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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的身份认同

2012-05-30郭敏

译林 2012年2期
关键词:译者身份主体

引言

翻译界对于译者主体性问题的研究由来已久,著述颇丰。译者的主体性又与翻译的主体紧密相关。传统的翻译观把译者对原作者的忠实与否视为衡量译作好坏的标准。译者被视为依附于原作者的文化寄生虫,被称为“舌人”、“媒婆”、“译匠”、“仆人”、“叛逆者”、“戴着镣铐的舞者”、“文化搬运工”和“翻译机器”等。对译者的这些比喻, 既在一定程度上喻指了翻译的特点和困难, 同时也隐含了对翻译和译者的价值评判。

20世纪70年代,西方哲学的“语言转向”和翻译理论界的“文化转向”为译学研究开辟了新的视角。韦努蒂提出“抵抗式”翻译,安托瓦纳·凡尔曼提出“走向译者”,埃斯卡皮强调译者主观意识的流露是一种“创造性叛逆”。这些观点都反映了译者对其定位边缘化的忧虑和反思。

身份认同(Identity)是西方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概念。其基本含义,是指个人与特定社会文化的认同。在广泛的含义上,身份认同指某一文化主体在强势与弱势文化之间进行的集体身份选择,由此产生了强烈的思想震荡和巨大的精神折磨。其显著特征可以概括为焦虑与希冀、痛苦与欣悦的主体体验。许多译者曾表达过类似的抉择经历,例如,查明建、田英指出,译者是两种文化的中介。但这并不是说译者是文化中立者。他的文化身份和文化取向不可避免地会体现在他的翻译选择、翻译方式等方面。王东风认为,不管我们的愿望如何,我们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那就是:不同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从来就不是平等的。在这种交流之中,译者就像一个谈判代表,代表着某种特定的文化势力,因而他往往会对他的谈判对手,亦即拟从另一文化译入的文本,持有某种特定的态度。这种针对出发文化的态度,或敬或鄙,反映了译者对其所代表的文化地位的一种根深蒂固的理解,从而也是译者选择特定翻译策略的社会语用根源。译者在翻译中对翻译策略的取舍体现了他对源语文化或译语文化的认同程度。译者不得不在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之间对自身的身份作选择,这是译者自身主体性建构的一部分,其结果对翻译的质量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身份认同概念所关注的是“我是谁?从何而来?到何处去?”的问题,其思想根源来自于西方本体论。身份认同观依随本体论的流变,经历了三次大的裂变,形成了三种模式,分别是以主体为中心的启蒙身份认同、以社会为中心的社会身份认同和后现代去中心的集体身份认同。身份认同观可以为译者主体性的思考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启蒙的个体身份认同

启蒙身份认同观产生于启蒙时代的历史语境。在欧洲的中世纪和世界各国封建时期,不约而同的君权神授都表明主体性更多地属于神而不是人。直到16和17世纪罗马天主教会的权威逐渐削弱,笛卡尔在《论方法》中提出了“我思,故我在”的主体论思想。他强调人的意识怀疑和反思能力,认为人的自我身份等同于卓立于世象之外纯思,强调思与自我的一致和自足。康德继承了笛卡尔的主体论,他在《什么是启蒙?》中认为,理性主体的本质就是“敢知”,自我启蒙过程就是克服存在的依附状态,逐渐走向成熟。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提出了主体的发展依循的是意识、自我意识、理性、精神到绝对精神的路线,他认为在绝对精神状态,意识战胜了异化危险,与世界合一。处于绝对精神状态的自我可达格物致知之境,既不受欲望、激情的羁绊,又能洞彻世界的万千幻想。这一时期的身份认同观“建立在对人的这样一种理解的基础上,即人是完全与自己为中心的统一体,具有理性、意识和行动能力”。

与黑格尔同一时代的施莱尔马赫在《论翻译的方法》的演讲中首次总结了翻译的两种方式:一种是尽可能让作者安居不动,而引导读者去接近作者;另一种是尽可能让读者安居不动,而引导作者去接近读者。可以看出,施莱尔马赫极大地肯定了译者的高度主动性。译者被视为原作者与译语读者之间的积极引导者。在施莱尔马赫的翻译理论中,译者体现为一个能够主动选择翻译策略的理性思考的主体。这可以视为译者个体身份认同被唤醒的标志。个体身份认同是指在个体与特定文化的认同过程中,文化机构的权力运作促使个体积极或消极地参与文化实践活动,以实现其身份认同。

