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种萱草，花开不见还

权蓉

1

那个男生瘦小内向，很容易被大家忽视。有一天他突然对一个高大的男生又抓又咬，脚踢头撞。他一直重复着一句“谁让你骂我妈”，我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多年以后的一个母亲节，偶然看见他在网上写了一句话：妈妈，你离开我十四年了。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回想他那次打架，就在他妈妈去世的那年。

2

很多次我都看见一个中年女人在路边招手，停下车她却又不理人家。偶尔聊起她，人们欷歔不已。有一年夏天，她送儿子搭车去学校，不知道为什么，车刚开，那孩子突然大叫“要翻车”，然后就从车窗跳了出去，当场死亡。当时车开出还不到百米，她正在招手跟儿子说再见。

此后她再没从那个场景里走出来，年复一年地一遍一遍地冲路过的车招手。

3

外婆去世后，家里的事全由十来岁的妈妈操持。她常梦见外婆，在梦里耐心地教她做着什么，醒来时，枕头都哭湿了。

有一次妈妈梦见外婆倚在四合院的后门上问长问短，妈妈知道她已去世，便宽慰她不要担心。外婆站了一会儿，让妈妈送送她。可妈妈怎么都跟不上，只见她回转身，从后门边的田埂上过去，钻进远处的竹林，最后消失了。那以后，妈妈极少梦见外婆。

妈妈给我讲这个梦时，幽幽地说：“问给这个穿暖了没，问给那个吃饱了没，把大的小的都问了个遍，却没有问我。”

4

古时游子要远行时，会先在北堂种上萱草，以减轻母亲的思念。想到这个，我便在家周围种了好多各个时节开花的种子，悄无声息行动的结果是——我把妈妈种的花挖掉了好多。

我爸嘲笑我：这的确能减少思念，花一开，想起这事你妈就要发一顿火。也好，反正花开时我不在。

5

邻居家有个老爷爷，一直卧病在床，疼得受不了时，他就扯着嗓子喊：“妈……你来接我吧。”我小时候不懂事，听他这样喊，就照着他的腔调跟着学，为此不知被我妈揍了多少次。

后来才知道，人在最虚弱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母亲。

6

我知道的很多故事，都是从小听我妈南船北马、东鳞西爪地讲的。虽然她多次以莫须有的罪名揍过我，但想起她小时候，外婆也给她讲过许多故事，也敲打过她，就备觉温馨。再想到每周我们还能山南海北地聊，更觉得幸福。

7

村里一个老太太过世，来了一大帮城里人。说是旧社会时，有一个人全家被土匪押去河滩上屠杀，到最小的他时，这个老太太正好路过。她心生一计，一把抱住他便哭，说你不是谁谁谁吗？当年把你抱养给他们家图个好，现在怎么这样了？那老太太出了名的泼辣，又拿了些钱出来，竟真把他的命给留下了。这人当夜就逃了出去，后来开枝散叶，就有了来送葬的这一大家子。

这是我听过的关于养母的最勇敢的故事。

8

有一户人家有三个孩子，后娘到家没两年，爹就没了。后娘拉扯大他们，还供他们念了中专，都捧上了铁饭碗。这后娘独自在老家住着，有一天邻居发现老太太好久都没出门，去家里一看，尸身已惨不忍睹了。下葬的时候，邻居没人愿意帮忙，让他们三个人把棺材抬去坟地。比起四世同堂的城里人来送葬的事，这件事更长久地在村里流传。

9

墨西哥有句谚语：家不是建立在土地之上，而是建立在女性之上。

（朱凯摘自《新快报》2012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