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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溢:梦游在魔幻主义的交叉小径

2012-05-30沈嘉禄

新民周刊 2012年5期

沈嘉禄

即使是一直在各個画展中晃荡的美术爱好者,对刘溢的名字也是有点陌生和隔阂的,因为他在之前的20年里,一直在北美的加拿大闯荡世界。而现在,当刘溢的画展继北京今日美术馆之后移师上海美术馆(1月31日至2月16日),当大家在他的画作前一站,油然而生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也许,画中的人物与场景,让人们想起了某位大师、某幅在艺术史上绕不过去的经典作品,甚至某个早已被深埋在童年记忆里的梦境。

去年4月在北京今日美术馆的画展,可以看作是刘溢荣归故里的一次亮相,虽然大半年里,上海的观众对此消息几乎一无所知。但据圈内人士称,刘溢巡回展的第一站就引起了不小轰动,30余幅作品足以说明刘溢在国外修行所收获的正果,以及欧美民众及藏家对他的认可。“我的画在北美一直卖得不错。”在新闻发布会上,刘溢这样对记者说。他还特别强调“胡大爷系列”卖得也很火。

刘溢于1978年考入中央美院油画系,是“文革”后第一批考入中央美院油画系的学生,与陈丹青是同辈,参加过东京中国油画展、中国现代艺术大展等重要展览。1991年他移居加拿大多伦多,活跃在世界各国的画廊和博物馆,并加入加拿大安大略省美术家协会,成为该协会成立125年来第一位获得评审团成员全票通过进入的画家。这个协会据说也是在世界范围内堪称实力强劲的艺术家团体。在欧美艺术界,刘溢被认为是“超现实主义与波普主义两极之间的探索者”。

从博尔赫斯小说中获得启发

跨出国门对刘溢而言极为重要,异质文明的撞击使他很快改变了艺术轨迹。“其实任何一个搞艺术的人出国半年就会感觉到,那里的人文环境和艺术积累如此之强,将深刻地改变你的一切,包括观察世界的角度。”刘溢对记者说,对油画家而言也许更加重要,他认为,新中国成立后在美术教育领域一直强调追随苏联,照搬他们的模式,将他们的经验视为圭臬,结果贻害无穷,许多画家依样画葫芦,也这样教导下一代,并自以为继承了大师的衣钵。到了垂垂老矣,有机会出国看世界了,走进博物馆才发现自己很熟练掌握的那套技法是天大的误会,再从头开始也不可能了,终身追求的艺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毁于教条主义的诱拐!

“加拿大在历史地理和艺术观念上都与中国大陆有很大的差异和距离,我在那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激动,仿佛生命被砍掉了一半,在悲痛之余又感到轻便、灵动,甚至有重生的喜悦。我从中国民间美术中汲取力量与灵感,在信息大爆炸的今天,只有这样才能让我永远保持中国文化的内核。”

刘溢在各种艺术思潮快速涌动的北美沉潜下来,经过多年对西方文化的研究,特别是对古典主义绘画历史、材质与技法的显微镜般的分析,从技术层面破解了一个个密码。同时他敏锐地感觉到拉美国家此时发生的“爆炸文学”对中国当代艺术界的冲击,就近水楼台先得月地将目光锁定博尔赫斯和马尔克斯两位文学巨匠,通过研读他们的作品,为自己找到进入异域世界的“交叉小径”。有评论家将此说成“刘溢第一次把主要以拉美文学界为首的这种表现方法畅快淋漓地表现在他的绘画作品中”。此话说得不够顺畅,但记者这样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刘溢是第一个将魔幻主义元素糅杂进他的绘画中的。于是,在他总体看来极具古典意味的画面上,经常出现戏剧性的穿越,或以这种穿越吸引眼球,提升一种超越一般经验的价值观,古典与现代,幽默与色情,自嘲与批判,民族与世界,诸多矛盾纠集在他的笔下,展现出奇谲诡异的世界。可以说,他在文化和艺术之间建立了一种动态的联系。

也因此,陈丹青在评价这位同行时说:“(刘溢的作品)证明着难以辩驳的写实能力,主要是刻画能力,此外还多出两种能力——迄今我想不出准确的词来定义这种能力——就是:戏剧性的表情,以及难以解读的情境。”

从不放弃对时尚热点的关注

发达的资讯对探索者而言当然是福音,刘溢显然非常了解国内民众的时尚兴趣点、兴奋点、价值观以及快速转移的过程,他借用并深刻地改造了中国人熟知的道具、造型、符号以及题材,国内人玩什么,他马上跟进,玩得比你极致,比你煞渴,使我们今天面对他的作品,毫无疏隔之感,相反会在熟悉的场景与表情中,感到一种逼迫感扑面而来,再往深里说,那种形象与观念的挑战性令人生畏。

