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拆弹部队》的叙事与镜头解读
2012-06-01王卓慧
由凯瑟琳•毕格罗执导的《拆弹部队》荣获了第82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奖,这是一部票房惨淡的小制作电影,却击倒了当年在全球狂揽25亿美元的《阿凡达》。抛开意识形态层面的探讨,《拆弹部队》在电影叙事与镜头造型上的确有着独树一帜的风格和追求。
近些年,美国关于战争题材的影片像《锅盖头》、《前进巴格达》、《拯救女兵林奇》,都在尝试用纪录片的形式作为故事展现的叙事风格,首先有明显的时间标记,无论是以离开战场为终点的倒计时还是以进入战场为起点的累计时,时间是一个重要的叙事依据,对情节发展和人物情绪都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其次是运动镜头的使用,在《拯救女兵林奇》中,有很多镜头直接使用的是士兵头盔上的视频头影像,没有构图可言,没有光影造型,完全使用的是当时真实的记录资料,使整部影片的纪实风格得到极大提升。不过这些影片是在某些纪实元素的使用比较突出,而《拆弹部队》是将各种纪实手段运用得最饱满最娴熟的战争影片,并使得纪录式战争片的叙事风格得以定型。
叙事
首先,《拆弹部队》的叙事动力并不是靠古典叙事学中讲究的情节推动。它是以拆弹小组离开伊拉克倒计时为主要的叙事脉络,将看似独立的拆弹行动以段落形式串联起来,以主人公对战争反思的情绪积累作为暗含的一条伏线,达到片中高潮点。在一个个令人紧张的拆弹行动背后,展示了战争对人和人性的影响,从而表达导演的态度。本片由七个段落构成了基本构架。(见图1)
这是典型的线性叙事模式,影片是以一次正在进行的拆弹行动开场。死亡在非常不经意的时刻袭来,12分钟的段落即交代了背景并将悬念迅速放大——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这是一个危险的工作,为全剧的总情境定调,并引出总悬念——谁将继续这个工作,如何做这个工作?显然,这是一个典型的热开场。开场终结在整理完死亡的拆弹队长的遗物后,通讯兵桑伯恩的黯然神伤与新队长詹姆斯的到来。
图1
本片的主动作是回家,为了达成回家的愿望就是能活着完成任务,这就带出了次动作——拆弹,而与此相应的反动作就是拆弹的不可完成。每一个段落都是一个拆弹任务,相应的,每一个段落中都设置了若干的反动作。例如在段落2中,设置了4个反动作:①到达现场,却找不到目标;②詹姆斯自作主张的放了烟雾,使同伴误解;③伊拉克人的出租车突然出现;④以为拆完,却又发现了更具爆炸力的炸弹;⑤无处不在的伊拉克人。短短15min的动作设置了如此多的反动作(其中有主反动作,次反动作),而相似频次的反动作也设置在其他段落中。整个影片冲突不断产生、解决、产生、解决,而不停出现的冲突使观众处在持续的紧张感中。另外,叙事的开放性也是产生紧张感的缘由之一。每个段落中几乎都有无处不在的、正在凝视的伊拉克人,比如段落2里的出租车司机、走近詹姆斯的人,段落3里的持DV的人、塔台上站的人等等,片子无意交代他们是什么身份、他们来自哪里、又去向何方,他们仿佛承载着一个阴谋,在拆弹现场像幽灵一样随时浮现,挑衅着拆弹小组的神经,而最终他们都不知所踪,他们以一种无形的力量,成为巨大的反动作场,并造就了具有隐喻感的背景为本片从始至终笼罩在一种不安里。
除去段落1的开场和段落7的结尾,可以看出其余每个段落是一个独立的行动。从叙事角度看,每个段落有自己的开端、高潮以及象征性的收尾,(图1中,开端用-号表示,收尾用+号表示)。从时间上看,每个段落的主要动作时间大致在15分钟左右,收尾2分钟左右,总体上是比较整齐的构架。可以说,每个行动都扣人心弦,但结束后都在收尾2分钟里以拆弹小组休整的方式来达成本片叙事的张弛调节。在这些看似轻松的情绪里是拆弹小组成员一次次令人深省的疑问与思考,导演巧妙的将这种情绪、情感作为一条连续的伏线,让看似独立的5个段落有了逻辑的内在联系,而这种联系也充满矛盾,有从彼此之间的小矛盾到大矛盾,到矛盾的不可调和,之后再到和解这样一个过程,也有人自己与自己心灵的矛盾,这就使得这条伏线具有了情节意味。而这些具有反思意味的小段落对人物心理的把握,对细节处理的到位,也或多或少因为导演女性的身份而更显细腻,这也是为什么同样是战争片,《拆弹部队》比《黑鹰降落》、《前进巴格达》、《锅盖头》等多了些“柔软”与思想,并用严肃的态度对战争进行反思。
