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现实的反思
2012-05-30张瑞红
唐·德里罗及其新作《欧米伽点》
美国著名作家唐·德里罗(Don DeLillo)的第15部长篇小说《欧米伽点》(Point Omega)于2010年2月出版问世。作为一位意大利移民的后裔,德里罗自幼受天主教思想的浸润,深谙宗教神秘仪式、抽象体系、信念对人的思想与行为的操纵,对天主教中有关危险、死亡和灾难等主题印象深刻,这种经历和认识对德里罗的思考和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德里罗的意大利移民身份使他对美国文化有着天生的疏离与批判的间距,能够以一种非传统的方式探究美国社会文化走向危机的根源。他“关心政治、历史黑幕、现代恐惧、意识形态与社会生活”,9·11事件后德里罗更加致力于对美国文化的批评和构建,他在一次访谈中说:“9·11恐怖袭击不会直接影响小说的发展,但肯定会影响我。”2001年12月他在《哈泼斯》杂志上发表文章《废墟上的未来》(In the Ruins of the Future),反思美国未来社会的恐惧与失落。之后近十年的创作,德里罗都透射出这样一种创伤性的反思,《身体艺术家》(The Body Artist,2001)、《大都市》(Cosmopolis,2003)、《堕落的人》(Falling Man,2007)和《欧米伽点》中都可以体味到这种反思的韵味。《欧米伽点》虽然篇幅短小,但它同样充满了德里罗式的对话和哲思,是一部对政治、科技、战争、暴力、恐怖、死亡和时间等主题进行艺术考量的佳作。
《欧米伽点》的创作灵感源于2006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一部影像艺术作品——《24小时精神病患者》(24 Hour Psycho)。德里罗反复观看了四遍,影像中不断重复的画面、时空的延展与流逝、黑暗与光明的对照、强烈的视觉效果与反差等都深深激起了作家的创作欲望,他放慢了小说叙事的节奏,文中到处灵动的遐思冥想和德里罗式的沉默、对话,使勾勒简单的人物形象反而体现出一种沉静与哲思。
小说整体分三部分:“匿名”、核心故事和“匿名2”。首尾两部分匿名叙述地点在艺术馆,出现的主要观赏者也是小说中心内容里的三位人物,事件的发生与中心故事中的事件交叉相连,从而在内容和结构上形成强烈的互文性,产生一种内在的张力。“匿名”发生在9月3号,叙述部分写一个无名男子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反复观看《24小时精神病患者》。在空寂的艺术馆,他站在那里,放慢的图像带给他无尽的遐想,演员、谋杀、骨骼、楼梯……思绪飞扬中观察着零星来往的参观者,他看到几乎很少有人长久地驻足观赏影片,一位老者在一个年轻人的陪伴下走进来,之后又相继离开。男子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久久立足黑暗之中,沉思画面中的演员、谋杀者、侦探……突然他意识到自己在等待着什么,一位女性、一种人类意识无法捕捉到的东西。“匿名2” 发生在9月4号,无名男子继续在艺术馆观看影片,在遐想中等到了期盼中的女子,与她进行了对话,交换了电话号码,想象着如何开口与她约会……匿名男子叙述中出现的一老一少,以及匿名叙述者等到的年轻女性即是核心部分故事中的三位主人公。故事背景位于城市边缘的一座别墅,毗邻杳无人烟的沙漠,那里炎热、空旷,就像艾略特笔下的“荒原”,让人感到危机和死亡。沙漠的空寂中承载着时间的流动、空间的延展。人身居其中,不得不放慢意识、凝思、冥想,感受时间,感受空间。别墅的主人就是匿名叙述中出现的老者,名叫理查德·埃尔斯特,一位曾经服务于五角大楼的军事高参,帮助美国策划发动伊拉克战争,现在退隐在美国加州沙漠中的别墅之中,整日冥思回想自己曾经辉煌的过去。年轻人吉姆·芬利是一位电影导演,邀请埃尔斯特参与拍摄一部关于伊拉克战争的纪录片,这部影片将“仅有一个人和一面墙”,从头到尾只是埃尔斯特的独白。为了说服埃尔斯特参与此片的拍摄,芬利从纽约来到埃尔斯特家中,与他对话,共享时光。埃尔斯特女儿杰茜的突然来访和神秘失踪打乱了他们原本沉寂的生活,埃尔斯特真实的世界彻底被改变了。
