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永远的敌人

边芹

被鲜花绣球蒙上双眼

我们中国人就像蜗牛，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有自己的小房子，喜欢自处的好处是不翻天搅地，关键是不寻找对立面，尤其不盯着别人的弱点确立自己存在的理由。所以与西方被迫交手近两百年，不要说平时从来没有解剖人的眼睛；就是战时，骨头不被打断也不去寻刀棒来自哪里。然而君子之腹远没有力量改变小人之性，在小人当道的世界，君子只有两种办法自处：要么自身有足够力量不跟你玩；要么摸清你的习性弱点学会钻空子。

观察中国人一百多年的挣扎历程，发觉一个特点，就是始终在前一种办法上使劲——增强自己的力量不跟你玩。“改革开放”三十年，表面看做生意上也运用后一种办法，但实际还是为了达到前一个目的。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除了本性善之外，就是知识精英百多年没有真正从休克状态醒过来，即便在公开反抗的年代，也只是被逼到墙角喝一杯人家研制的另类药剂，犹如打了强心剂，暂时振作起来，做最后挣扎。知识精英大脑休克的结果是，观察和研究对手从未脱出人家诱导的方向。君子心胸坦荡，一开放就真的一马平川让对手一览无余；小人可是每一把匕首外面都扎满了鲜花和绣球，然后对被扎得鲜血淋漓的人说，你这般倒霉就是由于没有跟我一样的鲜花、绣球。于是欣赏、研究、仿制鲜花绣球就成了中国知识精英们的世纪情结。以致那个乱世英雄不耐烦一把打翻鲜花绣球，以全民的牺牲直接造自卫的匕首，便把人得罪了。弱者的反抗最难窃取的是名啊！

细看一个世纪以来中国西学者（不包括理工科）的文字，这条脉络清晰可辨。文人墨客们的眼睛多半是缠在鲜花绣球上的，很少有人往解剖学上下功夫，比如说深入研究民俗而不被表面的礼俗蒙上眼睛。这样一种氛围也深深影响了我，致使我生活在西人中、又不必投靠他们混口饭吃，却在很长时间里没想到于民俗的点点滴滴至察他们的本性，再从本性中发现弱点，从弱点出发找到对付他们的办法。这恰恰是他们早在1840年以前就开始运作再未歇手的活计。君子要摆脱小人的纠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不是唯一的办法，我至今没有百分百的答案。

“野蛮入行式”

初来不久就发现西人有共同对付新来者的习俗，包括学校、军队在内的各种社会团体，接纳新成员时，不是因为人家新来而特别关照，而是团体内旧成员联手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我这么写可能有留学生或在这儿谋口饭吃的中国人会说自己怎么没碰到，那是因为中国人不要说新来乍到的大陆人就是老华侨也多处在权力乃至社会外围之外围。近年大量涌来并留下的自费生，十之八九是帮法国人经营中国买客和游客，从事翻译和售货的工作，吃的还是自家人的饭。

“共同对付”可不是对新人的简单戏斗，而是极尽能事的欺辱，甚至不惜诉诸暴力（精神的或肉体的）。在法语中，这个习俗有专门的词：bizutage（名词）和bizuter（动词），《中法词典》上只有一个简单的解释：对入学新生的戏弄。从中国人轻描淡写的解释可以看出，心思对不上甚或南辕北辙的人，在观察对方时，也往往丢重捡轻，把不重要的当重要的而不见要害。比如与高卢人也过手了快两百年，始终是执著的大象被刁钻的老鼠戏斗，吃足苦头，但至今流传着这是个浪漫民族的谬论，其实这可是世上最患得患失、唯缺浪漫的族群之一。羡慕日本人西学成功的人，至少应看到成功的关键是他们骨子里乃一路人，心思对得上，学得才快、才精、才准！

其实bizutage应解释为“野蛮入行式”，即对新入学、入伍、入行的人，也就是比自己弱或外来的人，以粗暴侮辱的方式迫其屈从，以此作为接纳对方的条件。这个习俗并不仅仅发生在学校，而是各种社团中。我后来发现越是精英学校（毕业生要进入统治阶层的），越是接近国家机器的机构如军队、警察，做这种事越是一丝不苟，有时真到了残酷无道的程度。但起初，被事先洗脑的我，乍听这种事以为就是娱乐，不过低俗一些罢了，根本没有联想和分析的能力。

由于是约定俗成的习俗，多黑都是关起门来自娱自苦的，外人难知深浅。最近法国曝出一桩少有的官司，外人才略窥这潭水黑到什么程度。巴黎消防大队（一直是个标兵团队）有两位女队员状告同行集体强奸，那状子上的情节我只提一点自去理解强度吧，据说在正式入队仪式结束后返回营地的大巴上，两位年轻女子被五花大绑、受尽侮辱连生殖器都被插了酒瓶。被告后，参与“入行式”的同事不觉惭愧反感惊异，事发时上司就在现场，看着他们做，一句也没干涉，可见游戏规则是怎么定的。平时这种官司少到几乎没有，因为自绝于整个行业的事没人敢做，何况打官司也很难打赢，受害者人单势弱，施害人则集体攻守同盟，无人会出于良心为弱者作证。而且这是双方为结为同盟缔结的第一份不成文契约，施害的、被害的都是愿打愿挨，人们以行为的野蛮来检验盟约的牢固，与黑社会割手指没有本质差别。据说法国对外籍新兵的“入行仪式”就更惨不忍睹了，因为入伍兵不光是弱的一方而且是外来的，神经脆弱的事后自杀，那是活该，没人会掉一滴眼泪，也没人会出来伸张正义，指哪打哪的猎犬就是这么驯服的。