镜头
本片用拆弹机器人的视频镜头开篇,闪烁不定、摇摇晃晃,让人一下陷入危险的情境中。之后整片几乎都是在这种摇摆不定的镜头造型里。凯瑟琳•毕格罗动用了超过4台的16毫米手提式摄像机来营造一种纪录片式的风格。一个主体用4台机位拍摄,极大的提升了镜头的表现力,并使人物影像与动作更丰满。这种手持摄影的摇晃除了营造强烈的纪实感之外,并也为影片提供了多种视角,可以解释为主观视角、客体视角、“他”者视角,多种视角转换娴熟,让拆弹小组的行动时时处在一种被凝视的状态中,而无处不在的从不显身的他者作为反动作场增加了影片的悬疑感。另外,这种摇晃、不平衡的镜头语言也隐喻了无论是美军士兵、还是伊拉克人、或者恐怖分子,影片中所有人在战争状态下都处在一种不平衡、紧张的心理体验中,它是基于某种心理主义,基于战场上的人对战争的感受方式。在某些情况下,镜头模仿的是拆弹队员的目光,当詹姆斯拆弹时,其他队员必须密切注意周围环境的变化,他们的目光必须时刻变换,迅速转移。这样的镜头(目光)背后是战场上人物的心理状态。导演将这样的镜头扩大至整部电影,不仅是拆弹过程中,队员们在军营里休息时,甚至詹姆斯和卖DVD的伊拉克小孩玩足球时,用的也是这种高度变化的短镜头。即使是固定镜头,它也一定处在推、拉、摇、移的运动中,这样的运用,其心理效果是惊人的。战场的紧张感已经退至其次了,这样的镜头和剪辑暗示的是人物心理的失常状态,他们无法以正常的方式完整地注视事物了,他们的注意力被迫不停地转移、分散,一切都是片段的,不连续的,他们无法对周围的存在产生整体感。这是一个人在环境中逐渐湮灭,人的自我意识逐渐丧失的过程。然而与此形成极大反差的是,詹姆斯回国之后,镜头都安定下来。所有的画面都有了支点,变成了常规叙事的镜头语言,不再摇摆,不再游移,这也暗示着离开战场的詹姆斯又回到了常人的生活中。
另外,与这种摇晃的纪实感镜头还有明显差别的是高速摄像机拍摄的慢镜。在爆炸发生,生命瞬间死亡发生时,这种慢镜就会出现。第一次出现是在段落1开篇中,老拆弹队长托马斯被炸身亡时,炸弹爆炸所带来的震动用慢镜表达,这是①大地慢慢被炸开;②是废弃的车上被震下的浮土;③背景是飞散的爆炸物,前景是托马斯慢动作逃离。这三个镜头用平衡蒙太奇的手法,并用不同的景别,连续使用了两遍,之后接正常速度的奔跑的托马斯被炸。
第二次是在段落4的沙漠阻击战中,桑多恩扣动扳机后,是阻击枪弹壳落地的慢镜头,展现了弹壳被弹开翻了若干滚最终翻出画面的全过程,这是一个慢的长镜头,摇晃的镜头被阻断,一下打破了令人窒息的阻击战的镜头节奏,紧接的镜头是数里之外伊拉克狙击手的死亡(正常速度)。这种慢镜头的构图讲究、光影造型讲究,预示了死亡的来临与发生,并使得它具有了某种仪式感,在段落1中显得庄严,暗含着死亡是人生一个重大命题,它带来的力量就像大地震动,尘土也会震栗;而在段落2中,这种死亡像一个清脆的休止符,打破了镜头的快速节奏,像突然的一击使观者不得不对死亡留意。而弹壳也许暗示着一个生命的个体,也许暗含着与生命交换的他物,也许暗示着生命最后的舞动轨迹,总之这个忽然插进的慢镜画面可以激发出人若干维度与生命的思考。
第三次则是在詹姆斯回国之后,收整屋顶的叶子。从屋内仰角机位拍摄屋檐,雨滴与树叶缓慢落下,一切节奏舒缓下来,有一种冷和失落的味道,暗示着詹姆斯回国之后反而显得茫然和不够适应。
与慢镜使用不同,片中并不是对所有的死亡都采用仪式感的表达。段落5里欧文的朋友——医生的死亡就是突如其来,这个镜头是从准备出发的车里向外的视角,前景是几个已经坐好的队友,处在后景里的医生影像非常渺小,没有任何预示,也没有任何回放,一个爆炸,瞬间湮灭,镜头无意再做任何交代,这种死亡的快速用现实的逻辑表现出:死,就是死了!战争的残酷就在于此,人在战争与死亡面前太过渺小了!
