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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爱过这个国家”

2012-05-30卢铭君

译林 2012年2期
关键词:沃尔夫明镜安全局

克里斯塔·沃尔夫(Christa Wolf),1929年生,德国著名女作家,曾获无数文学大奖,享誉国际,但也备受非议。2010年6月,沃尔夫推出历经多年磨就的巨著《天使之城或弗洛伊德博士的外衣》(Stadt der Engel oder The Overcoat of Dr. Freud)。《明镜》周刊就此采访了她。沃尔夫畅谈了在民主德国时期和转折时期的回忆、她曾度过的危机及其创作理念。访谈中,已届耄耋之年的沃尔夫谈吐自如,表现出豁达的人生态度和超脱大度的人生境界。

明镜:沃尔夫女士,在新作《天使之城》里,您主要讲述了您在那段时间不得不经历的两德统一初期的混乱状态。新作的面世与那全新的统一大讨论同时进行。这个大讨论是由约阿希姆·高克的参选引起,再次讨论了与民主德国的关系。西德人很受高克鼓舞,一些东德人反应比较冷淡,这主要源于他批评民主德国的鲜明立场。您是怎么看待这位联邦总统候选人的?

沃尔夫:我不想就这个问题发表任何评论,因为我没有充分的理由来解释它。

明镜:这我们不能理解。与民主德国的关系不正是您新书的主题之一吗?

沃尔夫:我认为,我的书涉及面很广。主要的叙述层面是我1992年至1993年在美国的日子。但我也回忆过去,追溯至我的少年时代。当时我们背井离乡,几乎一无所有。在大学,我遇到许多同辈人,他们经历过纳粹时期令人大失所望的统治之后,特别希望能有一个全新的社会。但这对我们而言,多年沧桑过去,认识的道路越走越糟糕。

明镜:所获得的认识指的是,民主德国不会有什么出路?我们有这样的感觉,您在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在您的书里,您今天对这个国家的看法并不是特别明朗。西德人认为您是温和的异见分子,只不过坚守在东部。迄今,人们还未曾听您把民主德国称为暴政国家或专制政权。

沃尔夫:君特·高斯曾写到,现如今,诸如此类的概念就如同“盖斯特的帽子”,人们必须向它们致敬,以免受怀疑之苦。我并不反对这个说法。但这些概念掩盖了所有的区别,恰恰这些不同之处对我颇为重要。这一点,我在与来自前民主德国以及其他地方的人交谈时常能感受到。我不让自己沉沦于往日时光。但当我完全是带着批评性的目光描写具体的过程,回忆也许又再浮现。随之而来的是那些起决定性作用的认识。

明镜:您不想对高克发表言论,会不会由于他那尤为鲜明的立场?他在自传里直截了当地把民主德国称为独裁政权。通过这种方式,在批评的同时,他也能自由地对这个国家的日常生活做友好的评论,能讲述正面的回忆以及损失。

沃尔夫:我没有读过约阿希姆·高克的传记。但我想,我内心其实不时地对民主德国作批判性的思考。

明镜:在您的作品里,回忆慢慢在各种色调中自行展开。但这种柔和的、描写性的做法也是危险的:您与所有的东西依旧是保持距离的。底下可能潜藏着一个未被了结的进程。难道不应该作一个评判或一个评估?

沃尔夫:当然,许多事情都能整体地得到评价。但这样的话,人们只会相当简单地得到谴责的结论。依我看,这样的话,人们反而得不到认识。

明镜:但愤怒又在何处?在民主德国时期,您结交了许多共产党人,他们曾经在希特勒时期受到追捕,过上流亡生活,然后在莫斯科备受同志们的折磨,后来甚至还在民主德国的监狱里坐牢。您在最初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民主德国身上,您是怎么能容忍这种情况的?

沃尔夫:好吧,待会您会向我提出一个这20年来大家反复问我的问题:我到底为何留在民主德国?这一切我都在书里写到了。我写了我遇到的矛盾,从中我展开新作。当然我们也自问过:难道我们不想走吗?

明镜:什么阻碍您?

