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缘关怀与边界中的互动
2012-05-30崔昌竻赵颖秋
崔昌竻 赵颖秋
孔枝泳和她的《凤顺姐姐》
《凤顺姐姐》是韩国当代畅销书女作家孔枝泳在1998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讲述了韩国经济腾飞时期生活在首尔的主人公骄儿与住家保姆凤顺姐姐的成长故事。该小说在韩国创下了160余万册的销售佳绩,2010年中译本面市(金莲顺译,21世纪出版社)。“平易近人的文字,作家的美貌,面对私生活的直率坦诚的态度。”韩国著名女作家朴婉绪曾如此简练地总结孔枝泳的小说受欢迎的原因。但实际上,孔枝泳的小说虽然格调“亲民”,但意欲探讨的主题却一点也不轻松,甚至显得沉重。“如果提起孔枝泳就会想起386一代“386一代”一词出现于上世纪90年代,三个数字分别象征着在90年代年龄达到30岁,大学在80年代度过,出生于60年代的一代人。显然它借助过时的电脑配置,指涉已经被编入社会体制当中的曾经为了争取民主化而参与学生运动的社会阶层。……像孔枝泳那样典型地体现了386一代的政治社会特征的作家并不多见……在她的文学作品中某种社会性和政治性占据着相当重要的核心地位。”因此仅从作品的畅销特质来理解孔枝泳小说的内在意蕴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以社会背景和作家自身体验为切入点,关注作品极具严肃性的一面。《凤顺姐姐》一书延续孔枝泳早期创作中关于女性主义及社会批判意识的关注与思考,通过描写凤顺姐姐这一社会下层女性的形象,表达了对社会边缘群体,特别是女性群体的关怀与反思,并尝试超越社会中心与边缘群体之间的对立关系,在文学世界中构筑二者交流与互动的空间。
一
以下层女性为主人公所创作的文学作品比比皆是,而以住家保姆凤顺为描写对象的《凤顺姐姐》为何能深受韩国读者的喜爱?这与凤顺姐姐的内在意义引起了读者的多重共鸣有关。
首先,《凤顺姐姐》的故事背景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正值经济快速发展的韩国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传统事物与价值观逐渐改变,甚至消逝,这一切微妙地投射到骄儿与凤顺姐姐的成长历程之中。读者通过阅读骄儿与凤顺姐姐的故事,重温了过往物质尚未富足时代的人情温暖与被遗忘的旧事物,同时不禁伤感地察觉到它们在现代化社会中已被金钱和欲望所破坏与取代。“自搬到这坡下的居民区以后,我知道了太多的东西。有钱的话可以像买糖果一样买房子;没钱的话也可能被人家撵出来,甚至恋人,比如美子姐姐啦、贞子姐姐啦,还有包括我们凤顺姐姐在内,事实上也是用钱买的。……妈妈像自己曾说过的‘越是有钱人越可怕哟那样,现在成了有钱人,所以好像变得可怕了。”(中文版,第96—97页)骄儿的家从最初的山顶居民区搬到后来的高级公寓,家庭日常生活习惯从传统转变成西式,这些发生在家庭内部的变化正是当时韩国产业化与经济开发政策的结果;即使家中并不富裕,仍愿意收留凤顺姐姐当住家保姆的骄儿母亲,在跻身上流阶层后开始嫌弃仍是弱者的凤顺姐姐,这些人际关系的转变也反映了社会物质财富日渐发达的同时,人心正变得越来越功利和冷淡的现实。
其次,熟悉孔枝泳个人经历的读者大概都能从《凤顺姐姐》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作家自身真实生活的点滴再现。创作《凤顺姐姐》的时候,孔枝泳已经经历了人生的第二次失败婚姻,“婚姻不管对于主人家的女儿来说,还是对住家保姆来说,都是超越阶级的、女性共同的伤痕。”通过描写骄儿的失败婚姻和凤顺姐姐屡遭抛弃的感情史,作者寻找到了平衡自我的出路,同时也抚平了众多感同身受的当代韩国女性的心理伤痕。在这个意义上,作者从凤顺姐姐身上看到的似乎永不熄灭的“乐观”的火种,与其说是来自小说人物凤顺姐姐对幸福未来的执着与憧憬,不如说是发自作家内心的个人愿望与鼓励。因为凤顺姐姐只要有一日不放弃“那可怕的希望”,就会被她所信任的这个世界以及男人继续利用和欺骗,她的人生将变得更糟。凤顺姐姐乐观的性格并不能改变其社会弱者的身份,也避免不了男性社会对其施加的欺骗与暴力。孔枝泳对乐观的突出描写并不旨在理想地抹掉现实的丑恶,而是在另一层面上,以过来人的身份,强调通过乐观心态的坚持来对抗内心与现实的失衡,淡化女性所遭受的心理伤痕。这也是“小说的侧重点放在凤顺姐姐的时候以叙事为重,放在‘我的身上时以抒情为重”的原因。
