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泼烦(八九)

2012-05-26李明华

群文天地 2012年7期

【编者按】泼烦,在汉语词典里找不到相关的词条,但在中国北方方言里使用率极高,在青海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它的意思可以理解为“烦恼、烦心、煎熬”,是心理上的一种痛苦和折磨。

长篇小说《泼烦》写的就是青海河湟地区农民阶层生存和生命状态中的那些泼烦事儿。是一部河湟谷地的《秦腔》。

桃花乡的千户台村只是当今中国农村的一个截面和缩影,小说里的一些场面和境遇,在当下中国绝对不是偶然的,其真实性已经远远超出了小说本身。

《泼烦》,没有宏大的乡土叙事,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是十分琐碎和片断的。但集中在深秋和严冬里的一个个故事和细节的背后是一股股的凉气——生存的困境、心灵的寂寞、精神的虚无和颓废、生命的迷茫和失落、价值的无序和混乱,无不透露着以往经典乡土生活的衰退。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中国城市化进程的突飞猛进,大量农村劳动力(包括农村知识分子)的流失,农村、农民遭遇的迷茫和冷落是何等的触目惊心,看似热闹而丰实多彩的物质背后,是精神的颓废、文化的缺失和价值的混乱。

《泼烦》是“转型期”河湟地区农村、农民人文动荡和心理变迁史、小说中农民的迷惘、困惑、犹豫和彷徨,甚至心灵上的疼痛是刻骨铭心的。在人的肉体被现代文明和象牙塔娇惯得一天天脆弱,人的灵魂在利益的追逐中也日益卑琐时,《泼烦》以良知更多地给了农民这个弱势群体的人文关怀。以博大、宽容、无畏的人格力量,营造着理想中的乡土和精神家园。

作者简介:

李明华,1964年出生于青海乐都县湟水河畔,1982年发表习作。鲁迅文学院第十三期中青年作家高级研究班学员,中国散文诗学会会员,青海省作协主席团委员,乐都县文联主席、《柳湾》文学季刊主编。散文《抱愧“花儿”》、《亲近柳湾》、《女人二题》曾获省部级文学奖,长篇小说《夜》纳入农家书屋工程。

早晨我刚起床,乡政府的会计推开了门,他抱着一条“双虎”牌的高档毛毯挤了进来,说是乡里安排送我的,说完便走了。我有点受宠若惊,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就是用这种方式堕落了一个个像我这样见钱眼开的人。

我看了看天色,阴沉得像农户门扇上张贴的门神那样狰狞可怕,似乎永远就是一种一成不变的表情。也不管刮风还是下雪,脑海中只有一个走的念头,哪怕天下刀子,我也要走。对我来说下雨下雪没有什么不一样,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凡天晴的日子我会享受太阳的温暖和空气的新鲜,天阴下雨的日子我会躲在家里看书睡觉,有时甚至一觉睡到中午。反正这么多年来也没有谁能改变我这自由散漫玩世不恭的恶习。母亲似乎怂恿我睡懒觉,我跟母亲以二比一的优势彻底压倒了父亲,父亲已经放弃了我,说我无可救药,说我朽木不可雕,将来等他们去世了,一定坐吃山空,我对他们的预言不以为然。

我几乎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对庄稼无利,什么时候下雪对农事有利,小学中学大学,大考小考一路考下去,我都为分数绞尽脑汁,从未关心过天时与收成有什么关系。我的老师大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他们为了跳出农门卖过身上的血掉过身上的肉,可一旦他们跳出了农门就从未提及过农事,他们中的许多人只是把村庄默默地记在心里,记着清明节,记着祖坟准确的方位。他们一方面铭心刻骨地仇视着城市的所作所为和形形色色的不公平,一方面却向往着城市的花天酒地和灯红酒绿,他们的心情矛盾透了。他们即使日进万斗,发了乡里人眼中的大财,升了乡里人眼中的大官,在城里人模狗样地活着,也还是像农民一样过着精打细算十分俭朴的生活。因此,在乡下人眼里他们是城里人,在城里人眼中他们是乡下人。

