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味河湟(四)
2012-05-26陈元魁
作者简介:陈元魁。笔名东方斗。青海省西宁市人。汉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三江源文化研究会理事。西宁市文联委员。原《青海日报》文艺部主任编辑。
1982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先后在《芙蓉》、《绿州》、《四川文学》、《河北文学》、《青海湖》、《雪莲》、《群文天地》、《北斗》、《散文百家》、《青海日报》、《西宁晚报》、《内蒙古作家报》、《瀚海潮》等省内外报刊发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等四百多万字。
已出版短篇小說集《要命金子》、中篇小说集《吃硬》、长篇小说《麒麟河》(风流河湟三部曲第一部,上、下部)、《民生街》(风流河湟三部曲第二部,上、下部)、《花儿怨》(风流河湟三部曲第三部)、散文集《做尽秋声》、《陈元魁文集》、《剥豆集》。
第四辑
小 镇
真正一块美地方。
北面东面隆起的,是山,永恒的山。土黄青灰钢蓝赭红的山体重叠着,以那舒缓或者峻拔或者尖削的宏大轮廓支撑着天体,撕挂着流云。西面南面凹了的,是河谷,亘古的河谷。由着黄河恣肆地安排,弯出一弧,突出一弓,任那雪水滴成,一路壮阔了的液体悠悠流淌,把那润湿的气息向两岸涂抹,喜得柳树杨树梨树桃树苹果树炫耀绿绿的生命力,用地道的绿釉染了田垅,染了村舍;让脆脆的鸟鸣从浓深的绿意中滑出来,让慵懒的狗儿在墙下荫凉里卧得安闲……
从北面山沟甩下来的,是昂思多至群科的沙土公路;从西边顺着黄河北岸逶迤而来的,是尖扎康扬至群科再至同仁的柏油公路。两条路丁字形交合,往来的东风卡车、沈阳大轿车、日本面包车、北京吉普车免不了停留片时,让车上细皮嫩肉的城里姑娘,昂首腆肚的工作干部,南腔北调的各路手艺人以及穿着僧衣的阿卡,戴着盖头的阿娘,苫着手帕的农妇走下来,喝杯茶,吃碗面,留下些有用无用的话题,传达些或新或旧的信息。于是公路两边饭馆多了,旅店多了,卖百货食品的店铺和卖蔬菜的地摊也多了。于是瓦房有了,刷了彩色涂料的二层三层小楼有了,裁缝店沙发店录相映播室有了,三三两两转悠的中学生身上,T恤衫健美裤老板鞋有了。
可群科还是群科。守着蔬菜瓜果地摊,靠墙站在檐下荫凉里的阿娘们,回答路人间价,含着腼腆的微笑,再笑,便用手背遮住嘴巴。守在羊肉架边的阿爸,无檐白顶帽就那么随便地歪扣在头上,围裙油油的,与三五同乡人低声细语说笑,似在议论国政大事,似在交流村巷闲话,个个智多星的神色姿态。街上往来的忙人闲人,无论成人少儿,无论戴着大檐帽的警察,穿着灰蓝工商服的干部,无论戴着眼镜的教师,穿黑大氅的阿訇,见面总要彼此招呼,总要面对面站在路上说几句问候话。妙在镇上聚居的回族群众大多会说藏话,交谈起来汉语藏语夹杂着说,汉语表白正经意图,藏语用来插科打诨,或用藏话交心,汉语开玩笑。末了,彼此微微欠身点头,用藏语里的应承语呀呀呀地道别。“有空儿来家里坐。”“呀,呀。”“明日早些走!”“呀呀。”“好,明儿见。”“呀。”
百货小店,布料摊儿,惹眼的要数做盖头用的丝绒,黑的有,绿的也有。一卷一卷叠摞在一起,料头儿散垂着,软而厚重。加上那些雪花膏、粉瓶、针头线脑,加上挂在架上的保安刀子,摆在柜台上的酸奶龙碗,便有了让路人心尖儿烫乎乎的气息,有了往怀里摸钱的念头。
镇上饭馆,尽数私家经营。临街的,藏在僻背树荫下的,一律窗明几净,亮亮堂堂。要说绝,绝就绝在馆堂就是家室,堂屋就是铺面。房是自家的,桌椅板凳是自家的,烧火炒菜跑堂都是自家成员。开支小,步调一致。雅座设在掌柜的上房卧室里,一组沙发,两张茶几。配着卧室里爽爽快快的时兴摆设,墙上雅素的字画,床上整洁的铺盖。那入座就餐的,必得几分入家的安适与温暖。有顾客,笑笑地让进屋里,先端上冰糖盖碗茶,再端上手抓、炒面片。无顾客,做针线的做针线,哄孙子的哄孙子,热热火火一番和睦家景。这般顺水放舟的生意,做得何等自在。一旦食客来得多,全家人扔下手里家务活儿,婆婆摘菜切葱,媳妇操勺炒肉,哥哥烧火,小叔子擦桌摆筷,三下五除二,热热香香的饭食端了上来。那灶前忙碌的小媳妇们,把盖头护脖的那部分撩在头顶,露出些许雪白帽边,乌黑鬓发,鲜明的耳轮。操刀掌勺,轻而敏捷。她们总是低着头,躲着顾客生人的目光,似怕外人把她们眉弯眼慧鼻直唇红的模样看了去。顾客付钱,收款的却是她们,腼腆地接过钱去,从裤袋里呛啷啷摸出钥匙,当着顾客打开写字台抽屉暗锁,玉腕灵动丢钱进去,锁了,自去灶前再忙。
四十四岁的马哈三保就开了这种家院式饭馆。一溜九间北房砖砌门面,挑檐的椽子长短粗细一律,木质鲜净。他家临街又有院落,院中央砌了花园,园中栽植了丁香、樱桃,细碎绿冠下,两丛荷包牡丹像挑起几串嫩红的心,几串粉红的灯笼,鲜鲜活活被轻风儿嬉戏。他单腿跨坐在花园墙上,半旧的衣着,沉实的神态,八成还是庄稼人本色。他说1985年建镇,镇上规划,允许农人在自家承包地上建造临街房舍。他抓住时机,投资六千盖了九间。如今全家人又住又做生意,农忙时节务劳承包的四亩土地,吃有吃的,花有花的了。问他生意做得如何,他只是笑,藏而不露。只说早些年全家八口人只能勉强吃饱肚子,想花钱得去搞副业,难呐。现如今……是的,漂亮的房屋,屋里时兴的摆设,支在屋里的幸福125摩托车;还有他,他老婆,他姑娘女婿的安详自得的神采,足以补充一切了。
群科镇,酷似马哈三保景况的,何止数百人!想他们一旦与人谈起发家致富道道来,又该是如何地撩拨人哟!
