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歌,始于水土
2012-05-29成路
成 路
成路,1968年6月生于陕西省洛川县石头街。著诗集五部。诗集《母水》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终评备选作品,荣获第二届“柳青文学奖”、第十九届“文化杯”全国鲁藜诗歌奖、“中国首届地域诗歌创作奖”等。出席诗刊社第22届青春诗会、散文诗刊社全国第2届散文诗笔会。
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诗歌委员会委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
生
是谁,把碑石上的佛龛搬动
让陪侍的飞禽和瑞兽
惊恐得如同风暴中的森林
是谁,在殿堂上祷告的颂文
把铜钵撞响
督促云游的僧人回寺
打开群山,祭坛的四方
唯有茂盛的杏树把根须向土地的深处扎下
唯有众多的石头把尘世上行走的活物垫起
冰川纪的沉积岩,排列成行
皈依山门
阔大的空中逃窜着兽啸声
剑下化脓的污血向人和神的脚下奔涌
漫过了脚踝骨
隔离墙
和太阳里的城堡在同一时间坍塌
高悬的莲花涅槃成座位
把这一切承载
醒来的万物张开苍天的巨口
发出:“是,啊……”
让轮回的生命从峡谷开始生辉
那么,请白色渲染墙壁
在蓝色和黄色的面孔下燃烧成灰烬
把尸首上睁着的眼睛
移植给红尘中间的任何一颗头颅
让四只眼睛查看土地的腐烂
那么,舌苔的润色和百草的汁液
把石幢打造
把镜面上手指沾水写下的药方
一一送给石头
使空空的镜子和蝶一起化蛹
钟开始敲响。这声音是轻盈的
在高处俯视祭祀的僧人
他们朗诵经文
他们奏响清乐
他们焚化香纸
他们诚实地和诸神娱乐
敲钟人在时辰里
把钟的铜壁和铭文一起捶打得变形
让后世的人只能猜想
或者站立成未来佛
万顷的城郭,万顷的穹庐
发出:“是,啊……”
让日和月在世界上无限繁衍
那么,先贤的衣钵
驮在猛虎的背上
向东,向暖意的东方驰奔
坐下来的人群啊
怀抱想象
雷鸣与闪电
在黑、红两色的交混里
把路途从山岭推向海洋之中
让眼睛旁边的那艘船挂起帆
和大殿前飘荡的经幡
一起把天空染红
绛色的血块。飞天把石棺撕裂
把石棺上的青龙,那匹含笑的青龙放生
使天的肌肤丰富起来
仰头,就这样和过往的郡主
以及过往的禽、兽、风、雨对视
让这一切都在眼孔里消匿
刚刚降生的男婴
发出:“是,啊……”
让脚下的土地隆起苍山
让山上的冰雪融化成水流下来
滥
苍山眺望着海的右岸
空阔的大地、空阔的海洋上陈列着
村庄、船队、睡去的生灵
浊浪就在这个时辰把飞翔的鹰淹没
绿树往下沉
石头往下沉
村庄托着漫溢的众水翻滚
船队浮着彤红的火焰吐舌
沉睡的生灵在梦中观看浊水里跃起的鱼
观看蝉停止之处的枯木
苍山哑笑
太阳沦陷在死亡的泥淖里
月亮攀升在转生的路途上
绳子把秩序颠覆后僵化成白垩纪的砂砾岩
向地核压来
草木依然站立着
安静地望着慌乱的脚分离、聚合
海洋的浪面
把外来的光芒折射在沉睡的生灵的头顶上
招引无数的蛾子扑向光焰里
蛾子死了,在光焰里死了
它们的血液从海里溢出
漫向虚无的风
没有姓氏的灵魂就在这个时辰把纪元啃食
两头野牛拉着铸铁块
把茫茫的陆地踩踏得皱褶层层
航船上的绞车
在起锚的时候把海水里的血带起
使炽热的血,隆起的血
和海平线一并透亮
旅人的额头透亮
旅人观察到蜘蛛结下的网
把狮子和莲花系在汉白玉上
使摆动的经幡
覆盖了回头的路径
旅人打坐——
幻念出野兽的吼声
幻念出妖精的变脸
幻念出朱砂点燃的火群
让洪荒的浊水慢下来
那高地上的冰凌
把滚雷消解
把闪电浇灭
使暗夜在黑暗之中存在着
猫头鹰就在这个时辰把死亡召唤
停下来。这是谁的声音啊
和猫头鹰的召唤声一起说出
一堆一堆的骨殖
假借他人的名字
在墓碑上把铭文刻写
把荣誉和罪孽刻写
停下来。这是没有墓穴的尸首
向分娩的生灵说出
向分蘖的作物说出
列阵的蝗虫在向四处逃散
村庄坍塌
船队沉海
睡去的生灵在沉睡
低首的万物啊
唯有苍山上泻下的浊水
是死亡活着
唯有天空布满石头
更像死地
唯有时间简化成纸浆
死里闪着金光
那蓝呢?