有许多时候,我的做人已经没有了什么标准,我跟许多人一样也在绞尽脑汁千方百计不择手段地弄钱,尽管目前我还是口袋空空,丝毫没有发迹的迹象,但有个好的收入是我所望也是众之所望。其实,这是我自作多情的谦虚,在许多机关上班的人像我一样的也不是个别,他们才不关心天时与庄稼有什么关系,年迈的老百姓在想什么盼什么。他们现在都一个个变得猴精猴精的,几乎都在为自己的上级忙碌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务,光文件和通知一年就得发几百个,尽管这些文件没有什么作用,还得一如既往发下去,他们的头发就是这样熬白的。不过也有偷闲的时候,哪一天上司不在,就别想找到他们的人影,一般要么都在茶园里挖坑,今天你赢了我几百,明天我赢了你几百,挖得天昏地暗,一片空白,睡梦中都是哗啦哔啦洗牌的声音。要么寻找各种借口办私事,因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干好干坏一个样,三十多年的工龄快退休了还爬在办事员、科员位子上的是大多数。看来在这个群体中几乎没有鹤立鸡群的机会,只好像农村里那些晒太阳的老人一样推日子下山。他们大多数是投胎投错了的,在基层一呆就是一辈子。与其花一大笔钱把窝挪到县城,还不如安安稳稳自由自在呆在乡下。

我也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十足的孤家寡人,让人们说说道道,我一天天向着现实和实惠的方向转化。但个人认为我还没有转化到推日子下山和堕落到不可救藥的那一步,我还在道貌岸然地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是吗?我这次下来挂职就是一个突飞猛进,连我们办公室主任都这么说。

我所挂职的村子,是个计划生育先进村,精神文明先进村,综合治安先进村,先进多得像牛身上的毛快让我记不住了,村子的名儿叫千户台。我是个喜欢突发奇想的人,我想,千户台曾经是不是一个千户大头人的农庄,我这个小人物说了不算数,但从目前的种种迹象看,多少年前在这里进行过大规模的牛羊放牧是完全有可能的,因为在这里还保留着一些藏民族的口语和牛羊依稀可辨的圈场,其中就有两个地方叫圈窝子,还有一个地方叫马圈的。

在湟水谷地的浅垴山地区,无论从人口的基数看,还是从土地的多少说,千户台都是个无可争议的举足轻重的大村。上级把我安排在这里挂职,是对我生活经历和政治生命的一次庄严考验,说文雅一点,是对我今后进入仕途的一种“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砺练。这不是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临行前计生委办公室主任小王就是这么说的。说我这次下去是读经,是组织人事部门拉的名单,我不知道是读经还是镀金,反正说得让我充满了一种庄严和悲壮。我这才傻头傻脑地下乡来了。

这里的二百二十四户人家,在我没有到来之前,像一群山雀干旱地蹴在三面环山的半坡的凹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方方圆圆的门户,整齐划一地朝一条时流时涸的河滩蹴蹴巴巴地洞开着,与对面山腰里古时候金客们淘金留下的一个个洞穴冷酷无情地对峙着,远远看上去,也像很多个人为的洞口,有气无力地张望着山外来风和所有陌生的来客。我坚信我不是个什么人物,我的到来除了给这个村增加了一个口粮的负担,一面睡觉的炕,也不会改变什么,我对自己从来都不是那么乐观。

千户台处在桃花乡大沟岔里的一个小沟岔里。走在山梁上细细打量,是一条七曲八弯没头没脑的沟,沟的出口处是一个瓶颈。因此,很像是一个口小内大的葫芦,这种奇特的地形造成了千户台冬暖夏热的小气候,庄稼也往往比同样海拔的沟岔早熟三五天。因为这一点点优势,这里的人们往往在脸上表现出一些像城里人比乡下人优越的表情。远看,涌着满眼的淡黄,一会儿几户人家,一会儿几户人家,不知还会出现多少户人家。满眼的淡黄之中,浮现着一些隐约可辨的屋顶,有三角形的,长方形的,正方形的,组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图案。许多时候,静得出奇,静得使人产生不了一点想法。还好,只要踏踏实实深入进去,生命的信息随处可见。鸡犬在此间放声鸣叫,牛羊在这里无奈地哞咩,炊烟在这里一日三次地随随便便袅袅娜娜,慵常得有些散漫,有些似醉非醉腰来腿不来的样子。偶尔也能看见几个时尚一点的年轻女子从不远处走过,都显得过于结实、粗糙,想必是光阴和劳顿使她们变成这样的。

旱是这里的特点,有时老天有些翻脸不认人,度日如年。如果遇上雨水丰广之年,一年又有了三年的收成,这使得多少年来这里的人口没有减少,相反地,像施足了美国二氨的庄稼与日俱增,让村里的文书想统计出一个准确的数据都很困难。