沃尔夫:这个我也有写到:我们曾不断地在地图册上寻找能去的地方。但我们不知道去哪——“茫然无处”,这是我当时的生活感受。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无处可去。我不再参与民主德国的事务,没参加任何代表大会。除非我必须批评和干涉,例如1965年的第11届全体大会和1976年比尔曼被剥夺国籍。人们尤其喜欢谈论我在民主德国国家安全局的档案。从这些档案可以看出,人们万万不能把我当成如您刚才所言的“温和的异见分子”,而应该趋向于反对派。我亲身经历了德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几场革命之一,这值得我留下。这些我在书里也写到了。

明镜:在转折之后的1992年,您恰恰去了美国——西方世界的典范。

沃尔夫:荒谬的是,很多人认为我会一去不回,流亡在外。我却连一秒钟都没有作过这方面的计划。虽然我很早就得到盖蒂基金会到洛杉矶作为期9个月研究的邀请。

明镜:此时德国掀起了一场针对您的舆论风暴。您在书里也带着绝望的情绪叙述了这件事情,并使用了幽默的笔法。您在1992年5月得知,在国家安全局资料部门还有一个所谓的告密者档案,这些档案记录了您在1959年至1962年间或与国家安全局合作过。后来,当您身在美国时,您在报纸上声明了这些档案的存在。媒体却报以生硬和不解的态度。突然,您不再是那位受人尊敬的女作家,而只是非正式工作人员“玛格丽特”。

沃尔夫:令我不快甚至愤怒的是,人们只把注意力放在这个地方,没有看到我的变化。而且也认为没有必要去弄清楚档案里的其他记录。

明镜:42册的受害者档案能证明,您在更长的时期内受到严密的监视。

沃尔夫:后来还有大规模的电话记录。与之对应的是这一薄薄的记录我与国家安全局谈话的卷宗。人们唯独喜欢写这些已过去30多年的卷宗。但当我把所谓的告密者档案完整地出版,却没有一份报纸作相关报道,那些之前谴责过我的报纸也只是寥寥几笔带过。这可能不是什么坏的教训:那些记者们,他们可以马上读到告密者档案,本应该也注意我的受害者档案。但无人问津。人们不想展示我的变化,我在60年代以及后来导致受人监视的发展历程。这一切让我不知所措。

明镜:《明镜》的确是有所报道的。

沃尔夫:我承认,贵刊报道之后,出现了更糟糕的事情。

明镜:目前您对此的看法是怎样的呢?您会再一次地详述这事吗?

沃尔夫:这个题目我不想回避。恰好相反,这正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之一。

明镜:您描写了1992年和1993年您的感受。现在您的观点有变化吗?

沃尔夫:当然,我现在能更泰然地看待所有的事情。但描写泰然自若并不有趣。

明镜:为什么您花了超过15年的时间来完成这本书?

沃尔夫:我并不是在这15年内不间断地写这本书。在同一时期,我还写了其他的书:《亲身体验》、《一年中的一天》以及散文和中篇小说集《用另一种眼光》。此外,我病了很长时间。但我也一再着手写这本书。它曾经对我很重要,现在也是。

明镜:您的书里一直会出现“我”和“你”之间突然的转换,这有时让人混淆。您为何要使用这种手法呢?

沃尔夫: “我”是当下的层面。“你”是回忆的层面。它们有时在同一个句子中相互碰撞,我颇以这些句子为荣。您知道吗?我很愿意写下它们在我脑海里出现的样子。在脑子里,不同的事情同时出现。可是,人们只能线形地写作。一篇理想的文章应该是一个织物。我想制作这么一个织物,那些织线相互影响而又相叠在一起。然后,就会产生一幅图案,它不是由一条线织成。在《童年典范》一书中,我也尝试过这种方式。通过这种结构,人们可以表达许多未得言说和不能言说的东西。

明镜:可以这么去解释“我”和“你”之间的转换吗?过去时光中原来的“我”有时让我自己感到陌生。

沃尔夫:对。这很奇特。人们曾经是“我”,但人们后来有时不能再体谅过去的“我”。

明镜:有件事情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您讲述与原汁原味的经历非常接近的事情,在某些部分却有虚拟化的叙述。您想通过这种虚构将所描写的原有的冲突——与源个体的讨论和公众对此的反应——从您身边推开吗?