在段落6里,伊拉克父亲身上的炸弹即将爆炸,所有人都无能为力,最后的时刻伊拉克父亲脸向苍天,涌起了赞美诗。所有杂乱的声音都停止,只有这位父亲的声音,镜头时间不到两秒,一个远景急推,一个近景,一个特写,紧接着爆炸(图2)。同样没有慢镜,只有通过声音的造型让时空静止,用镜头的快速切换表达现场紧张的气氛,同样用远景开始,来隐喻人在死亡前的弱小、孤独与卑微,用远——近——特层层递进的镜头关系表现了人的生之留恋,尤其是最后这个特写镜头,只有5帧,可那双渴望的眼神想必会打动每个观者的心灵。
图2
拆弹小组所目睹的四次由生至死的过程,影片使用了完全不同的镜头语言来表述死亡与生命、与人的关系,拆弹小组的成员们在这一次次的经历中开始反思,不仅反思这场战争的意义、也在反思人的本体意义。而这种反思在詹姆斯误闯进伊拉克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被哄出来之后跑回营地这个桥段里表达出来。光影昏暗,詹姆斯在伊拉克夜市的大街上奔跑着,音乐是摇滚风格的,前景是伊拉克人或轿车,后景是伊拉克商铺和人,在被夹杂其中的位置关系中,在伊拉克人漠然又警惕的注视中(这个段落最终也是落在了伊拉克人的注视中),詹姆斯的身影透过伊拉克人的缝隙中影影绰绰的呈现出来,镜头依然是摇摆不定的,完全表现了、实质上也是:此时的詹姆斯是心绪杂乱的,他明显与周遭的氛围不符,是一个一看就能分辨出来的侵入者,他自己此时解释不了为什么他会来到这里,为什么来到战场,为什么来伊拉克打仗并目睹了一个伊拉克少年可能因与自己友好的关系而死亡,而那位富裕家庭的妇女为何愤怒的赶自己出来?而在这段奔跑中同样以平衡蒙太奇的手法加入了一段伊拉克人将宰割的牲畜的半截尸体搬进商店。这是明显有着隐喻意味的镜头叙事,在那位伊拉克父亲炸死后,桑多恩在回去的车上说了段话,也许表达了这个画面的含义:“我还没准备好死,再近两英寸,弹片飞过我的喉咙,我就会在沙子上像被宰的猪一样流血,没人会在乎,我的父母在乎,但是除了他们,还有谁?”战争最终的承受者是这些单薄的个体,每天命悬一线的战士。这是影片对战争的反思,也是全剧的核心所在。
《拆弹部队》能够击败《阿凡达》获得奥斯卡金像奖,并不是偶然,从影像本体上必然有它过人之处,这里就不再一一列举了。本文从叙事和影像角度尝试对《拆弹部队》做一解读,并不想就意识形态层面过多探讨。总之当詹姆斯想明白他自己真正的喜好之后,尽管深深体会过战争给个人带来的创伤与痛苦,但他仍旧如开篇字幕所讲的——如上瘾一般又重新返回了战场。在最后一个远景中,故事叙事达到了完美缝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