尽管施莱尔马赫没有明确指出促使译者个体身份认同的文化机构,但是他提出,译者并不可能成为一个独立于原作者之外的个体,译者的自我意识发展依赖于原作者的自我意识。在施莱尔马赫看来,译者相比起原作者而言,还不是一个完全“纯思”和“独立”的主体。施莱尔马赫把翻译中涉及到的三个认知主体(原作者、译者和译文读者)按照能动性分为不同等级。显然,他把最高一级赋予了原作者,把译者归为原作者的附属和寄生,把译语读者归为与文本一样作为受操纵的客体。这种观点曾经一度主宰着翻译界。人们一度普遍接受翻译者需要忠诚于原作的观点,直到20世纪才有所改变。受伽达默尔的阐释学影响,罗兰·巴特提出“作者已死”,认为文本生成之后,作者就失却存在的价值,文本的意义在读者对语言符号的阅读中产生。以德里达为代表的解构主义学者更是强调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他们认为,文本的意义不是由文本自身决定的,而是由翻译者(读者)决定的。本雅明在《翻译者的任务》一文中认为,译文与原作之间是一种延续与创生的关系,本来就无“忠实”可言。文本经过翻译而被赋予新的意义,从而获得新的生命。所以,在解构主义学者看来,译本不是原作的附庸,而是原作文本的再生。翻译不仅仅是传达原作内容的手段,而更主要的是使原作得以生存的手段。因此,翻译者非但不是原作者的附庸,还是他的作品在另一种文化中获得再生的帮手。另外,不少折中观点以哈贝马斯的交往理论为依据,提出翻译的主体性是原作者、译者和译语读者的主体间性。翻译活动中所涉及的作者、译者与读者三个主体,不是孤立的主体,而是以对方存在为前提的一种共在的自我。译者的基本任务之一是要通过自己的理解和阐释,融合成一个更大的视界,让翻译涉及的诸视界达到贯通融合,最终完成沟通与交流之重任。

由此可见,随着译者的创造性价值不断得到肯定,译者的个体身份认同也逐渐走向成熟。他们摆脱了对原作和原作者的文化寄生身份。然而,无论是哪一种观点都不可否认,译者同时受到源语文化和译入语文化规范的约束,必须遵守“行业的道德良知”。这种“戴着镣铐跳舞”的创作使译者不可能随心所欲地表现自我。虽然同样是关注主体个人的身份,自我身份与个体身份是既相似又不同的两种身份认同的层次。自我身份认同强调的是自我的心理和身体体验,以自我为核心。在翻译这种特殊的语言创作中,译者的自我身份认同依然未被唤醒。

社会身份认同

19世纪以来,出现了以社会为中心的身份认同观。它的哲学根源来自于胡塞尔的现象学。胡塞尔所关注的人的“意识”是有指向的,是“关于某物的意识”,而不是某种封闭自守的主体性。他提出,主体和客体不可分地相互联系,不是彼此独立地存在着。意识是对事物的认识和感受,而事物则是在意识的阐明和确定它的存在的行动中才显露出来的东西。一端是感受的行动,另一端是一定的“设定意义的行动”所指向的事物。这是现象的两端,如果排除一端,则另一端也将消失。在这种“交互主体性”的概念里,主体的意识存在于生活世界中,依存于不同主体构成的共同体。

这个时期的身份认同观强调了社会对个人存在和意识的决定性,突出了自我与社会的两极关系。这种观念也来源于当时的社会学和心理学的成果。马克思认为,生产关系是阶级身份的决定因素,社会存在决定了社会意识。弗洛伊德则进一步瓦解了启蒙主体,他指出人只是在超我与自我的心理层面实现它与社会的认同。自我不再是认同的中心,而是一个承受矛盾冲突的心理界面。在那里,社会约束力与本我的里比多相持不下,争斗不止。福柯指出,与古老权力机制不同,现代权力技术已达到控制人的身体、调节人口的发展水平,它是对生命的全面控制。

操纵理论和多元系统理论反映了这一时期的身份认同观在翻译界的影响。操纵理论以操纵学派的安德烈·勒菲弗尔、苏姗·巴斯奈特和西奥·赫曼斯为代表。勒菲弗尔提出,意识形态、诗学和赞助人是操纵文学翻译的三种主要力量。无论是翻译方式、翻译策略, 还是措辞、格律韵式, 都会受到译入语的意识形态、诗学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另外,译文如果要获得出版,必须具备一定条件。除了读者,政府、各种机构、赞助人等都会发挥各自作用。译什么、如何译也不是译者个人完全决定得了的。因此,操纵论认为“翻译就是文化改写”。