沃尔夫:不,您自己也看到了,恰恰是在这些地方,我描写矛盾冲突,他们是最接近实际发生的情况的。其他是由我自己臆造出来的,比您想象的多得多。这归属于我所追求的多层性。正如叙述者“我”并不等同于作家,这一点是不言而喻的。

明镜:您对当年情况的描述也带有一定的讽刺。您描绘了,您尝试着向一个美国女人解释,在德国人们为何指责您以及什么是国家安全局的非正式工作人员。美国女人反问道,这是否相当于一个特工或者特务。

沃尔夫:这在当时对我来说已经是有点荒诞的情况。我虽然待在很远的地方,但仍旧可以在洛杉矶读到每一份关于我的报道。

明镜:但这毕竟是您作家生涯中的低谷?

沃尔夫:为什么这么说?不,1960年代中期的情况更糟糕。我清楚地看到,民主德国不会朝我们中的许多人所想的和所希望的方向发展。矛盾变得不可调和,在1968年之后,这一点就不必再质疑。

明镜:尽管如此,您说道:“我们曾爱过这个国家。”您用这句话来表达叙述者的心声。这可能在未来也经常被援引。这是一个无畏的自白?

沃尔夫:啊,不。对此我可能可以引用赫尔姆林的“爱和热心从不相一致”。这当然是一个虔诚的愿望,但我希望,这样一句话能帮助人们区别对待这个国家和曾在这个国家生活过的人们。

明镜:您曾爱过这个国家的哪些方面?

沃尔夫:最初的乌托邦的梦想。许多人也为此全力投入,而后痛苦地失望了。这其中还有流亡归来的人,正是这些人谈到这些。

明镜:您曾着重描绘了这样的场景,您坐在堆积如山的档案前面,在阅读国家安全局这些年来关于您的记录。您真乐意把这些文件夹扔到窗外然后烧掉。开封国家安全局的档案,这在当时是错误的决策吗?

沃尔夫:我认为这不是错误的。或许人们早该把它们移交给联邦档案局。您是知道的,在此之前我不能通过官方渠道查看自己的告密者档案。君特·高斯是一名记者,长期担任联邦德国常驻民主德国办事处的主任,当时把这些档案给我带到洛杉矶。另外,君特·高斯向我指出,存放在联邦德国的档案是不对外公开的。这一方面让西德人有优越感。

明镜:您是想说,现在存在着一种类似的无意义的由宪法保护的堆积起来的数据和录音吗?一种类似在民主德国通过线人建立起来的几乎无处不在的监视?

沃尔夫:不。我并未这么断言过。我认为,我们在评价民主德国之时,把民主德国国家安全局当成主题,这一点上有点比例失调。

明镜:您在书中流露出一种观点,当下的许多人由于全球性的危机比以前更加坦诚地面对根本性的批判,例如也能接受对资本主义体系的批评。您感到欣慰吗?

沃尔夫:更让我惊讶的是,并没有多少人愿意把这种生存的危机理解为一个信号。

明镜:因为没有人确实地设想过,另一个社会形式是什么样子的。

沃尔夫:您说得对。

明镜:当这个全球性危机尖锐化,那会怎么样呢?

沃尔夫:没有人希望这样。灾难将会如此之大,以至于我很担忧,也为我的孩子和孙子们担心。尽管如此,和十年前相比,有更多的人提出这个问题。也许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在截然不同的社会设计中人们会引导出一个根本性的变化。但我并不想发出卡珊德拉的呼声。

明镜:名著《卡珊德拉》的作者不想预言吗?

沃尔夫:正是如此。

明镜:我们在刚过去的一个世纪尝试了数种不同的社会形式。现在我们一筹莫展。难道就不能从历史中吸取教训吗?