沉睡的生灵问
焚
如果在神龛下等待
那诸种事物都会泛蓝,行乞的盲人说
谶书里的手指触摸着窑工的头顶
地火龙在裂变着
从尘埃的核心往外漫射
面具遮蔽的万物呈现出含混的乱象
把前世的根基出卖
把后世的血脉出卖
谶书里建造下一个黑洞
等候着人,或者植物
等候着洪水,或者冰峰
谶书里指出万张面孔下万种恶人的心
艳阳天里含着笑
在陶场的大坪上,在四方的大路上
躬身行走
可是蓝
在三月,相信谶书已经开始把雪送给了过往的风
而窜上手背的玫瑰
是窑工从陶罐上采集的火焰
窑工啊,你给人子的火焰从大野的山峦中再次喷出
使人子们掬起天门溢出的羊水
把坛城搭建
是,天门溢出的羊水
在窑工的火焰上
让蓝把谶书里的隐语掩埋
如果恭送涅槃的高僧
那焚化的黄表会烧烂传颂的经文,行乞的盲人说
法铃脆响。窑工平举的青瓷祭盘在碎裂
盘中火悬在鹰的头顶上
向阳光普照的陆地、草原、山峰发育
向水流漫溢的峡谷、湖泊、海洋发育
盘中火,像手,搬动石头
搬动江河里的水。火在茫茫的地上搭建祭坛。
窑工吹奏长号,策赶着山峰拔地而起
模仿着人,模仿着兽,模仿着禽
向城池的鼓楼行走。
城池的华表向荒艾下隐没
城池的灵魂正在大面积地腐烂
混杂的城池
唯有通透的鼓野蛮如临盆的女人把六月清
洗
唯有地籁的八音纵横无边地把污血清洗
峰群在行走。
窑工怀抱里的火威仪地繁殖
使暗夜沸腾使葬礼灿烂
使祈子的仪式中躬行的司仪把眼睛里看见
的物象
一次又一次地点燃
如果杀生的刀子卷刃
那就开启陈年的炉火锻打,行乞的盲人说
灰烬正在石化
灰烬的骨骼正在入土为安
而草木的血液肆虐着地平线以远的蓝
这些俱下的血啊
把江河里的船舶和泥沙喊停
把岩石上的佛语推向风之上的空
而倒流的时间
正在把灰烬直立成薪柴
正在把血液聚拢成肉身
让佛堂的神在香火中长久地无语
让窑工举起泥胚子滔滔不绝
而千盏菜油灯搭起的十级塔
把九方的山烧裂
把万里的水烧沸
使窑工背过正在窑变的青花瓷
把身子的重量褪下来
安放在地壳下边
任其消解,或者寻找另一个出口
裂
冰川在往北移
冻土和淤泥滞留在陆地的断层
用自己的血覆盖河流下切的峡谷
直至海洋
飓风由北向南打开庙宇的门、村舍的门
飓风夹裹着裂变的山体呕吐出的熔岩
把尘云掀起
让漫长的干旱期无限地干旱
磁暴把白垩纪的符号侵蚀成粉末
磁暴把火山堆上的冰舌消融
一只手贴在天使的圣体上
等待着草木的讣告、山地的讣告、海平线的讣告
黑蝴蝶穿越冰瀑布带着亮白的光晕
像是孝衣上飘动着的白麻
把地缝依次打开再依次合拢
安顿下游荡的孤魂
滑坡的山体和结冰的身躯上
悬浮着的乌鸦发出暴戾的嘶鸣
驱赶灵,驱赶精气
是啊,大地的灵,人类的精气
正在裂开口子
往下,往另一层域地陷去
而此时,群风里的眼睛
正在俯视着流水下切的纵横的沟壑
而此时,群风里的泪水
正在剥蚀下陆地的屑物质奔向海
太阳的光辉拖着阴影
缓慢地把春天从迷途的冬季里牵出
使乌鸦吐出绿血把凹地漫溢
使瞳孔的荒野处布下蔚蓝的颜色
在蔚蓝里有个婴儿说:
人子啊,让巫神的舞蹈永驻在河里
让童男和童女永驻在河里
年老人啊,你们把国家呼为部落,把城市呼为聚落