太阳默默西移。伸出墙头的果树新枝的斑驳阴影拉得很长。间或有锃亮的摩托嘟嘟嘟开过来,熄火,斜支在哪家店铺门口,主人急急地走进去,又急急地走出来,跨上摩托,嘟地一声又远了……小镇,在阳光的熨烫下复归宁静,像后面的群山,像前面的流水。可谁能断言,这宁静中不再酝酿着一种演变进化呢?山水的变化,需要漫长的岁月来证明。可小镇的变化,小镇人的变化,在这匆匆忙忙的来往中,在低声细语的交头接耳中发生着,体现着。依照小镇文化站站长马文学的话来说,你明天到小镇来,明年到小镇来,见到的,准是另一番模样。
远近水磨村
水磨村早先真有三盘水磨,次序坐落在南川河一侧的官渠上。官渠两边长着茂密的黑刺林,其间挺拔着一人满抱的杨树柳树。后来,时代把水磨淘汰了,相随着消失的还有那些黑刺丛和那条官渠。
在南北走向,宽不及十里,纵深五十几里的大南川里,水磨村安适又不无懒散地卧在南川河东岸。面对不急不湍的悠悠流水,北倚起伏的凤凰山余脉,距省城十华里,宁贵公路穿村而过。早年,那从西宁南去贵南、同德的青盐布匹驮子,骑马的商行买卖人;从牧区驮着羊毛牛皮酥油来西宁或经西宁去兰州的脚户,偏远山村进城纳粮的大车,早早晚晚从蹄痕斑驳的沙土路上经过,牲口脖子上晃动的铃铛声和木轮车涩重的滚动声是村里亘古的音乐。村里庄稼人秋后去城里斗行卖粮,年头节下进城采办年货,赶上牲口骑上毛驴只消顿饭工夫就到西宁小南门。往南,距湟中重镇鲁沙尔也不过三个时辰的脚程。无论六月六去看“跳欠”,正月十五去赶观景,晌午离村傍黑就到八宝如意塔下。看完酥油灯仄身回返,一溜下坡路,脚力足的,鸡叫头遍已躺在自家热炕上。
穿村的土路变成砂石路那些年,水磨村上下先后崛起了几家中小型工厂。朴朴素素依赖土地生存了上百年的村民们,看着中间马路上行人越来越多,口音越来越杂,在人前指手划脚叽叽喳喳的女人们越来越张狂,心里就多了些模模糊糊的困惑,丝丝缕缕的迷茫。
毕竟,水磨村的村民们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生涯,养成了他们对土地的深情和对劳作的热爱。他们正视土里刨食的艰难,也珍惜那份自在。他们尊重节令,适时把小麦、大豆、油菜籽播进地里,用长柄桦木榔头把粗砺的土坷垃敲碎,牲口拉着柳条耙耱把地整平,待苗出齐,适时浇水,而后妇女们除头遍草,二遍草,三遍草。劳作充实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乐趣就是毫不吝惜地挥洒汗水气力,然后四仰八叉睡死过去。早年,水地宽绰,水磨村村民们不乐意耕种山上的那些旱地。那些倚着谷坡沟涧的地势不规则地藏在山里的地块,是不能着实指望的,天旱缺雨,收不回播下的种子。自然,有那劳力多而壮,珍惜光阴又善于积累财富的人家,是舍不得山上的地块撂荒。他们在黑牛毛褡裢里装上青稞面干粮和煮熟的洋芋,双耳沙瓶里灌上茶水,盘绕着爬上陡得几乎能碰磨鼻尖的山路,在那些往上要躬着腰,往下要挺着肚子的坡地里,把头年犁铧翻耕起的大块土坷垃拣到一处,垒成空心的大堆,里面煨上麦草羊粪等燃料,把生的土坷垃烧成熟灰,而后把那面粉一样松散、桔皮颜色的熟灰一背斗两背斗均匀地背在地里,扬开,撒上豌豆或者胡麻或者切成芽块的洋芋种子,盼望老天爷适时下几场透雨,让那起起伏伏的地块里渐渐地变出翠绿金黄紫酱的色彩,接着再变成刀形的豆荚,流苏似的菜籽和碎灯笼似的胡麻果……倘若年景顺心,辛劳了的人家必有所得。即使天时不顺,欠收或者干脆不收,他们也无怨无悔。满足于作为庄稼人毕竟没有偷懒,没有哄骗土地,相信自己的肚皮终久不会被土地哄骗。
后来,公社旗帜下统一了行动的村民们,不得不由于耕地逐年减少,人丁不断增长的事实,向这些山地要粮,付出了比耕种水地双倍的辛劳和汗水。水磨村村民的日子更加沉重了。但眼睛里瞅见的新生活卻日渐纷繁,丰富了他们的自豪。
水磨村民们的自豪是双重的。基于踞守的优越地理位置,对于大南川偏远垴山的农人,水磨村民们是以城里人自居的。他们为自己一抬腿就到城里感到得意,为自己知道城里众多街道的名称和位置以及街上多种汽车的名号而荣耀。他们讥笑山民们偶然进城后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讥笑他们一进城就辨不清东南西北。他们甚至连垴山乡民们说话的口音都要横加批评,认为那种生硬的口音像一根棍子一样没有起伏变化。他们尤其瞧不起垴山人的生存环境,瞧不起他们上衣总是很短很窄,裤子老是很肥的穿着方式。
对于城里人,水磨村村民们又以敦厚的庄稼人自居。他们自豪于自己懂得节令和全套的农作常识,自豪于自己一顿饭能吃掉一升洋芋、一大碗白水猪肉。他们看不惯城里人细白的肤色和害怕风吹日晒的少爷小姐派头;讥笑他们时常把韭菜当作麦子,然后又把麦子当作韭菜;讥笑他们有点头痛脑热就哼哼唧唧找医生吃药。他们尤其瞧不起城里男人像服侍老娘一样服侍婆娘,不敢像他们那样痛痛快快把不听话的老婆捶打一顿,然后把淌着眼泪的婆娘拖上炕剥光衣裳。总之,他们有十足的理由认为城里人是烧出来的细瓷摆设,怕碰怕磕中看不中用,而他们是天生地长的石头、花岗岩,粗是粗,没样儿是没样儿,却叫人不敢轻视他们的粗砺和沉实,谁要想踢他们一脚,当心自己的腿脚骨折!
水磨村村民们就是揣着这样的双重自信走进了80年代。
阳光在水磨村民们头顶亮堂着,同样也在城里人和垴山乡民们头顶上亮堂着。认识到这一点,水磨村民们的自信开始动摇了。在穿村而过的水泥马路再度拓宽的头几年,水磨村的村民由粮农调划为菜农。甩开务劳几辈子的惯熟农活,在繁杂的蔬菜栽培技术面前,水磨村村民们看到了自己的不足。这个不足是几辈人缺少文化积累起来的,需要他们花费加倍的心力去适应化学肥料、塑料大棚和多种菜类的生长程序。与此同时,他们还得拿着粮本去粮店排队买面粉,看粮店工人的脸色,吃那些发粘的过时面粉。他们开始追忆收割小麦,把一麻袋又一麻袋粮食磨成雪白面粉压满自家面柜的那份惬意,追忆拉面条的精胶和蒸开花的大馒头的酥软香甜。
毕竟,城市居民对蔬菜的需求催促着水磨村民们早早晚晚出没在菜地温室大棚里。毕竟勤劳的水磨村民们不惜花费气力汗水。渐渐地,当没牙的老奶奶不再痛惜吃酸奶花去三角钱,十七八的大姑娘买面脂香皂不再嫌价钱太贵的时候,水磨村民们承认种菜比种粮更能来钱。
手头活泛了的水磨村民们开始谦虚起来,他们觉得不能再小看讥笑垴山的乡民了,因为他们不愿丢失的那些生活内容依然被远乡的山民们拥有着。只有远乡的人们才能把青嫩的蚕豆豌豆角送来让他们尝鲜,把雪白的大馒头送来让他们重温庄稼人的荣耀和盈实。
他们也不再讥笑和轻视城里人。城里人生活的点子和花样儿总是让他们眼花缭乱又望尘莫及。他们挣来的钱还不能保证他们像城里人那样不停地变换衣着和买零食吃。虽然水磨村的姑娘小伙们紧跟时尚追随城里人的发型和穿着,但走在街上,总会被城里人和乡里人认出是郊区的菜农。这让他们不得不承认骨头里不但缺一点城里人的文化成分,就连地道的乡民气韵也不复存在了。
当然,水磨村没有因此而萎缩。当马路上的公共汽车和“招手停”的进口面包车竞争乘客的日日夜夜里,一层两层预制块压顶的砖房出现在水磨村里。同时出现的还有村巷里没人清理的断砖残瓦、铁丝头、踩扁的易拉罐、摔破的啤酒瓶和各色塑料食品袋。
所有到过水磨村的人,都为体面的房屋和房前屋后肮脏环境的不和谐而困惑。特别困惑的还是村里的老年人们。自从他们的孙子们穿上裤角扫地的喇叭裤,整天双手插进裤袋在村中游荡,说的全是霹雳舞、童安格、小虎队,而不是油菜黄瓜土豆和节气的时候起;自从他们的孙女们把嘴唇抹得血红,把眼窝抹得青紫,整天三三两两勾腰搭肩嘻嘻哈哈,说的全是时装、粉饼、指甲油,而不是农药化肥的那一阵起,老人们就相信这世道真的变了。劝自己多说的少说,该管的别管。烦了,闷了,找一处向阳的墙角蹲下来,把心里窝着的气长叹出来:这还是水磨村吗?