战争过后,埃尔斯特回到现实,过去的辉煌与现实的平庸,无法使他回归正常人的生活轨迹。城市喧嚣的街道让他感到压抑与矛盾,于是他不得不远离尘嚣,遁居在沙漠之中的小屋,让自我回归宁静,反思在过去中迷失的自我与人性。埃尔斯特反映了9·11创伤之后美国人特有的一种对生活的感悟:悲伤、恐惧和绝望,凸显出美国的文明焦虑与霸权情结。德里罗以犀利、透彻的洞察直指美国社会文化面临的危机。美国在那些追求国家利益至高无上的精英们的驱使下,就像一架失去控制的欲望机器,“一个消融于战争中的狂人”,利用各种技术、理论幻化成虚拟的真实在场,麻痹、欺骗人们的认识,人为地制造出大量的非自然死亡,将自我利益的获取建立在摧毁无辜生命和践踏人性的基础上,利欲的追逐必然使美国走向人性冰冷的一级,背离了宗教文化对人类的终极关怀。埃尔斯特看到了美国所面临的危机,高科技主导一切的理念建构起来的世界,已无真实可言,一切都是虚伪和类像。埃尔斯特看不到希望,找不到解决危机的出路,一切只能在沉思冥想中感伤、哀叹。
小说中另一个人物——献身艺术的年轻电影导演芬利,一直力图帮助埃尔斯特走出自我的阴霾,找到现实的出路。他的办法就是通过纪录片真实地记录埃尔斯特的内心反思和对人性的感悟。芬利追求的是一种纯粹艺术的尝试,摒弃所有高科技手段,而且影片设计仅有一个人和一堵墙,没有背景声音,没有任何外在的干扰,以最纯粹、最直接、最简单的方式记录埃尔斯特战后的生活:沉思、冥想、对话似的自语、对战争的回忆、吃饭、睡觉、购物……没有客体的显现,只有对客体的审视:他的零散、碎片似的对话呈现的是一种内在的叙事性。一切一切生活的琐碎和哲思,一并纳入到他的镜头之中,将所有人为的修饰降至最低。在芬利的艺术世界里,没有虚伪,没有类像,没有复制,一切都回归原始,艺术家希望以这样一种方式再现昔日的战争狂人,再现本真的生活,还人们一个纯粹的世界,也还世界一份真实。因为真实在这个世界上已沦为一种奢侈品,人们被虚伪所包裹,无法感受真实的在场,芬利希冀他的艺术能够记录下一份真实,他之前唯一的作品也是体现了这一风格。芬利的作品就是将美国著名喜剧表演泰斗杰瑞·路易斯的作品剪辑成57分钟的影片,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从生活到艺术,构成了一个英雄式的、悲喜剧的、超现实的艺术形象,简约而真实。
在这部小说中,德里罗作为艺术家的完整自我的构建中,芬利只是外在自我的表现,内在自我的影射是首尾部分叙述的匿名者。匿名者没有正面的形象描述,只有一种内在的声音,就像一个影子,他观察着每一位前来观看的人,仔细揣摩他们对影片的反应,同时也思考着影片给他自己带来的疑惑与不解。从他的观察来看,观赏者们大多对这个特殊的影片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暂时驻足观望,满足好奇之后淡然离去,没有人如他一样,花费几天的时间站在黑暗的角落去品味每一个慢动作。似乎人们已习惯于高科技手段所创造的一切,科技主导一切的社会带给人们不断的新奇和欲望,这种变化的频繁与多样使人们对新奇的感知自动化,而不再去关注变化、新奇表象后面存在的真实性。而这个匿名的影子却发出声音,不断地质疑、反思影像的真实性。这是德里罗在观看影片时,内心对这个世界真实性发出的一种质疑之声。他对艺术与现实之间的思考远未就此而止,反思的结果我们从芬利的艺术追求中可以清晰的感受到。
德里罗认为,电影艺术和小说共同的特点就是它们的叙事性,芬利的影像记录就如同作家的书写,都是通过叙事来洞察某种存在的本质。对埃尔斯特无干扰的对话拍摄就是出于这样一种艺术追求。意识的自然活动是人类思想的本能反应,是一种真实存在,是一种真正纯粹的、社会的历史资料,超越了人为提供的信息和客观性的局限。当然,他无意于把这部“一个人的电影”拍摄成埃尔斯特对大众的“公开忏悔”,或者是“临终的皈依”以及对“盲目的虚荣心”和对“权力的顶礼膜拜”的罪恶感的揭示。他只想通过影像记录一种历史的真实存在。通过对对话者意识自然活动的记录,从思维的深层揭示权力、战争、技术等这些人类欲望的牺牲品是如何将美国推向自我膨胀的巅峰和单向维度的深渊。德里罗借助芬利的电影艺术形式力在揭示艺术与现实的关系,也是德里罗对小说艺术观的体现,小说艺术要记录现实,表征社会,反思社会。