沃尔夫:至少可以借鉴历史,懂得哪些是不该去做的事情。这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我也希望,代际之间的对话不会变成无用功。我发觉,正是年轻的一代满怀兴趣地深入地询问我们。我有这样的印象,正是与年轻人在一起,才能毫无戒备地敞开胸怀交谈。

明镜:您其实在所有的作品中都承受了深入的自问。这也是至少肯定会在您身上保留的特质:您在行动中一丝不苟地审视自己,之后作自我剖析。您描述了您曾何时勇气过人,何时怯懦退缩。您对自己以及战后所处的社会体系的态度——这种其实是一般情况下会引发内心冲突的态度——使您遭人攻击,也为批评打开了大门。

沃尔夫:当然我也受到不少赞同或者所谓的普通读者的好感。您真的相信,当下文学的任务是把自己包裹起来或者只是描写肤浅的东西?如果不能追随“疼痛的踪迹”,我会才思枯竭,正如我在书中所写的那样。写作于我而言是一种自我审问,与矛盾的论辩。我之所以写,是为了尽可能地自省。在这种情形下人们不能自我保护。

明镜:但您也写到,您现在处于一种境况,无论您写什么,每一行字都可能被用来对付您。您给自己铸造了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沃尔夫:我也有无数的朋友。媒体当然不会关注到这一点。我也没有铸造达摩克利斯之剑。我所理解的写作对我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满足。虽然我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工作之后不再天真,但奇怪的是我对许多人的公道心还有着基本的信任。此外,在我伏案写作的时候,我也很清楚,在哪些段落我会遭受批评,但同时我总是在想,为什么人们没有发觉,我在尝试着保持诚实。

明镜:民主德国和您在美国的经历是您书的主要题目,但还有另一个方面。完整的题目叫做《天使之城或弗洛伊德博士的外衣》。一件应该是弗洛伊德博士穿过的外衣是一个重复出现的母题。

沃尔夫:首先,书的题目要暗示事件本身并不那么要紧,重要的是它们怎么在一个人身上得以反映,继而又是怎么影响人们的。对个体的具体个性的诘问,即心理学的人格研究,对我来说确实是关键的。

明镜:当您一个精神分析学家的美国朋友在电话里建议您做一个治疗,您却推却了。何故?

沃尔夫:因为我有写作。它在危机时期是个不错的陪伴者。

明镜:您不仅仅是一个公众人物,而且也成为了一个历史人物。您怎么能忍受,您参与打造的自我形象因为陷入深深的矛盾而不能总是那么如愿?

沃尔夫:曾有过让我很难受的时期。在此期间,后人的意见并不重要。我的女儿们和朋友们会尽可能地看到我的本质。一个面对公众的人本身得遭受多少误解和不解呢,我从他人身上也醒悟到了这一点。歌德如此说道:“对于人世间的卑鄙,/用不着发出怨声,/因为它是一种势力,/不管他人对你说了什么。”

明镜:您曾担心过这本对您来说如此重要的书会无法完成吗?

沃尔夫:我想的更多的是死亡。我每天都意识到,我的大限将至。在写作的时候我时常想到:呐,它们或许还会让我写完吧。

明镜:它们指的是谁?您当然不相信神或神灵们。您头上的天住着谁呢?

沃尔夫:让我们这么说吧:是命运三女神。您真的忽视了我书末出现的天使吗?那个黑色的天使?

明镜:当然没有。但我依旧有个问题:您的书付梓了,您是否心存感激?

沃尔夫:这和我的感激又有何干。但我很感激,我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过,也很感激,我所过的生活。我讲了很多关于矛盾冲突的话。但面对生活,我的基本感觉是,我很幸运。我拥有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丈夫,这样的朋友,这些都是难以置信的幸福。

明镜:今天您回顾往事,您有着多么丰富的人生经历。您有已经完整地跨越人生各形各色的感觉吗?

沃尔夫:我并没有到达最极限的两端。

明镜:既没有最极端的幸福也没有最极端的痛苦。

沃尔夫:无论如何,最极端的痛苦还未遭受。

明镜:感谢您的这次谈话。

(卢铭君: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德语系,邮编:51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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