梨花盛开的地方
贵德首届梨花节拟定在五月初举行。估计官方意图,把劳动节与梨花节连袂,气氛更浓,效果更佳。单从时间论,梨花的盛期当在四月下旬。倘或其间来场不测风雨,节前把满树满川雪花粉团似的梨花扫掠殆尽,只留几许残瓣在枝头,一定会让人们产生“节日安在,梨花何去?”的遗憾。再说,以梨花命名的节日,又是首届,难免迎来送往聚吃聚欢的场面,身心被这些俗礼纠缠,酒足饭饱之后再去欣赏梨花,所见必是皮毛,错失的却是精髓。故而,来它个避虚就实,删繁就简,于节前梨花盛期悄悄地去了贵德。
走进贵德,就会怀疑上帝偏心,不但把城市里水泥建筑物挤掉的绿色尽数移植在贵德,还把一树一树玉白的珊瑚点缀在铺天盖地的碧绿波涛之中,让人艳羡贵德人的造化。而心里总是揣着一盆火的贵德人,生怕一角一隅的梨花难以让外来人动情、折服,必然把梨香腌渍出的自豪化作雅淡的口气,美美地说:去城南党校,去贵德中学看看吧。其实对于省城去的人,仅仅阿什贡的那些梨花足以叫他们把一路享受不尽的陶醉带进旅馆,带进饭堂,再带进梦中。
观赏贵德梨花,就好像拜读一部经典著作,从封面到序,到目录,到正文,由远及近由表及里逐步深入,才能看得全面看得透彻。它的封面,无疑是在城关城北。只要你登上玉皇阁,凭高临下,就会把前后左右一团一团粉凝玉琢似的梨花尽收眼底。那单独的,与身边的榆柳相依相偎,恍如翡翠托盘掌着羊脂玉杯;那成群成伙的,恍如冰涛鼓涌,雪浪翻卷。那挑逗人的清雅,撩拨人的素洁,让你灵魂出窍,去接受一次脱俗的清洗和过滤。
翻开这清新夺目的封面,你面对的将是一篇光彩灼人的序言。
它由河阴、河西、河东三个段落组成。绿是基调,生命是文心。要想读懂这篇深邃的序言,必须拉大距离登上南海殿,找到更高的着眼点和更开阔的视野。你极目远眺,满世界是树木组成的海洋,阳光折射下,葱绿翠绿粉绿墨绿的波涛起起伏伏从脚下向目光的尽头涌去,抚摸和激打天边褐红苍黄的山峰;又从目光的尽头起起伏伏涌回脚下,给你传达着某种希望和信心。其间那星星点点似隐似现的白色浪花,无疑是绿树丛中一树一树的梨花!也是这篇序言后面的一条一条目录。不难设想,这貌似宁静的树木的海洋深处,围绕一星一星浪花般闪烁的梨树,有着多少或欢愉或忧伤的故事哟!
于是你走进了正文。走进了熟悉的或不熟悉的某个院落,站在一棵高大的梨树撑起的花伞下面,阳光从这顶硕大芬芳的花伞的缝隙漏下来,镀你浑身斑斑驳驳的亮点。蜜蜂哼着陶醉的小调把你的心思引上树枝,闹不好你会恍惚起来,头顶荫庇着你的,分明是一团从瑶池掉下来的祥云嘛!它由一串一串繁密的琼花堆砌而成,半透明的花瓣玉一样鲜润晶莹,带着天庭的圣洁高贵,却又如此清白地面对人间。也许你会吃惊,一棵树上竟能生出如此繁密的花来。一朵花紧挨着一朵花,多情地抱住树枝,让那细枝沉甸甸往下垂吊。究竟需要多少朵花儿才能把如此硕大的树冠装扮得这般雍容华贵,这般不同凡响?而且不用娇色,不用媚态,只凭它的素洁端庄不声不响地挺立在民间。难怪贵德人说起梨花来,宁静中透着热烈,谦恭里含着自豪。在贵德,这样的梨花不只在一家一户,不只在一村一乡,而是满川遍野啊!
大凡有心人,单独站在梨花下,就会听到一种若有似无的声音。这是天籁!是人与花木相互感应而产生的灵犀,是人心对梨花的诉说,是梨花对人的倾吐。人与树都知道,它的花期有限,短暂的繁荣过后就是香消玉遁,残片入泥。树是昨日老树,花是今日新花,新花一度,惹来多少关注赞美。恍恍数日后,花谢花落,老树该当如何?除了那些只为赏花只为摘果的匆匆过客,贵德人是不敢慢待无花无果时的老树!
他,老乜,笑吟吟从梨花洒满清香的村巷走过,每每要抬头看看逸出墙头的那树繁花。这棵梨树不是他爷爷栽种的,却与他爷爷栽的那些梨树同龄,苍劲而茂盛。如今繁花压枝,再度兆示秋后的丰硕。他六十岁从县政府退休,如今七十有二,活泼不减当年,气魄愈加练达。是朝朝暮暮年年岁岁的梨香浸润了他的血液经络笔墨,不但使他的书法具备梨树一样苍健的筋骨,还包含着梨花一样素雅的神韵。毕竟,退休后像那谢尽春花的梨树,因没有荒废寸光寸阴而坦坦荡荡地面对着秋天。
万得太的新家在宁果公路边,两个砖柱中间是两扇宽大的涂漆铁皮门扇。他把庄廓前的空地用砖墙围起来饲养奶牛,一进两院的格局。这个自小坐在灶门前习念佛经的本本教阿卡的后人,如今住的是四间砖混结构平房,油漆门窗,水泥地坪,宽敞明亮的堂屋一角堆着鼓鼓的粮食麻袋。五十好几的人,鬓角虽已灰白,气韵依旧透着藏民族亘古的骠悍,体格像进入成年的梨树树干,质地柔韧而硬实,清清爽爽没一点闲肉。他把旧院前拥有十几棵梨树的果园留给儿子管理,自己在新院栽培了十几棵苹果树。稀疏稚嫩的枝头举着数量不多却可人的白花,乍看与小龄的梨树颇像姐妹。朝出夕归,他总会把目光从那十几只肥壮的羯羊身上(给黄河帐房宾馆圈养的商品)移到这些苹果树上,追忆小时候巴望梨树开花、结果的那份焦渴。心想以后塞到孙儿手里的,不止黄澄澄的梨儿,还有红扑扑的苹果呢。这人世间的事,只有梨儿味道恐怕不够。像他,学念了十几年佛经,渐渐地没有工夫和兴趣再念,而高考落榜的女儿决心要上大学,正拼命地补习哩。
尕梁出生后,母亲栽在院里的一株梨树幼苗如今高过房檐了,今年的花儿开得格外繁密,使得绕树飞行的蜜蜂火烧火燎地忙。这株年轻梨树无意间占了好地方,没有给尕梁的庭院建设造成妨碍。要不,又得像那棵长了近百年的老梨树,为扩充宅基不得不锯倒。
真是迫不得已才下了这样无情的决心。如今,又一面三间新房起来了,第二道院门和通向房后的偏门,都用红砖砌成月亮形。砖是地道的褐红,灰缝填得饱满而一丝不苟。加上漆成杏黄色的檐柱经柱扎梁门窗,加上粉刷成土红的墙面,粗细均匀间隔对称的净白的椽子,扑面是温馨整洁亮堂的效果。梨乡人盖房如绣花,一针一线都讲求美观,不允许马虎。进院,是这样的房屋,入室是朴素的陈设,盈实明朗,显现着主人的勤劳和生活热情。更何况房前有花,牡丹花芍药花大荔花金簪花;墙外有柳,水渠柳阔叶柳尖杨柳,其间繁荣着扩散清香的梨花,任谁见了都会弹舌。这,是尕梁承包鱼塘辛劳了六年的收获。多种经营的甜头,要比一年只收获几筐梨儿浓醇得多呢。
设想,这般美的图画上,该不会没有一星半点的瑕斑吧。是呢,完美不就是一种不完美吗。每当十八岁的小王走进县中学大门,从梨花映得亮晃晃的绿荫中穿过,心里就冒出许多许多的困惑。十八是敏感的年龄,事业、前途、理想,还在触摸不到的地方,而她切切实实体会了的,是父亲领不到工资的愁惆。这愁惆与她几乎天天看到的那些迎来送往的小车和饭馆里呼天叫地的猜拳声重叠一起,实在让她纳闷!也许上学的道路仅此一条,地方又偏小,故而,她今日见到的不过是昨天留下的幻影?也許,新时期的生活就该这样,在喧闹的享受和沉默的奉献之间划上等号?如同早年清一色只长梨树的果园里,由于物种单一和退化,人们不能不把一部分或大部分精力热情从梨树上移开,引进培植别的果木,寻找和创造比梨花还要丰美,比梨儿还要香甜的日子。如她,整日伴着满园的梨花读书、成长,潜入脑海的知识都散发着梨花的清香,可她的目光没有被眼前的几株梨树罩住。她知道,世界大得很呢!
