算了,我这个村子风气正得很,从来也没发生这类事情的,话好说,但名声不好听,今后我们怎么见人啦!云,你不消哭得,哭是没用的。你既然承认拿了人家的手表,你就要把手表交出来,交不出来,你就不要活了。”
一屋子人不知怎么办才好,珍哭着哭着声音小了下去,变成了抽泣,只是肩在微微抖着。
云在娘怀里停止了哭,但是呆呆的,不知如何办。
三婶搂着女儿叹气,不断地擦眼泪。
夜好深好深,屋外的月色很亮。村子静静的,除了队长家,早没了灯光,家家都在睡梦里。
蛤蟆二伯,拉着会计五叔走了。
戏班子的人就到西屋。西屋是队长三叔家的一间空屋,地上已铺了稻草。戏班子的人把铺盖放在铺草上,也无心思洗漱了,倒下便睡。
珍抱着娃子躺着,身边睡着丈夫方脸。
珍想着自己的手表,手表如果丢了,对她来说,是个很大的损失。珍想,云这小姑娘,难道真的昧下自己的表吗?不会吧!但她为什么不拿出来呢?这小姑娘也难说,问她时,她满脸通红,为什么红脸,这就有名堂了。你没做亏心事,脸红什么?明天再做做工作,让她把表交出来,想着想着,珍也就睡着了。
云睡在娘的脚跟头。睡下时,娘反复说:“儿呀,这事做不得的,你还要做人,你还小呢,你还要过几十年,要是把名誉坏了,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儿啊,你才十三岁,莫做糊涂事哟,你要是喜欢手表,我和你爹将来卖房子卖家具,也要给你买一只陪嫁的。可人家的东西是人家的,我们不要。我们是有志气的人家,你爹是有志气的人,你爹是队长,要不然今后怎么好说人家。儿啊,你莫糊涂,千万莫糊涂。”
三婶只顾自己唠唠叨叨,叫女儿莫糊涂。可是三婶就没检讨一下自己糊涂不糊涂。
女儿是自己生的,自己养的,难道对女儿不了解不相信?云在村里在学校里是好孩子好学生。云见人一脸笑,一笑俩酒窝,大伯大婶大哥的,喊得亲热甜腻。云会做事,又勤快,在家是娘的好帮手;云才十三岁,心地好。知道疼人爱人,对爹妈对弟弟改,尽小小的心来爱他们疼他们,云对村里的老人也尊敬,帮他们做事。云在学校里成绩好思想好,年年是三好学生。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云,人见人爱的十三岁的云,怎么就这样命苦呢?怎么就碰上了这码子事呢?手表找不出来。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云可不愿背个贼的名声,云可不愿连累自己的爹娘,不愿连累弟弟改。
爹娘,你们要相信你的女儿,女儿真的没昧了那手表。但是云记得,隐隐约约地记得,珍姐是把手表交给自己了,可手表就是没有了。
没有了,手表又到哪里去了呢?
娘在床那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叫云莫做糊涂事。云在床这头想心思,娘说着,云也回答。
云说:“娘,我没拿那手表,我真的没拿啊!”
云那哀哀的回答,那哀哀的呼唤,一声声的,动人心魄,令人心里直发抖的。
是的,这样的声音,这样的女孩,她怎么可能干昧良心的事呢!
云的哀婉的呼唤,甚至传到了西屋,传到了戏班子黑胡子老者的耳里,传到了珍的耳里。
黑胡子老者叹息了一声:可怜的孩子。
珍把怀里的娃子抱了抱,只觉心里一阵发抖。珍有些后悔了,手表丢了就丢了,云是多好的女孩,她不是贼样子,真不该逼问她的。珍心里好恐怖,老天,别出什么事。
夜深了,很深很深了。村里有鸡啼,鸡啼了一遍,又啼了二遍,又啼了三遍。天要放亮前,很暗很暗。全村都睡得很沉。
队长三叔的火暴性子,昨夜打了云一嘴巴,事后心里也难过,他不相信自己的爱女做这等事。他要等到天亮,把蛤蟆二伯和会计五叔叫来,好好地查查这个手表事件。他是在女儿嘤嘤的哭声中睡过去的。
三婶絮叨完了,也没太在意云,小孩子家么,明天再说。三婶白天做饭烧茶水的,也累了。三婶打了个呵欠,也慢慢地睡熟了。
云小小的年龄,也信起了命。奶奶在时,云是何等的娇贵,奶奶没让云受过一点委屈,谁敢委屈孙女,奶奶就拄着拐棍找谁论理。
奶奶在时,云怎么会受这种委屈!奶奶去世了,云哭得眼睛都红肿了,那时村里人都夸云是个孝心的妮儿。
奶奶在世信菩萨,奶奶天天给菩萨烧香念经,奶奶给云讲了好多好多菩萨的事。
云在鸡叫了三遍时,睡着了。云睡着了后,就梦见到奶奶。云一见奶奶,就扑在奶奶怀里哭了起来。云喊着:“奶奶,我没有拿他们的手表。”
奶奶抱着云。奶奶一言不发。
奶奶后来就走了,云爬起来,追着奶奶走。云说:“奶奶,你带我去吧!奶奶,云想你啊!”