比如,他在《逝者如斯》中,画了两个少女,一个站在水边,另一个沉浮于水中,一个也许发出了“逝者如斯”的孔夫子之叹,另一个却犹如《哈姆雷特》中自我放逐的俄菲利亚,这个场景就借助观者阅读经验来说是穿越了两种文化的。又比如在《歌》中,一位少女居然坐在洗浴的喷淋装置上将热水管当竹箫来吹,并且吹得十分投入,仿佛那弯弯绕的水管真能发出美妙的音符一样。《中国女仆》中中国女仆居于次要地位,但细看之下,中国女仆的生命痕迹分散在各个欧洲美女身上,而观照对象的表情与肢体语言,就是中国女仆的映照,很值得回味。在《戏船》、《贵妃醉久》和《蒲公英》中呢,中国戏剧的服饰道具与夸张变形的裸体形象混杂成一部现代意味极强的浮世绘,将戏中人物的命运延伸到戏外,折射出当代中国社会的百态世相,具有极强的指向性。这类作品在这次画展上有多幅,也是观众评论最多的一种。还有像《草莓熟了》这样以唐氏综合症为对象的作品,虽然让人想起国内诸多画家的作品,但刘溢的关照有自己的角度与深度,同样能引起丰富的联想,并有一种人道关怀深藏在画笔之中。

说起幽默感,这是画家特别自豪的特质,在他的作品中时有体现,并作为重点在此次画展中亮相。《烽火诸侯》是一部交响乐式的作品,灵感来自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传说,画面中的人物从远古时代而来,但表情有着很强的一致性与连贯性,当代女性的放荡与自虐,体现了这个时代的动荡与变革,以及对道德沦丧的软弱的、无望的救赎。

刘溢在解释这类作品时说:“机智,在我们的幽默理论里,是比滑稽稍高一级的笑的方式,因为它比滑稽更富有理性,更是理解别人从而搅乱别人逻辑的一种能力。正所谓‘将欲取之,必姑与之,而幽默更多地融会贯通,再说也不见得总是嘲笑别人……”

刘溢还创造了一个符号性的“胡大爷”形象,他有着中国农民的狡猾表情与委琐眼光,有着农民的闲汉式服饰和非贵族式姿势。画家经常将这位胡大爷放置在蒙娜丽莎、掷铁饼者以及达利的画面中,使之产生极其滑稽的视觉效果,希望通过角色错位来传递一种纷乱的末世情绪。当记者问他“胡大爷”究竟指向谁的时候,他爽快地承认:“就是我本人”,当记者进一步追问何为放置在前辈大师的位置中,他又说:“这是一种嘲讽而非致敬。”

从刘溢的作品中,我们能够体验到时空交错的感觉和特定环境中人的精神本质,他将传统写实技法和当代艺术理念巧妙而又娴熟地结合起来,创造了一种新型的艺术形式。在此实践过程中,幽默感与嘲笑他者的快感是强劲的动力源。当然,在想象力上他还无法与达利相比。达利作品中所呈现的极其诡异的梦境场面,是刘溢及同辈画家难以企及的。

“中国样本”迎合西方人的想象和口味

毫无疑问,刘溢的作品之所以拥有畅销书般的商业前景,又赢得了来自同行的赞美,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扎实的写实功夫,即使陈逸飞再世,也未必能与他相颉颃。他从古典主义绘画大师身上获得真经,又借助现代科技材料进行提升。他对光与影的娴熟运用,对结构与对比以及情绪的恰到好处的把握,和对观众微妙心理的适度揣摩,轻而易举地接通了古典主义画风,又顺利地延伸到现代绘画的语境与观念之中,从而在当代性上获得了制高点和解释权。刘溢的主要手段就是用丙烯材料做底子,用醇酸树脂画底稿,然后以自己独创的“冥灰”色调实现快速成形。所谓“冥灰”不是特指某种类似香灰的材料,而是一种视觉效果,能使画面上的人物肌肤因为与周围环境光源相互交融映照,显现出一种光滑如丝绸的纹理与柔软质感。而且此种技法的应用也大大降低了创作成本,缩减了创作时间,更符合商业规律。据刘溢所称,这在全世界范围也是全新的手法,也是运用新材料完成古典风格油画的最简便的方法。

“我的这种方法与苏联的教学模式大相径庭,是对他们的颠覆。”刘溢得意地说。并且,他还乐于在网上跟同行及美术爱好者交流技法,将自己多年来对油画研究的心得总结成“6胖子技法”,无保留地传递给大家。

对此,同行的评价是:刘溢的画是画给大众看的,是创作而非写生,是开放而非业内,是东西文化的交融而主题先行,是新观念而旧风格。网上还有一种说法,有一种“刘溢密码”帮助他成功。更有代表性的是今日美术馆的馆长张子康的一段话:在西方古典主义的色彩中,刘溢的作品中包容着丰富的现代视觉审美经验,述说着一种全新的时代性与现代性,他将“想象竭力美化、技术化、非现实化,构成一组空洞而富丽,并不断自我繁殖的幻象”。他以自己的绘画实践验证了中国油画发展和变革的诸多可能。

但记者认为,刘溢在主题上和观念上,承担了中外交流的使命,但他向西方艺术市场与审美趣味前倾的姿态也是明显的,画面中的中国元素,基本上就是西方人习惯思维中的图像,或者是他们依据阅读经验而固定下来的想象。比如在饱受争议,也被评论家认为最成功的一幅作品《2008北京》(又名《搓麻将的女人》)中,我们看到不同种族的少女在一起打麻将,那种不在乎胜负而更在乎体验末世气氛与自我感受的情景,难以掩饰画家讨好西方趣味的意图,因此也引起了强烈的政治解读,至今还没有消停。难道刘溢的成功,就是建立在不同语境中彼岸人士对中国文化及中国人的浅层次解读之上?或者更深一层的意思可能也在于,一种所谓的“中国样本”所能提供的新奇感与陌生感?假如果真如此的话,那么西方人也许不用多久也会感到审美疲劳或心理厌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