走在山路上有些空寂,走一会儿不见人,再走一会儿还是不见人,人在这儿似乎成了珍稀动物和沙石里的金子似的,是不是这里都实施了调庄移民工程。面对这些空落落的环境,我的思维方式格格不入。一打听,才知道男人们大都出门挣钱去了,一般都叫打工,他们的岁数大都在十七八岁至五十七八岁之间,往往过了正月十五就卷了铺盖出了远门。年轻一些的女人凭着年轻也同样外出去打工,她们走出村子时土里土气的,回来时一个个变得洋气了,有的画了眉,有的涂了口红,像一只狐狸。政府把这种打工叫劳务经济,也叫走出去经济,自然条件好一些的村子,娃们也都寄宿在乡一级的学校。因此,人烟稀少得让人有些孤独,有些遗忘,有些可怕。只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汉,在村巷里迷迷糊糊半醒半睡无所谓赢输地打着一个子儿一毛钱的牛九牌,打发着冗长苍白的光阴。见陌生人向他们走来,迟钝地张望着,好长一会儿,他们中一个精明一点的老者以同志相问,似乎还在上个世纪。几个豁牙的老女人,先豁了的是上门牙,后豁了的是下门牙,她们围坐在一起,亲切地相互抓着对方的手,一边搓摸着,一边问寒问暖,有时也问张家的长李家的短,她们掉了牙的嘴皱皱巴巴的像包子。

这会儿,正好是秋收季节,说不定好多的青壮年男女就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的步履十分匆忙,只是我没有赶上这种场面。他们夏半年兴致勃勃目中无人地离开了村子,神采飞扬地去城里的建筑工地上打工挣钱。这一半是自觉自愿,家庭不宽松的光阴所迫,一半是政府的主导。总之,哪儿苦哪儿累,他们就出现在哪儿,绝对让你不会是一不留神就挣到钱,就发了财。

他们中的许多人冬半年又疲疲踏踏像一个流浪汉回到村子,回到生养他们的地方。从他们的精神状态中不难看出,他们辛勤的劳动永远不会挣到自己所希望的那个钱。他们中的一部分干脆在城里呆了七年八年,娶了女人生了孩子,村里人都以为他们已经是响当当的城里人,但他们像有钱人的“二奶”、“三奶”,没有一个明朗的货真价实的名分,高额的就医、上学和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把他们原本就饱经风霜的脸弄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人们亲眼看着城市的建设日新月异,天翻地覆得面目全非,他们却是流落在花花绿绿城市里的一群无头苍蝇,一群没有思想的牛羊,只能触及到城市灯红酒绿中吃剩的残汤剩菜和一些花花绿绿的垃圾。他们之中最有思想的人,在夜深人静时,爬在简陋的工棚里写诗。许多写诗的人已经忘记了写诗,或者从上半身写到下半身,或者干脆玩钱,玩物,玩女人,玩得已经不知道自己还是个诗人了,他们却十分认真地写诗,真有点可笑。他们写出来的诗永远是同一首诗:

昨夜入城市,

归来泪满巾。

满身锣绮者,

不是养蚕人。

我把手里的行李掂了掂,无聊而无望地站在山路上,看隐晦的天空下满眼灰黄的枯景。山之脚,一方平缓的空地上,一群渺小的人和牲口像坚韧不拔的蚁族在旱场上张扬平凡的日子。隐隐约约听见手扶拖拉机发动机的声音一波一波泛着疲乏的气息,像遥远处沉闷的雷声,这可能是今年碾了头场麦子的一户人家。从高处往低处看,我的眼帘里越来越清晰,一个老头开着手扶拖拉机,开得十分缓慢而迟笨,不是挂了二档就是三档,在旱场上十分吃力地转着圈。他可能是被逼上梁山的,儿子们出去打工了,他靠谁呢,只要不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还得勇往直前干下去。跟他作配合的是个手脚不太灵活的老女人,手里的叉扬一下一下挑着被磙子碾出来的麦杆,她几乎是似醒非醒的,她不知道这一场粮食碾到什么时候才能碾下来。不远处的一把黑伞下面,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似是而非地张望着两个老人碾场,这可能是二位老人的孙子。