另外,孔枝泳以骄儿为叙事者,通过回忆重现了凤顺姐姐微不足道的人生,这实质上是作者借骄儿这一虚构的人物形象来忏悔和排解自身及读者大众内心深处的原罪意识。韩国经济的高速增长与社会的快速发展是以牺牲边缘群体的利益为代价的。不仅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上层阶级,当今的韩国人普遍都是六七十年代边缘群体牺牲的受益者。某种意义上,只要不去反抗体制,所有沉默的大多数其实都是共谋者。孔枝泳出身中产阶级家庭,学生时代曾参与反对全斗焕军事独裁政权、争取民主化的学生运动,并曾冒充女工在工厂工作过一段时间,后因参与了反抗执政党在总统选举中舞弊的示威而被捕。这些经历深深地影响了她日后文学创作的方向与基调,社会批判和人文关怀意识以及维护社会正义的使命感亦由此而生,并愈发强烈。孔枝泳通过描写韩国社会急速现代化过程中被遗弃的特殊阶层——住家保姆的人生,唤起了主流社会对边缘群体的关注与作为受益者的大多数人内心的反思。“生活中到底需要有多少的别离,就算不是本意,究竟得犯多少罪、得让多少生命陷于绝境,得无视多少处在生死关口的生命的呼叫……我不知道这一切能不能仅凭‘我真的不知道这一句得到宽恕。”(中文版,第199页)诚然,在这个物质社会里,选择对分配不公、利益失衡的发展现状视而不见,并拒绝承认的人确实不在少数。可实际上大多数人之所以忽视社会边缘群体,往往是因为没有意识到历史前进背后的辛酸内情——边缘群体因自身的弱势被迫退出历史舞台,他们利益的牺牲换来了社会发展的畅通无阻,并为大多数人腾出了上升的生存空间。《凤顺姐姐》让读者认识到自己作为共谋者对边缘群体实行潜在剥削的事实,这无疑能引起更具冲击力的内省与耐人寻味的共鸣。
二
《凤顺姐姐》承载着的多重意义,实际上都是作家的创作困惑——关于中心的困惑的产物。一向构思完整后再动笔,习惯一气呵成地完成写作的孔枝泳在创作《凤顺姐姐》时却一反常态——无法构思出明确的故事结构,任由感性指引笔尖且曾中途停笔不前。“对我来说,《凤顺姐姐》是一部非常怪异的小说,毫无想法就起床写了三分之一,总觉得必须要写这个故事,但连自己都不知道其中理由。” 这说明《凤顺姐姐》是作家无意识的产物,创作的困惑恰恰成了作家思考的动力与内在表达的着眼点。
地域概念和身份概念上的中心位置所带来的困惑构成了孔枝泳对中心的思考。孔枝泳是韩国为数不多的首尔出身的作家,《凤顺姐姐》起初的创作动机仅仅是出于描写首尔的强烈愿望。“比起凤顺姐姐的阶级身份和我的内在世界,我更想描述的是首尔。我很喜欢首尔,这是我的故乡,我又是少数的首尔本地作家之一,因而想记录、描写和保存首尔的愿望好像特别强烈。”一方面,首尔是韩国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散发着特有的优越感和开放包容的精神。可另一方面,由于是统治阶级和利益集团阵营的象征,首尔显得“并不光彩”,“当我进入学生运动阵营,首尔出身可是并不光彩的事情……以前都觉得喜欢自己的故乡首尔很丢人,不敢在人前说。”孔枝泳出身中产阶级家庭,其相对优越的家庭背景令她在年轻时参与学生运动时显得处境尴尬。《凤顺姐姐》在开篇即交代了骄儿的故乡是首尔,对于故乡,骄儿总会产生一种“似乎生来就是一个流浪者的奇怪感觉”。(中文版,第6页)这未尝不是孔枝泳将自身对首尔的感情投射在骄儿身上的表现。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边缘群体尤其是其先行者在与中心的对比中,往往能够发现自己的落后处境,随即可以把握历史的发展方向并找到奋斗目标。另一方面,中心群体却只有在与边缘的对比中把边缘视作他者来贬低,才能维护自我,确立自我优越感。