山水纵横
——湟源写意
你是山。
你有多种别号:乌图长山、钟岭梁、峨头山、华石山、青阳山、野牛山、日月山、恰合山、黄茂大板山、将军山……
是娲皇采石补天给你的命名?还是西王母巡游驻牧给你的封号?
你不作答。你只用躬脊、耸肩、昂首、伏腰的姿态,宽厚、坚实、博大、永恒的姿势做出证明:你是脚下这片热土的围护者、守望者。
当尘埃从时光身上剥落,一层一层加盖你的身上;当时而轻舒曼卷,时而纵横驰骋的历史云烟掠过身躯,使你的骨骼更硬、气脉更旺、精血更足、脾气更倔的时候,你愈加沉默寡言。你宁肯沉默,是因为喧哗稍纵即逝;你乐于寡言,是因为你经见的太多太久,无从说起。你无所谓展示,无所谓等待,也无所谓期盼。你只有存在。
数千年的存在。
终于有一天,你尘封的心鼓再一次击响。原来,有十几人从那号称县城的地方沓沓而出,用双脚敲着那号称街道小巷和田间阡陌的蜘蛛网线,爬上一段倾颓了的、号称南古城或临羌城的土台。你的沉梦被惊扰。又是谁?在那被风雨剥蚀的历史残骸上给你发送出强劲的联络信号?你调动了清风,裹挟着暑热掠过土台和那些人的身躯,而后从你脚下掠上头顶。于是你闻见了晶晶花、矢车菊、蜜罐罐花的芬芳;闻见了湿土、洋芋花、燕麦穗、蚕豆秆以及牛羊粪便的气味,你从这驳杂的气味中分解出了你的骨头的气味,血脉的气味和头发、汗毛、脚趾甲的气味。于是你用静默向他们发送你的感应。你让天空闪烁宝石蓝的亮丽,让云彩像棉花一样涌集成团,让红嘴鸦和喜鹊叫声嘹亮,让蝴蝶、蜜蜂的翅膀把空气扇出颤音。于是他们便频频向你张望,用目光给你发送他们对你的神往和崇敬。你和他们就这样沟通了。沟通了的还有东汉护羌校尉张纡,后将军赵充国,张掖太守邓训,唐礼部尚书江夏王李道宗及文成公主,陕西节度使哥舒翰,川陕总督、抚远大将军年羹尧……
这又一次的沟通让你感动也让你困惑。这些对你的守护持有敬畏心和感恩心进而向你表示膜拜的子民,来过多少又走了多少?你记不清了。他们沓沓而来匆匆而去,来得突兀去得决然,一拨一拨替换得太快太勤太频繁。一如季节从你头上频频摘换的帽子,时而是初春褐灰色毡帽,时而是盛夏苍绿的草帽,接着又是秋的黄皮帽和冬的白绒帽。究竟换了多少年多少代,实在难以计数。不过,有一种信念却岩石一样盘结在你的心底,被你围护守望的这片热土孕育的子民们,都有着一颗永不泯灭的爱心,潜在着一股极有张力的豪气。他们的爱心豪气是与你的气脉纽结在一起,靠着你的坚实,凭着你的厚重,历经数千次的风刀霜剑战火硝烟而生生不息。一旦感知一丝一毫的生存便利,便会破土而出茁壮成长,为这片热土挺起一棵大树布下一片荫凉。一如当年的邑人贡生杨治平,依清廷内务部所颁布志例编撰了《丹噶尔厅志》;又如当年县知事陈泽藩,发动地方各界捐修学校、文庙、劝学所;再如当年的巨商李耀庭,捐献教育基金一万两;更如……就是这些着眼于教化的善举,让数以千年的人文气脉伴随你的存在延续下来,成为这片热土的精神骨架。一枝弱生的嫩芽,一旦把细蔓缠附在这个骨架上,就会汲取强大的养料,而后顺着坚固的脊柱,粗壮的四肢延展派生而成长得出类拔萃。今天,此刻,这又一拨来访的人文使者,尤其那几位秉承了你的气魂的故地子民,又要追随前贤的足迹,把他们洒布的人文精神传播、发扬光大。他们是受形势和故土的召唤,来这里为即将搭建的又一座人文大厦添砖加瓦的。他们已与县当局达成了共识,这方以农耕作骨架,以少量畜牧业作为补充的传统农耕文明台地上,大办工业没有条件,扩充农业又受气候地理条件的限制。与新时期发展经济的总体思路和发展趋向最吻合的,是扩大旅游业。而旅游业是要凭借厚重的文史积淀和独特的自然、人文景观。让你、让县当局以及你的子民们欣慰的是,在你围护的这方热土上,数千年来发生过那么多留踪史册的历史事件;出现过那么多彪炳典籍的仁人志士;产生过那么多家喻户晓的美丽传说;留下了那么多古老独特的古迹建筑物……其中尤以文成公主进藏途经的日月山、丹噶尔城的茶马集市等灿烂史迹声播海内外,为这方热土赢得了“进藏咽喉”、“入藏通衢”、“环湖商都”、“小北京”等等令人神往的美誉。如今,如何把这些灿烂的、却又零散的文史遗珠,用新时期旅游文化的大主题串联构架成一个完好的、有规模上档次的整体,使其呈现出不可替代的品牌优势,成了你和你的子民们必须思考和着手实践的新课题。其实,出于自觉和不自觉,你守望的这片热土的子民们,早就开始了这样的探索和实践。
如他,那个一身藏蓝色套装,身板如杨树一样挺拔,六十八岁依然有着虎虎生气的高个汉子,在给来访者侃侃而谈的同时,一眼一眼与你做着交流。在这有声与无声、动与静的对视中,他感应着你的壮阔,你感应着他的丰富。这个在教育圣水里畅游三十几载的后贤,用质朴之心、多彩文气浇灌了几多桃园?几多李圃?如今卸甲不归田,又扑进历史长河探觅被淹没的唐蕃古道的骏马蹄印,南丝路要冲的走向,东科寺火焚后的经卷残片,茶马互市里遗留的古币……他熟知故土历史一如熟知自己的五脏六腑。他数说自己手指一样数说唐开元十七年方朔节度李炜与吐蕃对峙首攻石堡城;数说哈拉库图城内消失的禹王庙;数说清廷钦差大臣祭海后在扎藏寺的会盟;数说故土邑人朱绣奉北洋政府使命进藏和平谈判……他每说一句就连着你的筋,牵着你的肉,让你激动得把心潮变成累累云浪,在头顶翻涌;把热泪汇成小溪,在脚下潺潺流淌。这位不倦的追史者,在你的守望和期待下,踩着前贤王子贞的足迹,为故土丈量出更精确的文史经纬。
再如他,那个碌碡般礅实,羊皮水袋般滚圆,有着绵羊的憨厚,狐狸的精明,马驹的顽皮和猴子的幽默的中年汉子,正在你的俯视下挤眉弄眼手舞足蹈。他知道你偏護他,像母亲偏护奶干子,借着充沛的奶水注给他更足的灵性。他深沐你的围护、守望和养育之恩,悄悄地又大张旗鼓地实施着自己的回报。他自豪,他满头是你的头发,浑身是你的气味,心脏跳着你的脉搏。他用城市的电灶烧烤家乡的豆角洋芋,却用野乡的笑话挑衅城市文明;他把电脑放在你的怀抱,鼠标连线伸进你的肚脐眼里……他用他的方式为你守望的这片热土谱写赞歌、杜撰颂词,翻检病历,搜集良方。他钟情豆面饭块的大众倾向,搓鱼儿的乡土口味;他痴迷于农夫,倾情于村姑……他在高规格的多地域文化论坛会议上找不到感觉,却乐于脚踏实地在你的怀抱里展示才情……他用执着证明着你的执着,用从容体现着你的从容,用勤勉对应着你的勤勉……
