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丝绸》选译

〔波兰〕达留什·托马斯·莱贝达

达留什·托马斯·莱贝达（Dariusz Tomasz Lebioda），1958年出生，波兰彼得哥什卡齐米日维尔基大学文学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浪漫主义文学以及19和20世纪波兰文学。迄今已出版诗歌、传记、历史研究、散文集和学术论文集等各类著作40多部，荣获多项文学大奖，如安杰伊·布尔萨奖、斯坦尼斯瓦夫·维斯皮安斯基奖、克莱门斯·亚尼奇奖和理夏德·米尔切夫斯基-布罗诺奖等。

莱贝达是波兰最著名的新生代诗人（生于1950—1960）之一，其诗作经常出现在波兰许多重要的文学杂志上，并被收进所有最具声望的选集，包括一本最重要的千年诗选。莱贝达的诗已被翻译成阿拉伯语、捷克语、英语、德语、希腊语、希伯来语、日语、立陶宛语、俄语、西班牙语和乌克兰语等多种语言。

本诗稿据波兰/英双语版《黑丝绸》（纽约，克拉科夫，2002年第二版）译出，经北京外国语大学波兰语专家赵刚先生据原文校读。

独角兽的血

你的颅骨是燃烧着意识的碗

梦的鲜红火焰暗烧在其中

你看进黑暗，看到

半人马小行星群消失在恒星风里

你是天堂的承诺，地狱的威胁

在你体内身带儿童

和头戴索罗亚斯德教法冠的

饮血古人

你的宿命是不朽

虽然你从未经历它

你的宿命是死亡

虽然你从未触碰它

你的宿命是存在

但你并不存在——

你的温柔惹恼那瞎眼的矮人

他穿着丝绸的无袖法袍

踞坐于王座

你的敏感缓解

水晶独角兽的愤怒

你凝视黑暗，看到

法老金制的脸

始皇帝的兵马俑

艾德林的白色太空服和黑檀木图腾

金盘和哈德良的银币

你看见玛丽·斯图亚特的头如何坠落

沙粒如何让钥匙、大篷车和死城陷入沉寂

看着群星，你成了宇宙的瞳孔

低下头颅，转向农牧神颊上的

一滴泪

在你之前有很多道路误导你

也有很多失去的时刻

在你之后是第一日，第一夜

在你面前是最后的

梦

黑丝绸

我站在路边

比一只瓢虫或飞蛾还小

比一滴乌鸦的眼泪

或杏仁还小

比一粒亚麻种子还小

比一根雌鹿的睫毛还短

惊恐地，我

抬起头

聆听

永恒

这匹黑丝绸

发光的声音

幽灵纸牌

你去哪儿 流浪的人 背着一捆风

拄着一支寒冷

你去哪儿永不止步的流浪者

你梦中的城市并不存在

遥远他乡的圆屋顶——只是头颅

望眼欲穿的女人的头颅 它是块岩石

哦，流浪的人，永不止步的流浪者

你梦中的桥梁并不存在

这脉搏只是

神的低语

渐逝的嗡鸣

画家

公车正驶向乌有之乡

那些人死在出生之前——

：他们的脸像干树叶

这不是实话

：他们的手指让我们想起耶稣荆冠上的刺

这不是实话

：每秒钟他们的心都在碎裂

这不是实话

公车已驶进了时间的死胡同

那些人忘了在终点站

下车

加尔各答的特丽莎妈妈

穿着不值几个卢比的纱丽

特丽莎

妈妈的尸身

静静躺着

人们涌来

麻风病人

饥饿者

下层民众

他们鞠躬，唱颂

哈瑞-克利须那哈瑞

哈瑞

或是：万福玛利亚

你充满圣宠

她残疾的儿子们

受难的女儿们

——广布的传说

在一个梦里她站在

天堂的门口

圣彼得说：

回去——这里没有

贫民窟——

于是她回到她残疾的

无人要的孩子们身旁

回到她的姐妹们身旁——

愁苦仁慈的守护者

善良的神为她找到

一些神圣的麻风病

为她找到几个

跛腿的天使和被遗忘的

圣徒

准许她穿越所有

永劫

护理你的

儿子的

伤口

莱斯克的犹太人公墓

黑色的墓碑躬身向大地

抽泣的桦树影瑟瑟舞蹈

在雾的旷野和坡地上

犹太人——永远的流浪者

在铺满细沙的路上曳足前行

有几个登着空气中

水晶的楼梯井

有几个爬向地上

渗血的光柱汇成的新垦地

——来自贝乌热茨、特雷布林卡和索比堡的犹太人

熟知这岩石，这沙，这黏土——

哦 雅威 伟大是你的荣耀

哦 雅威 灰烬和尘土的播种者

哦 哈努卡大烛台的光辉

哦 克拉科夫和蒂科钦犹太教堂的回音

哦 雅威 拉比中的拉比

哦 莫里斯·戈特利布的眼泪

威廉·瓦赫特尔画中孩子的眼睛

噢 带着弗里兹·克莱曼版托拉经的犹太人

噢 扬凯尔·阿德勒和布鲁诺·舒尔茨的阴影

某个地方一定有绿草茵茵的新垦地和

看不见围墙的大神庙——在那里，犹太人

攒聚和天使共舞到天明

消失在尘埃中的路通向那里

那是一处

老旧的犹太人公墓

那里冰冷的影子和影子相遇

上帝看着世界看着汽船漂游过

大西洋 普鲁士军团行进在哥尼斯堡的街道上

第一批闪光的小汽车时装帽

穿着迷你裙的舞蹈女郎

上帝看着一波波血浪 士兵们运送火车大炮

战场上满身泥浆的希特勒下士，正思考着权力

火药的权力 黑色鸟群越过巴伐利亚、普罗旺斯

精神错乱的上海武士