以恶为底线的盟约

随着一步步触碰这个社会的根底，我发觉bizutage不属于玩笑和娱乐的范畴，而是深藏着一个社会运作的基本方式，是组成社会的人被表面礼俗掩盖了的本性。这个传统的精髓不是施恶本身，而是被害者参与自己被害！新来者被绑起来蒙上眼睛扒掉衣服跪地爬行几个小时，还要吞咽大量令人作呕的东西，周围人的兴奋点则跟着受虐深度上升，有些人格侮辱甚至持续几个星期。“文明人”做起野蛮事，大大超出“野蛮人”的想象。试想想，日后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初次见面先把人家的人格一撸到底踩在脚下，还怎么继续相处呢？可这是中国式的担忧，人家这里不打不相识，交好的水平与合伙作恶、受恶、容恶的水平成正比。破解到这里我总算彻底闹明白当今世界何以这般无理可讲，日本人何以对朝他头上扔两颗原子弹的人顶礼膜拜，而对善待他的好人倒要拳脚相加。

以恶为底线的盟约有个好处，就是再没有底线可破了，日后的抱团可不受良心羁绊。被害者积极参与自己受辱的程度越高，越能被接受，因为在这种境地都能配合的人，说明已达思想的同一，日后才能指望他抱团去对付外人。这是接纳之前必不可少的驯化，这样放进来的人才懂得忠诚，以及背叛的下场。在凡事都把西人往好里想的时代，我曾以为这么行事是将恶先释放掉以便其后以善待人，直到窥见其野蛮程度，才悟到这不过是为掩盖目的给出的美好解释。设计美好解释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总能在离真实目的足够远的地方就把局外人劫持了。在离真实目的足够远的地方截住绝大多数人的眼睛，一直是西方精英集团统治的秘诀！看清这一行事逻辑，才有可能从自己已经接受的美好解释反推回去，找到刻意掩藏的、令人难以想象的目的；也才有可能弄明白何以如此美妙的一群人几百年来却把世界搅得不得安宁。

“入行式”产生的目的就是驯化新来者入行的第一步是学会攻守同盟。所有这些与文明世界背道而驰的做法，都是为了考验成员间一起作恶能作多远，以及新成员承受恶而不背叛能承受多远。看来，这么不文明的习俗能保持至今，而且越到上层越坚守其野蛮的一面，不能说不是统治阶层的深谋远虑。统治集团就是这么控制进出大门的，经“地狱门槛”挤进上层的人，才能刻骨铭心地牢记自己的属性，懂得忠诚远远高于良心道德。

先要一起作恶

这种恃强凌弱的习俗也不是社会某些行业的孤立行为，而是普遍现象，只不过不同行业表现方式不同。越是精英学校，如高等医学院、圣西尔军校、天主教私立学校、高等商学院之类多为上层子弟聚集的学校，越是野蛮得赤裸裸，像上述“剥衣、捆绑、跪地、爬行、吞垢物”据说还是较为文明的“入行式”。

其实“入行式”不过是社会组织模式的一个浓缩，观察这里的小学、中学生活就能看到，强欺弱是个被普遍接受的逻辑，弱者只有两条出路：一与施害者合作，参与到自己的受害行动中；二加入施害者队伍，一起作恶。小孩之间的社会生活时常是围绕这两个规则组织起来的，他们不像大人有一堆表面礼俗遮掩本性，所以观察起来一目了然。往往是一个恶且强的孩子纠结几个打手，谁能干又不合作就对付谁，直到把全班收服在手，弱的孩子保全自己的唯一办法就是跟着一起欺负人。除非再出个更厉害的，两强相拼，赢的一方通吃。所以西方人最深的噩梦就是怕什么地方出个强人，好莱坞大片几乎都是这一噩梦的重复。孩子们的小世界简直是当今世界的一个缩影。这么个“文明”社会，揭去外在礼俗，人与人之间的勾连居然跟狼巢虎穴的丛林法则如此没有距离。在此讲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有个男孩聪明正直就是体格不强壮，父亲便叮嘱他到了班上装孙子别跟人斗。但某天男孩鼻青脸肿地回到家，告诉父亲这是遵循他教导的结果。他说越是躲着不跟他们斗，他们越是不放过他，因为一来他们看出打他他没有还手之力；二来避着不跟他们站一边更刺激他们要纠缠到底。看到这一层的我，尽管种种便利也没有让孩子到西方受教育，物不同不类聚也。

从这条线索可以一路扯到这个文明的心脏，“作盟友之前先要一起作恶”是西人难以更改的传统，你要么参与对自己的施恶，要么一起对他人施恶，想绕过“入行式”是不行的。以为贴热脸甚至掏心掏肺可以免了“入行式”，更是一厢情愿。“入行式”是一条界河，清晰地对立着两个世界：要么是朋友，要么是永远的敌人，没有中间地带。这就解释了日本人为何一而再再而三不顾胞谊跟着西方列强欺负中国，甚至比西人跳得还高，那是物以类聚学西方学得出神入化的结果，非经此“入行式”怎么脱黄入白？

“入行式”这一看似不起眼的民俗，是了解西方文明的一把钥匙。这把小小的钥匙打开的是整个魔术盒那些秘不示人的机关靠什么力量运转，那些鲜花绣球下面为什么有那么硬的内核，也是君子解析小人不必绕一圈便可直插要害的捷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