这是多么合理又自然的搭配:一个从历史纵深观照形而上的意识形态;一个从民间生活的层面上开掘形而下的生活的底蕴。再加一个以官方意图和实力开拓局面保驾护航的他,实在是让你的子民们对前景充满了信心和期待。他在县城主管宣传,这个结实得如一截松木,机敏灵活勤谨得像只布谷鸟的青年汉子,心里鼓胀着时代的气息,浑身凝聚着奋进的活力。时代赋于他张扬确认地方文化品格,建树地域文化载体的重责,让他有了弓满箭上弦的紧迫压力,有了乘风上云霄的豪迈情怀。他对故土文化源渊的考证及前景的构想,在一次又一次与你的对视感应中成熟。他把觅微索幽的思想触须探进宗家沟的石洞、扎藏寺的经堂、石堡城下的碎石、北古城上的残瓦……他坚信,无论即将实施的刻石长廊,还是昆仑文化发祥地和西王母圣迹的考证,故乡的山水草木都在给他启示,给他策动,作为一名公务员,他用目标填满了任期,只待把一页页设想转换成一面面壮观的摩崖石刻,一条古老却意蕴绵长的风情长街,几卷考证翔实的地方文史典籍……此刻,他再次向你虔诚地举起相机,把你从容绵长的起伏,厚实博大的存在记录在心,成为他的动力和信心。
当然,参与到这个方阵向前挺进的,还有你的数以千万计的子民们。你该做的,就是拭目以待。
你是水。
古往今来,辈辈代代的子民们只叫你的芳名:湟水。
被日月山隔在牧原东北隅的这块1509平方公里的大野,是你恩泽的化境。在1∶28万的地图上,这块大野被浓缩为一枚树叶,或一颗心脏。无疑,你就是这枚树叶的主茎,这颗心脏的大脉。是你,以祖母的慈心和母亲的柔怀,把所有从深山老林呻吟着走出来的流浪儿女揽集在你的怀抱,哪怕最不起眼最弱小的。而后把你充沛的爱意深情注入她们的体内,再分配她们走向四面八方滋润那些干渴的生灵。
你具备女娲的优雅、西王母的丰韵。你低吟浅唱着从远古的迷蒙中潺湲而来。沿途,承受了战马乱蹄的践踏,硝石火炮的侵蚀,地动山摇的撕裂。也经受了干旱的抢掠,洪涝的欺凌及种种无礼的阻塞。你用野性与天灾人祸抗争,用冰雹发泄你的狂怒,最终仍被一次又一次的灾难改变形迹,致使你荫庇的这块福地,零落得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满身疮痍。你是揣着一肚子郁愤和委屈,长啸着流过千年时光的河床,进入了现实。你用自身的实践,谱写了一曲流淌的悲歌,一段苦涩的说词,一卷喧响的故事。你是这故事的太祖母、祖母、母亲、大姑、小姨、姊妹和女婴。你是这段传奇里秀发飘逸的女精灵。
如今,这方大野在西部大开发的鼓乐声中逐渐成熟、丰满起来。作为她的大脉,你的存在被赋予了时代的品格,时时处处显示着多姿多彩的活力。春天,你是河岸上率先灿烂的桃红柳翠,是院墙一角默默含笑的杏花,是农舍一角逸然施展的李白迎春黄。夏天,你是农舍花池含苞怒放的牡丹,土屋檐下精彩的龙爪、金丝莲,是山坡野地里的金露梅、银器梅、蔓陀罗花。秋天,你是庭院内随风舞蹈的波斯菊、大丽花,是疏林边的蜀萁、菜地场坝上的向日葵。冬天,你是热炕上的枕头、缎被面,是门箱炕柜里待嫁的绣衣,是女主人穿针引线的七彩锦缎,是堂屋米柜上的五蝠捧寿,是雕刻廊柱檐板上的菊竹梅兰、桃榴寿柿。你的气息无处不有,光华无时不在。你的精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你是方圆上千公里的爱心慈怀,锦心绣口。
你拥有太多太多的崇拜者、追随者、模仿者,她是其中之一。
她是你胸前的一粒纽扣,玲珑剔透,闪着翡翠的光华。星泉,是她的芳名。泉如星,或者星星般的泉水,是你灵犀的写照。她在你的意境中诞生,在你的诱导下生长,又在你期盼中成熟,她是你形象的证明,你是她存在的依托。
她诞生在星泉农家土炕。弱年,父母辈婚姻的破裂再结合,给她构成一个复杂的家庭结构。兄妹七八人,三组遗传基因。同在一个屋檐下,三把勺子一个锅里搅,有和谐也有太多舛误。从那时起,她弱小的心里就充满了对生存的困惑,对前途的隐忧。早起洒水扫院,鸟鹊的啼叫让她无端地迷惘,傍晚放学去泉边水草地割草,风的轻柔、草的干湿都令她莫名地惆怅。那时,她的生命一如豆苗,细弱的心灵意识不到是你把大自然的灵慧注进她的血液。后来她长大了,丰满了,懂事了,从你冲击河岸卵石的柔韧的哗响中,从你往田地沃土中默默渗透的从容中得到了诱导和启发,开始把累积的心事一字一句记录下来,如你把润泽的气息托举起来,变换成雨露滴洒禾苗。她把一腔深情愛意变换成一首小诗、一篇短文,带着炕毡陈年的烟火味投向她神往的精神园地,现身于省级报刊专栏。与她这段梦一样绚丽的往事同步,你的一个姊妹从包图长山奔出来,沿着那条名叫“黄海渠”的生存线路,顺着一个个山兄坡弟的肩膀臂弯,曲曲折折向前延展,让一面面荒坡野梁找到了出路,满足了期望。如同她的思绪和情怀派生出绚烂的词章,你的姊妹也派生了一排排树木、一垅垅麦田、一畦畦果香、一群群牛羊……你涵养着这方宝地,终于扔掉了褴褛的衣衫,治愈溃脓的疮痍,梳拢起壮美的发型,焕发出少女般的亮丽妩媚。焕发了光彩的还有你统领的一切生灵,包括她,以及她周围的她们。
那时,你和她都期望并相信,她和她们的锦绣心肠,也和曾经从这里走出去的那位极富同情心和正义感的才女一样,会在更远更高的领域得以体现和张扬。事实是,她和她们都做了另一种选择。一如你受到流域的限制,在奔往大海之前先要把多量的精血回报给承载你的这方热土。她和她们为了那亘古的道义,为了亲情的和谐和心灵的宁静,甚或就是为了他人的利益,屈从了违背憧憬的生存安排。也如你,在经历了奔涌的骚动和喧闹,经历了寻觅的艰难和失意后,不得不让自己无声无息地渗进干涩的土地,并从此隐忍一世。这是一种奉献和牺牲,发端于你远古的生命形态。无论一掬甘露、一场春雨、一度狂雪,都应时而降,体现天地造化,解除生灵渴求。有了你的表率,延续了数千年奉献和牺牲的她和她们的太祖母、祖母、母亲、姑姨、姊妹,都心甘情愿隐身于脚下的土地,融情于自然,化爱于生灵。于是,这片土地便如女婴般灵秀起来,少女般多情起来,主妇般端庄起来。