天和地沉闷得一片聊无生机。我使劲吸了一口长气,不免有了吼几嗓子的冲动,看来这无疑是个生产“花儿”和“少年”的地方。我哼唱了一首传统的“花儿”,这里的“花儿”有几十种令,我哼唱的是一种叫“水红花令”的“花儿”,歌词大致是这样的:上去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看去容易摘去难,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一切都十分正常,我的不十分地道的传统唱法并没有引起大山的共鸣,我向前后左右瞧一眼仍不见人,壮着胆子古怪地吼了一嗓子,把刚才传统的“花儿”吼成了不伦不类的摇滚。鸟有鸟语兽有兽言,五音不全的我不驴不马不牛不羊,马上让山野里那些环保的生灵们大惊失色。一只胆小的鸟儿差点从白杨树枝上掉下来,它的翅膀慌乱地抖动了几下,才恢复了平衡。它们的神情个个不安和古怪,我与它们就这样相互古怪着面面相觑。看来山里的禽兽不仅环保,胆子也小得有点可怜。

偶尔遇见十几只没有见过多大世面的环保型绵羊,也把头突然抬起来,长时间瞧着我有点儿古怪的嘴脸是不怀好意的,是虎视眈眈的,然后扯长脖子“咩——”发出一声两声胆惊受怕的哀叫,好像我是它们常见的那些口袋里有几个臭钱就牛皮哄哄的骑着两个排气筒的摩托车,轰足油门在村巷里“日儿——日儿”横冲直撞的羊贩子或屠户似的,只是在它們眼里今天换了另外一套衣服而已,长了另一张嘴脸而已。我看了看自己的衣着和神情,再十分自信地摸了摸自己脸上安详的棱角,我深信我的生命不是父母亲马马虎虎培育的,我的长相是对得起我的父母亲的,鼻子是鼻子嘴是嘴,有模有样光鲜光鲜的,似乎不是那种一眼就让人们看个水落石出的不是个东西的人。但连羊们都对我如此敌意地看待,想一下自己的境遇,不免心里有些悲凉。等我走远了,确信我把它们不怎么样时,那些羊才安静下来恢复了常态。它们慵懒地吃草,慵懒地用尾巴甩打着向它们攻击的蚊虫,它们以群体的行动慵懒地前行。

看来真如哲人们说的那样,一切都要经过时间和实践的考验。我勾着头一路走去。

我走在山腰里,一个红头巾的女人从一架岭上急匆匆走过来,像一朵雨后天晴的野山丹花鲜艳无比,我的眼前突然美好了一下。她慌慌地向远处看了几眼,双手在腰里鼓捣了一阵,朝下一蹲,一个肥大的屁股在光天化日下白亮亮露了出来,白得光芒四射,白得过目不忘,让我一阵疯狂的瘙痒和刻骨铭心。她的水火毫不留情,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水落石出。她可能是怆忙出击,没有看见放羊的老人。老人脸上露出一丝欣赏的笑容,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便宜的眼福,他把烟袋叼在嘴上,看着,笑着,就仿佛是看一场皮影戏。他看见不远处的我也正好看着他,他突然又觉得不道德而变得十分惶恐,慌慌地又把目光移到远处的羊身上,就像偷了别人的东西。

阳光下,女人的屁股硕硕的白亮亮的,无孔不入地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眯眼望去,红头巾的女人已匆匆翻过了一架山岭。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我不知道是凶是吉,老人们常说,看见这种东西凶多吉少,我的眼睛咋这么不争气呢,我真想把自己抽一个耳光。一路小跑,顺着山腰下去。我刚放松了步子松松垮垮走了几步,一泡结结实实的麻雀屎不偏不斜水水地落在我的肩膀上,这肯定是一泡母雀儿屎,我能感觉到水气溅到我脸上的感觉,直溅得我目瞪口呆,气憋胸闷,直想呕吐。我发了一会儿呆,朝天空一望,骂了一句十分肮脏恶毒的话,已不见飞禽的踪影,只有山雀们在对面密匝匝的黑刺林里尽情地唱秋,唱得争先恐后如火如荼。我继续朝前走,千户台村横陈在我的眼前。

村口,一棵遮天蔽日的柳树像一朵绿色的云彩,吸引了我的目光。柳树的主干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它就是一棵树,两人或三人才能合抱的庞大躯体,裹满了大红大紫的缎子、绸子的被面,还有白色的和黄色的哈达,在山风的鼓胀下,显得臃肿、富贵和神秘,在人们的双手能够企及的枝干上也挂满了绸缎,挂得一天天见长,挂得纷纷扬扬,挂得让人不可思议。刚挂上去的,红得鲜艳。浅红的,大红的,深红的,各有各的长短,各有各的红。时间久了的,已经泛出一些破败的污迹和白来,更久的,已经开始风化,在秋风中一点点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