20世纪80年代的韩国民主化运动彻底摧毁了人们对中心地位的自负,处于中心的现实反而让他们感到羞愧和无所适从。首尔是孔枝泳发自内心热爱的故乡,然而在特殊的历史时期,首尔所代表的含意却让孔枝泳不得不精神出走,站在了反对自身阶级的立场上。当今韩国读者的原罪感也源自这种特定历史空间中产生的矛盾的认同困境。孔枝泳在《凤顺姐姐》一书的序言中,谈到有朋友评价说只有小说家才能够把像凤顺姐姐这样被历史遗忘的特殊阶层描绘出来时这样说道:“我第一次庆幸自己是个小说家,文学到底能做什么呢?我怕文学不过是一种高级的娱乐,非常痛苦过。”孔枝泳作为知识分子,出身首尔中产阶级,这种双重中心的身份使她更能敏感地察觉到自身原罪感的存在,从而更自觉地关注边缘群体。她通过文学创作表达与强化这种原罪感,达到促使作家自身甚至读者大众进行忏悔与反省的目的。
三
边缘被压榨和剥夺权利的现实会继续存在,中心与边缘之间明显的距离感和对立关系亦无法消解。孔枝泳并没有对此进行否定,她所关注的是如何在承认这种现实的基础上,将自我置于中心与边缘的边界,去寻求二者互动的可能性与方式。
首先,孔枝泳把边缘这一“他者”的命运转换成“中心”不幸一面的映射。尽管小说描写的是一个被社会遗忘的下层女性的悲惨命运,可小说的整体氛围不失温馨,读者在乐天的凤顺姐姐身上仍可感受到一丝温暖。现代人在浩浩荡荡的发展大潮中脚步匆匆,要想在城市化的剧烈震荡中保持方向感并非易事。无关阶级身份和性别年龄,每个人其实都曾迷失过自我,都曾心负难以痊愈的伤痛。正如悲剧教人震撼与清醒,凤顺姐姐的故事让人们明白,作为命运个体的每个“中心”其实都不可避免地带有边缘性,苦难与悲剧的普遍性使他们能在互不相同的人生中体会到共同的爱恨沧桑。
在《凤顺姐姐》的故事中,骄儿作为中心身份,是家庭里唯一一个与作为边缘身份的凤顺姐姐互动的边界性存在。“在我伤心的时候,在我遭孤立的时候,在我孤独的时候,唯一搂抱的人还是凤顺姐姐。她是妈妈,是姐姐,又是朋友,是我的第一人。”(中文版,第70页)凤顺姐姐在骄儿的童年记忆中担当多重角色,是骄儿成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陪伴者和人生视野的拓宽者。尽管后来由于阶级与身份的巨大差距,长大后的骄儿与凤顺姐姐的生活不再有交集,可骄儿通过回忆与叙述自己和凤顺的人生,使凤顺不再仅是外在于“我”的边缘人,而是作为应该被“我们”这一具有普遍意义的命运共同体所正视与包容的真实内在。
另外,我们还可以看到凤顺在某种意义上被作者放大和美化。凤顺的一生虽饱尝辛酸、伤痕累累,却依旧带着对人不设防的信任乐观地生活。这种超然与乐观与其说是令人尊敬的性格品质,不如说是作者的一种非现实虚构。孔枝泳赋予凤顺这一边缘形象值得肯定和尊重的道德优势和性格特点,令其在虚构的小说世界中得以中心化。当凤顺超越边缘,被赋予普遍价值的那一刻,她就不再是边缘性“他者”,而被纳入到主体的历史中,成为过往美好回忆的象征,重新再现了那段差点被遗忘的历史。作者赋予了《凤顺姐姐》能够引起韩国读者普遍共鸣的心理根基,使得人们的原罪意识得以被发现与升华。可以说,孔枝泳通过这样的文学处理手法,让中心与边缘达成了一场和解。
而事实上,孔枝泳本身就是边界性存在,她是努力使中心与边缘达成和解的活生生的例子。年轻时期出身首尔中产阶级的她参加学生运动就是一种站在边缘立场上反思和对抗中心的表现。包括不幸的婚姻生活在内的被边缘化的人生体验作为孔枝泳对中心与边缘问题思考的土壤,使其关注边缘、通过文学创作与边缘互动的想法得以萌芽并发展。孔枝泳在边界中寻求中心与边缘的和解,这种无意识动机所引发的作家反省思考、渴求互动,正是《凤顺姐姐》的魅力与深意之所在。
(崔昌竻: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朝鲜语系副教授;赵颖秋: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朝鲜语系硕士研究生,邮编:210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