春初,田野上升腾的氤氲气息,无疑是你和她们对大自然多情抚摸的羞涩回应;盛夏,那无处不有的耀眼花红,准定是你和她们又一度的约信,显现生命的律动;秋中,那满川满坡满沟满洼黄熟的稼禾,乳汁般蓄满了你和她们的丰胸;深冬,那窖藏的果香、柜储的麦香、瓶装的酒香、冒气的肉香,全都生发于你和她们在收敛中蓄集的新的能量的气息和脉象。这气息和脉象,让你和她们的生存形态随处可以触摸,随时可以感知。一如一棵幼苗在风雨的触摸中长成参天大树,一粒种籽在日月的感知中铺成万亩良田,一滴乳汁在爱恋的呵护下奔跑成一群骏马……你和她们是这片热土的秀发、眼波、歌喉和心跳。每一束秀发的润泽,每一次顾盼的目光,无不体现着这片热土的活力和丰美。如今,你和她们的气息脉搏又被注入了新时代的品格。每当她或她们在喜鹊的欢叫中洒水扫院,把居室揩抹得窗明几净的时刻,你就相信,又有一拨文明的使者从遥远的地方带着对你和她的神往上路了;每当她和她们提着镰刀没入麦田,提着奶桶接近黑白花奶牛,乘着手扶拖拉机或丈夫的摩托去超市批发烟酒果蔬的时刻,你就明白又一批旅行者、观光者怀着对你和对她们的向往向这片热土走来;每当她和她们拿着手铲走进门前园后的菜地,拔一棵水灵的大白菜,摘几支碧绿的甜菜时,你就相信她和她们要为上门的旅客准备口味独特的饭食,要施展她们的秀心巧手了;每当她们微笑着让客人入座,把亲手烹制的十大碗、搓鱼儿、豆面饭块、煮豆角、煮洋芋以及连带的乡土菜肴端上桌的时刻,你相信,那些五湖四海的游客吃喝玩乐酒足饭饱后带去的,除了味觉上的别致新鲜,视觉上的秀美峻奇外,更多的是对你的自然魅力和对她们人格魅力的深深回味。是你,让这一拨一群的时代过客在记住一枚树叶的同时记住了一棵大树;在记住一线波纹的同时记住了一片浩淼水域;在记住她和她们的羞涩、腼腆、质朴和勤谨的同时记住了你的大美大气净化了的这片热土……谁还会怀疑,这片被誉为水土氤氲而产生美女的宝地,在源源不断的记忆的伸展张扬里,会派生出多少划时代的风流。
麒麟归来
华夏传统文化概念中,龙,麒麟皆为祥兽。如果说龙是皇权威仪的形象外化,体现着不可亲近不可亵渎只可敬畏的神性,那么麒麟身上体现的便是最基本也最真实的人性,体现着人类的所有美好意愿和憧憬。基于这样的传统文化背景和独特的文化心理,我在创作长篇小说《麒麟河》时,把并不真实存在过的麒麟作为小说的中心主旨和象征意义。这个中心主旨就是贯穿作品始终的麒麟河(仅管当时它已经不称为麒麟河)。这个象征意义就是石匠耿三锤为体现末路手艺人精神而打造的石麒麟(仅管这个石麒麟不被社会承认和接受而被冷落在博物馆角落)。但它作为西宁人乃至整个炎黄子孙心目中神圣崇高的文化向往和寄托,并没有被人们、甚至主宰社会命运和文化走向的官方轻视和遗忘。这已经被社会实践做了证明:西宁市政府投入大量人力财力改造修建了西宁市最具地方文化性格的休闲公园,并打算给这个公园恢复它原来的名字:麒麟公园。
我不敢妄言在创作《麒麟河》时已经有了这种预见。但我设置在作品中的一个情节,足以证明我作为一个文化人和创作者而寄托于作品中的某种见解和信念。这个故事情节是:解放前夕追随旧执政者去了海外的邹梦瑶,时隔数十年从美国旧金山回到西宁省亲,在博物馆发现被冷落的石麒麟,计划与政府达成一项协议,在西宁投建一个大型旅游休闲乐园,并把耿石匠打造的石麒麟作为标志高高地树立在乐园之中。《麒麟河》发行仅仅三年时间,我作品中虚构设置的情节,在生活中成了事实,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值得所有西宁市民称庆的大事,也是值得我这个作者深深欣慰的好事。更令人振奋的是,西宁的土著文士方中元先生召集众位有地方文化情结的文朋学友为政府的这件善举撰文刊言。给即将为西宁形象增光添色的新型公园梳理文脉,鼓呼声威。作为西宁一位衣食子民,岂有不欣然命笔之理。
河之脉
“西宁南川河北流入湟,文谓之麒麟河。按晋书南凉王秃发乌孤时,麒麟游绥戎故名。”这是麒麟河名称的最初也是最早的史册记载。民国年间被家喻户晓。上世纪50年代中叶,新政府为树立全新的执政理念和文化形象,去掉认为有封建迷信色彩和倾向的麒麟二字,更名为南川河。从此,这条源于拉脊山脉,从南往北贯穿五十里大南川,在西宁城外西北角的红崖浪汇入湟水河的地域水系支流,在社会变迁和生活演进中承担着某种文化责任和情感皈依。
如同最原始的生活是单纯清明的,那时候的麒麟河保持着原始的清纯模样。河床是平直的,河道是自然而然的,石头是多姿多态的,河沙是干净细腻的,石间小草岸畔大树是茂密的,河里游鱼、塘内蝌蚪、草底青蛙、水上蜻蜓、树间小鸟是快乐的……曾几何时,这一切都被无情的时代潮流改变了。城内的新兴建筑物越来越多越来越高,而河床因为“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无休止滥挖砂石而千疮百孔,河道也由于违章挤建的民舍而扭曲不畅,流水因为河床河道的破坏而混浊而枯竭。与流水息息相关的所有静态动态的生灵,因为生存的大环境失去平衡而死亡和逃逸。往昔供市民消闲游玩,洗涤衣物,供孩童嘻戏的自然乐园,成了生活垃圾和建筑废弃物的堆场,变得粗砺、生硬、丑陋。市民们担忧、焦虑、愤慨、无奈、政府也头疼起来。这如同二八美女脸上生了痈疽,青春少年身上出了烂疮,该怎样治疗这个有损西宁健康的痼疾呢?该怎样保持和张扬西宁的传统文化个性和时代风情呢?市民的愿望,终于在政府的议事日程中变成了一次社会实践。上世纪90年代末和本世纪初,南川河城区段开始了整修治理,短短几年,南川河城区段,也就是与麒麟公园(解放初期更名胜利公园,后又更名儿童公园)相依附的南川河下游段就改变了模样。笔直的护岸堤,美观的汉白玉和仿青石护栏,傍堤守栏的繁花茂草,草侧树下的平坦甬道,河道上阶梯式集水滴堤,水面上的粼粼波光,漫堤的涓涓水花,清澈水面倒映的蓝天白云、高楼伟厦……这一切彰显自然情态和人文关怀的城市休闲景观,引来了观光游客也引来了燕子,引来了情趣也引来了宁静,引出了文化和精神的派生气象,引发了西宁市民更多的设想,更远的憧憬和更高的向往……
园之脉