让美丽的容颜在禅帐里和陶罐同眠让异域的方言诵读着谜题
另一个婴儿在石头里也跟声:
在岸边,死亡重回生锈的利刃上
把死亡的意义说明
但是,贴着天使的手
把讣告分散
坟墓回到土的怀里
带着解散了的思想和重新构建的秩序
往下,往没有分娩的域地
第三个婴儿在江源的胎衣里
黄铜的眼睛依次从卡日曲、当曲、扎曲①掠过
黄铜的眼睛从冰川出发
沿着陆地的阶梯
向大洋的岛屿行走
陆地的皱褶里
交叉着河流、山峰
舒展着冲积扇、洪积扇
奔跑着老虎、耕牛、老鼠
而树,而石头
和土壤一起倾听麻、黍、稷、麦、菽拱壳的声响
那壳的裂口和婴儿黄铜的眼睛
把贴在圣体上的手
把分散的讣告
焚化成灰烬肥沃珠穆朗玛峰之阴之阳
绵延的大野
这时候,婴儿正在村庄旁边
观看青苗和蚂蚁的身高
这时候,另一层域地的分娩房里
无形的灵魂和待产的孕妇
合力喊出:
裂——开——门
①2009年经我国三江源科考队考证,依
据“河源唯远”的原则,确定卡日曲为黄
河源头;当曲为长江源头;扎曲为澜沧江
源头。
衍
约请的灵在地、水、火、风的中间说:开门——
这时候,静默的上师闭合双眼
把胸前的海洋封冻
把背后的群山推倒
把婴儿诞生的那一天和婴儿诞生的第三天
拧成一块铜
可是,化生的初人啊
他吟唱的颂歌
没有词的颂歌
唯有空大
可是,化生的初人啊
他和她的根茎
滋生出森林
以及火
这火,沐浴着上师的头顶
使时间裂成片
积聚在水土之中
缓慢地分叉
然后涅槃
这火,点燃上师的酥油灯
传递在太阳之下
传递在露水之上
风的势力停止在凤凰的翅翼上
或者停止在一支渗血的玫瑰上
肥沃土壤的玫瑰在四野燃烧,火说:开门——
凤凰出浴
悬浮的冰块碎裂
使大陆漂移
深海龟甲上的卜辞
写下从大兴安岭铺展到多瑙河畔的欧亚大草原
喂养众多山脊的血脉
和盐渍划破嘴唇的野马、黄羊、赤狐的脚印
而问卜的巫师
在天象里
观看西去的北匈奴、耶律大石、成吉思汗
在马背上甩起的鞭子
而另一位问卜的巫师
却解开腰上的织锦,在大草原上
用牛血浇灌禾稼
牛骨上的卜辞
问责从珠穆朗玛峰沿阶梯向渤海、黄海、
东海、南海的河流
把陆地上的土石冲积进海洋
只给豁口留下空
海洋下的沙脊群沉卧着
环抱青花瓷,环抱楠木屑
而罗盘督促船工
用麻绳封堵船体漏水的洞
用麻绳挂起帆
在岛链上划开口子
是啊,凤凰已经出浴
等待着洋流
船舶上讲叙马群和陶土的乞灵者说:开门——
洋流,透亮的蓝、盐质的蓝
顾望着岛屿和海岸
黄金水母
在雪崩以前和头顶的悲鸣之鸟肉搏
而乞灵者领着海浪
总在想着航标指向的反方向
那冰原
那古大陆
那遗弃的呼吸声
还有,乞灵者
把船舶放置在大洋中间
把时间从往日移向明日
使歌谣,使运动的风
让停积的水叠加、咆哮
结成荣耀的金轮
乞灵者手持的陶土
正在生义着繁广的根
生义着饱满的籽粒
去远处的大陆
发现村舍和堤岸
当然了,亚洲陆地上蹲在佛肩上的戾鸟
面向八棱砖塔上的浮图
面向清净的美丽
等待着生育的女子
陶土在陈炉,在窑窖里说:严净的国土啊,开门——
大洋底下的泛古陆对隆起的陆地说:开门——
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