同一时期由伊恩·佐哈提出的多元系统理论也关注社会和意识形态对翻译的影响和制约。他提出,一个民族的文学文化的地位决定了翻译文学在文学多元系统内的地位,或起主要作用,或起次要作用。而翻译文学的不同文化地位反过来也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译者的翻译决策。佐哈概括了三个社会条件:1.当某一多元系统还没有形成,也就是说,文学还“年轻”,正处于创立阶段的时候;2.当文学要么“边缘”,要么“弱小”,或者既边缘又弱小的时候;3.当出现转折点、危机或真空的时候。根据多元系统理论,如果某一文学多元系统十分强大,从而使翻译文学处于一个次要的地位,以这一多元系统为目标系统的译者往往会采取归化式的翻译方法;而如果翻译文学在某一文学多元系统处于主要地位,译者则多采取异化式翻译。

这一时期身份认同观强调人的社会属性。无论是操纵论还是多元系统论,都认为译者在选择翻译策略时受到社会和意识形态的影响。继个体身份认同被唤醒后,促使译者作身份抉择的文化机构的权力被进一步明晰化。与施莱尔马赫时期不同,这个时期的翻译理论承认译者超越了对原作者的依附,认识到除了原作者的影响外还需要受到来自社会强大的外在约束。这种翻译观与同一时期的身份认同观相吻合。

后现代的集体身份认同

二战以后,出现了全球化、后殖民和后现代的思潮,身份认同观也发生了巨大转变,其主要特点是去中心。统一、恒定的主体受到了质疑。人们逐渐接受这一观点,即主体在不同时间获得不同身份,统一的自我不再是中心。人们包含相互矛盾的身份认同,身份认同总是一个不断变动的过程。种族、民族、性别、阶级观念等纷纷加入了身份认同的大熔炉,翻译界不可避免地也经受了洗礼。道格拉斯·罗宾逊在《翻译与帝国:后殖民理论阐释》一书中指出,“全球化使得一直被压抑在文化边缘地带的旧殖民地国家的文化身份变得日益模糊起来,那里的知识分子迫切需要寻找自己民族文化身份的价值和文化身份的认同。”全球化本来是一个由来已久的概念,但用新左派的观点来看,它是资本主义的一个新阶段。自从20世纪50年代后,随着信息革命的发展,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出现了国际化的劳动分工。在新的世界体制里,资本是一台庞大的机器,它不断地破坏机制、同时又不断地重建机制。技术的便利使不同种群、性别等进入公共领域,人们有了更广阔的交流空间。

在这种全球化的交流中,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的交锋愈发明显。译者作为文化间的传播者,他们意识到翻译不再是一种纯粹的文化交流活动,而是一种文化政治行为。译者的身份认同随之发生明显的变化,其中美国翻译家韦努蒂在1995年提出“抵抗式翻译”的主张便颇具代表性。韦努蒂在其著作《隐形的翻译者》中正式为两百年前施莱尔马赫提出的两种翻译策略命名,一种称为归化法,另一种称为异化法。他借此时机,提出基于同一性、确定性的归化翻译传播英美文化和英美意识形态, 体现了文化传播中的不平等交流。而异化的翻译则通过保留外国文本中异的成分, 破坏或毁谤目的语文化的规范, 故意用不通顺、不流畅、不透明的非惯用表达方式,并通过填补或揭示文本中的沉默、空缺、不在场之处来进行颠覆。

这种策略的思想根源是后现代的解构主义,其认为文本的意义是不确定、非同一的。意义永远是有差异的和被延迟,不论是文本还是译本, 都是派生的非原创的。因此,翻译就应该表现语言和文化上的差异, 并提供实现和研究差异的场所。霍米·巴巴认为,翻译有助于文化身份的塑造,作为携带着杂合身份的后殖民地人民来说,只有摧毁自己民族主义传统的连续性与恒定性之后,才有可能在一个充满文化差异的断裂而又彼此互文的暂时性中,自由地协商、转换他们的文化身份。翻译是文化之间进行交流、商讨的媒介,翻译的过程是两种异质文化彼此之间差异性的协调和商讨过程。译者像媒婆一样把两种文化带到一个“第三空间”,让两种文化都放下自我中心主义的架子,在这个“第三空间”进行协商、对话,译者的文化身份也因此在新的空间里获得了定位。

在这个时期,人们不再把社会看作含混一片的整体,而是细分为以不同文化群体或亚群体为单位的集体。他们受不同文化的影响,在不同集体之间进行抉择,将一种文化视为集体文化自我,将另一种文化视为他者。译者进行的抉择是一种集体之间的文化力量的衡量。集体的构成表现为种族、民族、性别、阶层等等,呈多元状态。在强弱势力的对比中,译者通过归化或者异化的翻译手段来体现自我和他者的认定,在集体身份认同的过程中完成本体自我的塑造。

(郭敏:华南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邮编:510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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