七十年前建为林园并命名为麒麟公园,当时的执政者出于何种文化考虑,现已无法考证,也似乎无须考证。因为仅仅麒麟两字,已经对应了炎黄华夏子民们追求吉祥向往如意的传统文化心理。当时当地,这个有着如此美好名称的公园,除去园中几处人为的造景,比如亭台楼阁,鱼塘水榭,更多是保留和顺应了它的自然情态。园中多树,杨树柳树榆树,高拔的直指天穹,粗矮的左盘右弯,用那如盖绿伞,荫庇着树下细草,草旁艳花,桥上戏燕,水里游鱼。从阳春三月至秋高气爽,西宁市民无一不以进园休闲为称心快事。园中又多泉,汪泉势如喷银,细流潺潺;暗泉渗如吐玉,漩响泊泊。把这个顺应天时地利人和的公共园林,涵养得绿意荫浓,水草茂盛。每年阴历三月始,便有经营茶园的业主,用白布幔围绕树身圈出半荫半阳地块,布十几张矮腿茶桌,放几十把帆布躺椅。紫铜火壶烧水,三台盖碗泡茶。引来公门的官员,商行的掌柜,走脚的驮夫,卖粮的庄户,坐茶园享半天清福,寻几许雅趣。更有那布摊叫卖酿皮凉面凉粉酸奶的,在你肚饥口馋时把小吃双手捧上,让你充饥解馋醒酒。还有那穿林过溪叫卖干板鱼,羊肝子,拉花豆,藏豆儿,煮包谷,鲜粽子,水萝卜,焦巴热洋芋的,殷勤地送上你喜爱的吃食,言来语去间全是真诚的笑脸。喝得茶足酒酣,湖心亭上有曲艺清音悠悠传来,林外田地“少年”的吼唱时断时续……曾几何时,这样的生活格局生存信念,又被新的意识形态改变、怀疑、直至被否定。纯粹民间化的公共园林,被分割一块修了胜利宾馆,专门接待中央来的大官要员,成了普通民众不可接近的一片禁区。公园的大部分空间,由于没有明确的功能定位,加上管理松散,长期处于自生自灭状态。仅管如此,在大多数西宁市民心目中,这片被树木笼罩,被明泉暗泉滋润,仲春嫩绿滴翠,深秋老叶洒金的幽静胜地,依旧是“麒麟”出没,生发祥瑞的自然文化福址。这片茂盛在西宁人精神台地上的自然家园,包括它蕴含的历史文化意象,最终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浩劫中被夺去了个性和色彩。除去少数官场失宠的争名夺利者,情场失意的痴男怨女,或早或晚潜入园中排遣苦恼怨恨,这里绝少游人闲适的踱步,绝少寻趣者优雅的身影。林中小路,被当作捷径踩踏得乱七八糟;花木流泉,也被浸污得满目疮痍……终于有了喜人的转机,这片被时代无暇顾及因此被几乎遗忘了的自然福址,被再次排上了用场,成为西宁专一的儿童公园。有了定位,围绕它应具备的社会功能,政府在并不宽裕的财政里抽出资金完善公园的设施建设。天真烂漫的儿童少年便有了乘骑的电动马,乘坐的电动飞机,碰碰车和碰碰船,还有可供留影的十二生肖雕塑,可供纳凉的亭榭喷泉……公园从此有了生气,有了光彩。文化形象再次突显出来。遗憾的是,人们尤其是儿童和家长们对公园设施和功能的期望值,总比公园自身的完善发展还要迫切,结果是人们的休闲理念在不断更新,而公园的面孔却十数年没有大的改观。甚至在有意无意间,让市场的喧闹浸入了这块应该是清静纯粹的文化磁场,竟然变成了农贸产品集市,起先在公园门口,后来深入到公园的大部分空间,美其名为早市。儿童公园的功能和价值,在市场经济的强势冲击下,变得模糊尴尬起来。在此期间,社会发展加快了步伐,人们对政府职责和城市综合功能有了更高更具体的要求,在原来的公园旧址上开发建设一个设施先进、功能齐全、文化内含丰富的新兴园林,成为趋势。
2006年底,大动作的园林改造工程起步,不足两年,以麒麟湾步行商街为代表的一个开放性公共休闲园林,用它全新的面貌和气势向西宁的市民们做出了汇报。它以尊重和保留原有自然生态为出发点,以传统文化的古典雅致为建造骨架,以美轮美奂的新兴装饰材料和布局为表征,打造出一个既有丰厚文化底蕴,又有时代特色;既遵重传统,又富有创新意识的公共休闲娱乐场所。最大程度地呈显出西宁市的文化品格和精神风貌,全新地演义了华夏民族天时地利人和的传统哲学理念和审美追求。为西宁走向全国乃至走向世界迈了坚实的一步。
人之脉
总体上说,西宁人的性格特点是:旷达,孤高,淡泊,诚信。如果说这种与世无争、与人无争的处世态度有它的历史根源和遗传根源,笔者以为要追朔到汉朝赵充国屯田,明朝太祖充军西北边陲的政策。占如今西宁人口绝对比例的汉族,几乎全是那个历史阶段从中原内地迁徙来的移民。比如汉宣帝时期,后将军赵充国实施屯田,开始迁入的。其来源大致有三种。一是明初随邓愈、沐英等将领戡定关陇,先后进踞河湟地区的军卒。二是因罪充军或被籍为军户后发配来的。三是正常调拨来青海定居的。至于明太祖发配充军西宁一事,发生在明洪武年间,据传南京珠玑巷的居民因社火中饰演猴戏倒骑马上,被朱元璋误认为有意侮辱马皇后,遂将全巷居民或杀或发配到青海。(此事无正史记载,但青海部分汉族生活习俗与南京人相似,并有一些碑碣,家谱的记载可以证明其祖先来自南京。)今天再提这遥远话题,只为给西宁人的传统文化性格和秉赋寻点佐证。
不难设想,屈受罪罚和流放的青海汉族人的先辈们,在背负羞辱和吞咽伤痛的同时,还有着劫后余生的几分欣慰,有着看破红尘,悄然出世的感悟。痛定思痛,他们对历来的恩恩怨怨做了冷静的反思,结果是肯定了世道的凶险、官场的昏暗和人生的无常。否定了自己的努力和进取,并因此而愤世嫉俗,心灰意冷。他们不再敬畏皇权,不再仰视政治,不再迷信功名利禄。他们借助偏远的地理位置和封闭的生存环境,在和平宁静无拘无束自由散漫的生存体验中自觉不自觉地让思想和行为出现了与世无争、与人无争的豁达淡泊的处世倾向。
这自然也有客观的原因。由于地处偏远,从皇权中心向外擴散的政令和国家意图,像投石激起的水波纹,一环一环波及到旷远的青海,已经是微乎其微,失去了时效和张力。天子脚下的惊涛骇浪,延伸到青海已成了毛毛细雨。生存在如此遥远宽松的地域,天高皇帝远,把家族和宗室视为有效靠山,把自己的行为方式视为安身立命根本的西宁人家,努力营造自己理想的生存天地和格局。这个天地就是以每家每户为单元的独立居所,以及与街坊邻居无法截然分割的公共生存环境。这个格局就是家家产户相互尊重相互信任相互扶持却绝不相互依赖。“把个家的锅底烧热才是根本”就是其核心理念。其典型的外在方式就是四合院以及把多个四合院串联成片的大巷小街。