但是,现实社会中人们看到的、听到的是真实的吗?“真实”是人类一切感知和认知的基础,也是人文领域一直关注的问题之一。从远古洪荒,人类的生活与世界的真实息息相关,但不同时代、不同生产方式形成的价值体系对真实有不同的阐释和理解。后现代时代,科学技术的高度发达,为人类提供了不同传统的认识世界的方式和媒介,那么媒介呈现出来的是真实的世界吗?从文艺复兴的仿造,到工业革命的生产,再到消费社会的仿真,人类生产最初的创造是根据真实事物原型进行的仿照,遵循主客相符的模仿原则,客观事物的真实先在性是毋庸置疑的;工业革命时代,技术的高度发达导致本雅明的“机械复制时代”的到来,生产不是对先在事物的原创过程,而是在没有先在的情况下制造出来的大量没有差异的复制品,这些复制品反映了一定的现实,又遮蔽了事物先在的真实性。进入消费社会,一切变成符号,能指与所指之间可以任意结合,任何产品、艺术品都可以被转化成影像通过互联网传播,这些被无限复制的“类像”虽然能反映基本现实,但又遮蔽和歪曲基本现实,甚至遮蔽基本现实的不在场,最后进入到纯粹的类像领域,不再与任何真实发生关联。因此借助技术发现的世界,无论是显微镜下的微观世界,望远镜下的宏观宇宙,还是电子网络的虚拟世界,类像所能展现的都是传统的简单模仿所无法企及的。这种比真还真的模拟缺乏真实的在场,但改变了人类认知世界的模拟逻辑,解构和遮蔽了现实的逻辑和原则,使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接受它的认知方式和价值判断。因而整个世界变成一个类像的世界,即出现了“类像先行”,也就是符号、形象等变成存在的本体,不再与在场的现实发生联系,而只与自身有关。缺乏客观真实在场的类像世界此时就成为“超真实”的世界。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影像艺术作品——《24小时精神病患者》,正是借助于图像处理的高科技手段,对影像进行了慢动作处理,每一个慢动作镜头就像一个微观世界的全息图景,在现实存在缺席的情况下,借助技术的处理产生的类像世界。先在的真实在技术的在场下被挥发掉了,真实成了只为真实而存在的真实。德里罗以其敏锐的思维透析了现代社会现实的虚伪性,因此在他的艺术创作中,一种真实、纯然的现实呈现成为他的追求。他的人物中总会有艺术家的影子,他的艺术家形象又总是在矛盾中追寻着艺术的真谛。芬利在这部小说中传递着作家的心声,力求通过最纯粹的拍摄方式记录昔日“战争狂人”的思维现状,透过他没有任何矫饰的对话和生活的每一瞬间反映真实,将这点点意识透过思维集聚到某一点,某一瞬间,变化、突跃成为一种必然,就像由法国哲学家德日进神甫提出的概念“欧米伽点”,意指万物的不断进化、意识的不断累积会最终达到这个用希腊字母“Ω”来表示的临界点,它决定人类历史从低级向高级进化的必然性。科技为人类带来了享受的盛宴,但永远也无法改变宇宙万物繁衍变化的规律,虚伪的真实存在迷幻了人类的双眼,使人类无法判断未来真实的情境,无法顺应宇宙发展的客观规律。德里罗期冀通过艺术帮助人类发现真实的存在和在场,遏制人类因欲而求的末路之途。
德里罗以对“欧米伽点”的冥思解构了图像时代建构的存在的真实性,以其惯有的犀利、讥讽的笔调揭示出美国社会文化的症结和悲剧所在,将自己对美国社会文化发展的困境和危机与对人类终极命运的关怀并置其中。美国社会这台巨大的欲望机器的运转,无异于上演一部伊卡洛斯的悲剧。天平的两极究竟哪边才是应该追寻的?德里罗在一次访谈中说:“我喜欢平衡。”平衡的支点建构在客观真实的在场之上,而非真实缺席的虚拟。“欧米伽点”的想象与体悟揭示出作家对美国社会未来发展的哲学思维,在谎言基础上建构的真实,只不过是一座空中楼阁,面对宏大无限的真实在场,虚拟必然走向历史的终结。
(张瑞红:河北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邮编:071000;中央民族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邮编: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