还有正生出凶手和牧师的母亲们

上帝看着赤裸的人群被推进毒气室

那里被逐者被驱赶着走在俄国的道路上

那里旗帜鼓翼 那里弗洛伊德演说着

人类自我 玛琳·戴德丽

拉平她的长筒袜

上帝眯眼看着——将很快被世界忘记的人们

倚墙站立，数千只手指扣动扳机

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装着他的烟斗

图特卡蒙的面具在非洲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各种公告的狂嚣打断了

贝多芬第三钢琴协奏曲

场景和脸明灭闪烁——玻璃和钢铁纷纷破裂

水银和大理石变成蒸汽，机器苦干着

最大限度的革命 埃菲尔铁塔的影子

在塞纳河上移动

齐伯林飞船和梅塞施密特飞机

在阿尔卑斯山上空飞翔

庇护十二世俯身在麦克风上

加尔各答的特丽莎妈妈擦去一个孩子脸上的泪

血的王权倾覆

叶赛宁大笑——怎样的一个世纪 怎样的一个世纪

查理向寒冷的宇宙抬起他的圆礼帽

孔雀舞曲飞覆于死去的公主身上

马克上涨 美元走低 卢布蒸发

像从纳甘枪中射出的子弹

上帝看着

这个世界

附：《黑丝绸》前言

真正的诗人带着对诗的预知来到这个世界。从一开始，他们就安身在模糊的蓝图中，时光流逝，蓝图变形为诗。达留什·托马什·莱贝达就是准确意义上的这样的诗人。不过他的童年、青少年时代并没有显示出这种征兆。

1958年出生于波兰北部城市彼得哥什的一个工人阶级家庭，他在一种阴郁的、社会主义结构氛围中长大。1980年代，当波兰团结工会联盟与执政党斗争之时，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与体制及其文化官僚主义相对抗。他成为一个拒绝社会模式的团体的领导者，该团体存在于法律的边缘。

他在体育运动方面很活跃，曾做过拳击手和救生员，还做过小商贩、演员。一个接一个的，他的伙伴们不是被关进监狱就是自杀了。一边使自己避免掉进这些陷阱，一边他开始意识到他有重要的使命要去完成。

在出版了一本题为《在大车下自杀》的诗集之后，他成了他那一代人中最引人注目的声音。这本书是本真的畅销书，并为他赢得了许多奖项。年轻人将他视作他们的文学偶像。他穿牛仔服，喝威士忌，被女人们包围着，骑在一辆旧摩托车上扮着半波兰版的詹姆斯·迪恩。当他尖锐批评官方艺术家并采取了公然反对平庸的幕僚的立场时，他在快车道上的生活结束了。

被击败并被投入监狱一段时间之后，他盘点自己到那个时候的生活并重新塑造了自己。他背弃了青少年亚文化，抵御了出现在很多官方期刊上的诱惑，最根本的，是他切断了自己。这个从前的小阿飞和赌徒赢得了博士学位，后来，成为他家乡大学的浪漫主义文学的讲师、教授。

莱贝达的诗俯瞰大量的人类社会群落，从东欧的小镇延伸到纽约，从陷在井底的孩子到“一处老旧的犹太人公墓/那里冰冷的影子和影子相遇”。这本小册子，除了个别例外，基本属于莱贝达的后期创作，此时的他已从青年时代愤怒的风暴中升腾脱出。

这本小册子里的诗传达出他对美和纯粹的永不止步的求索，和最重要的，他试图界定人是什么和人往何处去的主题。莱贝达所描绘的人是个被降格的角色，他是一个无助的目击者，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时代和这个时代的所有牺牲品，同时继续着坚持一个天真的信仰：世界是好的，人是高贵的。

不幸的是，诗人的日常生活经验反驳着这样一种信仰。结果，在他的创作中，他创造了一个变化的复数自我，演出着多种角色。他是一条有多个面具和多种声音的变色龙。其中有：街头顽童，瘾君子，背叛的朋友，与上帝和乞求他的约伯争论的哲人。

今天，站在21世纪的门槛上，诗人莱贝达凝视进时间的深渊并仰视着没有时间存在的夜空的“黑丝绸”。今天，惊骇于人类的罪恶和深感时间流逝的神秘，他不再创造复数的变化自我。用一种预言的声调，他为每个人代言，只因对人类的巨大的感同身受能力和对世界的同情，它看起来并不是妄想自大狂的症候。

《黑丝绸》由展现对人类和创世余物的温情的诗篇编织而成。诗人从各个纬度和经度来描绘事件，也描绘他的手所能触及到的各种事物：他很久以前死去的小弟弟，加尔各答的特丽莎妈妈，波兰人、犹太人、德国人——被20世纪吞噬的人们和沐浴着无辜者鲜血的罪人。在这本感人的小集子里，一个永远的声音是认同于人人。莱贝达对20世纪的抱怨的账单是可怕的，他也不期待未来。在从对一系列的个人反思的简短记录中抽取出来的这22首抒情诗中，他成功地触及了当代世界最重要的两难之境。“我站在路边/还没有一只瓢虫或飞蛾大。”但是他的诗并不使读者沮丧。诗篇被他的急智、温情，像燃放烟火一样放射的丰富色彩的隐喻所点亮。

达留什·托马什·莱贝达是他这一代波兰诗人中最有前途的诗人之一。我们还没有听到他最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