奶奶还是不作声。奶奶在前面越走越快,云就跑起来。
山村还在睡梦中。
天就慢慢地亮了。
三婶一觉醒来,发现脚头的被子空了。三婶就喊:“云,云,你在哪里?”
没有人答应。
三婶爬起来,到厕所里看了看,厕所里也没有。三婶的冷汗一炸,三婶就带着哭音喊起来:“云,云儿,你在哪里!”
三婶的喊声惊动了一屋子人。队长三叔爬起来问:“怎么了?云呢?”
“云不见了!云不见了!”三婶哭喊起来。
戏班子的几个人都跑过来。黑胡子老者惊问:“孩子去了哪儿?孩子呢?”
三叔摇摇头,三婶就瘫软在地,哀哀地哭起来。
“云儿啊,我的好云儿,你到哪里去了,你千万不要吓娘呀!云儿哟,我的好云儿,你回来呀!”
改起来了。改到处找姐姐,姐姐不在。
村子里的早晨闹嚷嚷的。蛤蟆二伯会计五叔都来了,村里的社员都来了。
戏班子的珍和那三个少年,都吓得不敢作声了。
蛤蟆二伯和会计五叔立即派人分东南西北四方去找云。黑胡子老者和方脸小伙子也参加了寻找的队伍,大家都急慌慌的。
队长三叔坐在自家屋后门的门槛上,默默地呆呆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三婶和改只是哭着。改这年十岁。
各路找人的队伍回来了。河里找过,塘里找过,走很远的路,云的姑家、舅家都去找过,都没有云。
云到哪里去了呢?
会计五叔和蛤蟆二伯商量了一下,五叔拿了二十块钱,递给黑胡子老者,说:“大哥,你们走吧!”
黑胡子坚决不收。黑胡子说:“对不住啊乡亲,是我们来害了孩子。”
蛤蟆二伯说:“你们走吧,与你们不相干的事。”
戏班子除了抱在怀里的娃子外,就人人背了包袱,走上了朝南去的大路。
黑胡子老者站在队长三叔身边说:“兄弟,是我们给你带灾来了。对不住了,我们先走了。”
三叔坐在门槛上没动,朝黑胡子摆摆手,大颗的眼泪从眼窝里掉下来。
珍抱着娃子,跪在三婶和三叔跟前磕了个头,口里叫着:“云妹子,你回来哟,姐姐不怪你。”
一群人慢慢地走在大路上,踩起一阵灰尘。
这是个晴天,天上没有一丝云朵。
十年后,一伙年轻人在拆老戏台,他们决定在这里修个乡间俱乐部,戏台太简陋了,准备再修个好的。
靠着东山墙根,坐着个老头,在抽着旱烟,老头看着一伙年轻人热火朝天地在拆戏台的砖。改也在年轻人中间,改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
有个年轻人叫了一声:“哎呀,这里有一块手表,夹在砖缝里了。”
众人停了手脚,一齐看那块表。那表一点也没有锈蚀。
改走过去,改一把抓过手表,愣了愣。
改突然望着东边,跪在地上大哭起来:“姐呀姐呀,你是受了委屈了。姐哟,你在哪里,你回来吧,手表找到了啊,姐!”
改的哭声疹人,哭得人的汗毛直抖。
那时,倚靠在东山墙的老头突然大叫了一声,吐了一口血,一头扎在地上。
那是三叔,云的爹。
改急忙跑过去,扶起老人,一边大声叫着:“爹,爹,你怎么了?”三叔缓缓睁开眼睛,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眼向天上使劲看着,天上一朵洁白的云,轻盈柔弱,正悠悠地飘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