但凡土生土长的西宁土著居民,乃至在这种生存环境里受过熏染的外地移民,都有这样的记忆:四合院里东南西北房四户人家(当然也有只居住两家或仅住一家的院落),平日里各自为阵。你家吃拉条我家喝拌汤;你家穿洋布我家穿毛兰;你敬你的观音,我供我的如来,各行其事我行我素,互不攀比互不妨碍。如果某家有掉牙的老者,有出牙的稚童,或有卧床病人,同院邻舍就不会视而不见。每每家里有了好吃好喝,就要以干净碗盘盛了端送给老者稚童病人品尝解馋。倘或某家乡下亲友送来大豆角鲜青稞新洋芋好豆面,就一定是煮了做了请全院乃至全巷邻舍品尝。更别说到了五月端午,到了八月十五,到了大年三十,全院住家是如何互相赠送粽子包子枣糕月饼馓子油饼花花子了。倘或同院同巷某家有婚丧嫁娶的红白大事,那就是全院全巷乃至全街总动员,一家事成了十家事百家事,那局面那阵势那气派,无一不在展示西宁人的文化情操和气度,不一不在叙说着西宁人传承了几辈几代而且要继续传承下去的人间佳话。
如果说重情尚义是西宁人的右臂,那么,西宁人的左手便是富有情趣。东坡居士名言: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此话放在西宁人身上,改一字便见真理: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花。西宁四合院里,哪一院不圈留花圃?哪一家不务劳花池?无论木本草本,西宁人皆不轻视。秋里收取种籽,来年开春,点在院中花圃,栽进檐下花池,勤松土巧施肥及时浇水,于是碧桃红了,樱桃绿了,丁香紫了,刀豆花红了,菜瓜花黄了,荷包牡丹繁了,芍药花艳了……于是蝴蝶来了,蜜蜂来了,喜鹊来了,接着亲朋好友也来了……来了就观梅赏菊,沽酒品茗,说得兴浓,就说到了二月二,三月三,四月八,六月六,九月九……于是拌上凉面,蒸上包子,提上火壶,装上煤疙瘩,卷上要洗的衣物,男男女女老老少说说笑笑穿小巷过大街,经过水眼头,八仙树,鱼场台来到麒麟河边……
曾几何时,新的物质文明和与此同步的新的生存方式,席卷了西宁所有人的思想情感,不得不努力适应纲筋混泥土丛林里孤闷的单元生活,不得不应合时代匆忙又繁乱的步伐。生活的空间越来越大越来越花骚却与自然的距离越来越远,享用的物质便利越来越好,心情却越来越沉闷,沉闷的心情在悄然又无情地消磨着生的自然情趣。时代要前进,生活面貌必然要改变,这是任谁也改变和奈何得了的。但有关麒麟以及麒麟河的所有的记忆和向往,并没有在时光流水的冲刷中变得模糊,而是一代一代遗传下来,成了西宁市民普遍认同并乐于实践的处世理念。君不见,春夏秋冬,何处不有西宁人悠闲的身影,寻趣的步履。尤其山峻树密草茂花繁水清鸟稠的幽静去处,无一不是西宁人心仪的乐园。有此前提,数十年来西宁人对麒麟公园的情感,积淀成一种厚实的期待和向往,种植在心目中经久不衰。即便在文革的十年里,西宁市民心里这棵召唤麒麟归来的大树,也是根深叶茂,呼风唤雨地等待着,期盼着……
如今,这殷切的等待、期盼终于用事实划上了句号。麒麟公园的重修再建,将会激活西宁人心灵深处的美好记忆,西宁的将来,将会在这永不褪色的美好记忆中再次变得生动起来。
西宁人的二十四小时
中午十二点
从历史深处流来的麒麟河水,还没被今天的太阳晒热,却不凉得渗人。戏水是幼儿天性,带儿女来河滩,洗涤衣物的同时让儿女脱了鞋袜钻水、抓鱼娃、追蜻蜓、捞蝌蚪、拣石子,大人不用分心却跟着儿女高兴。盛夏六月,只要不来雷暴雨,水清清的,缓缓的,浅浅的,冲绕着儿女膝盖,泛出浪花和欢欢水声。看着,听着,心里格外舒畅。因了这,李家嬷嬷,张家婶婶,王家娘娘,赵家大姐都卷了家里该洗不该洗的衣物来到河滩,泡进水里搓的搓,揉的揉,有的还拿来了棒棰。就连宋家老太太,也被搀扶来河滩,坐在半荫半凉草地,看女儿媳妇把洗净的被面、褥里、枕头、汗榻凉晒在河岸卵石滩上,黑红白绿地铺满河滩,禁不住窝着缺牙的瘪嘴笑出声来。她当姑娘,当媳妇,当妈妈,都来河滩洗衣裳散心。如今当奶奶,还是不想闷在家里。出来多好啊!有山有水有树有草有花。还有儿女们装进竹笼带来的凉面、凉粉、油花、“砖包城”。等衣裳洗完,娃儿们玩乏了,就席地围坐在河滩,盖着树荫喝茶,就着水声吃面,那味道真是可口无比……
下午一点
虽然有了几分秋凉,街上行人却像夏天溽热的日子里,稀少又显得慵懒。连送水的水夫,靠着井房歪斜的门框垂头打盹。打盹的还有北街醋坊的伙计,南街药铺的先生,西街杂货店的掌柜,东街烧房的老板……要在盛夏,被毒日头逼进家里午睡,情有可原。可眼前树梢的树叶半黄了,除了有钱闲人,谁能半晌午躺在炕上享福?可见,生意冷清真与东边的战事有关。传说倭冦烧杀抢掠,要是进入潼关,西北几省百姓就得遭殃。要想低落的买卖发生转机,还得等时局稳定下来。可这样的等待实在急人,急又是白急。只能守着无言的醋瓮、酒缸、药碾、秤砣,望着货架上的瓷器、麻刀、烧纸、柏香,货滩上的核桃、枣儿、冰糖、大豆等待顾客上门。心烦意乱,就听树叶在风里呻吟,看驼队踏起街上浮尘,望着座钟的摆锤左右晃动,昏昏欲睡……
下午二点
如果是春末夏初,这时刻把窗子挂起来,明亮天光洒满大炕,无论有年岁的针线高手,还是初次拈针理线的女童,都视为做针线的天赐良机。缝衣裳也好,纳鞋底也好,扎枕头也好,理铺衬也好,剪花样也好,坐在炕上亮亮堂堂。穿针不用第二下,失手落了绣花针,一眼就会找见。更别说辨认丝线颜色,尺子刻度。可这阵儿是入冬落雪前的昏暗时刻,珍惜光阴又不肯闲住巧手的刘家大嫂子,周家二姑娘,冯家新媳妇,鼓动妈妈、婆婆在台沿上支起板床,铺上旧毡。把剪刀、尺子、熨斗、针线蒲篮拿出来,盘腿席地而坐,剪的剪,缝的缝,粘的粘,绣的绣,飞针走线地流露着一颗爱心,体现着满腔柔肠。手冷,扔下剪子搓一搓,夹在腋下捂一捂,继续穿针引线。生在百姓家,活在贫苦里,忍耐才是本事。何况公婆的枕头旧了,男人的衣裳破了,儿女的鞋袜烂了,需要抓紧时间。更何况花样儿只剪了一半,剪出喜鹊哪能不剪出梅花;枕头只绣了一片,鸳鸯岂能少了伴儿?再说,针线高手不把手艺传给女儿,称什么高手!女儿学不好撩针、契针、引针、锁针,学不会平绣、盘绣、网绣、锁绣,算什么女儿!不把奶奶的太太的奶奶传授下来的这些生活技能继承下来发扬广大,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滋味?做女人还有什么本钱?
下午四点
劈天盖地的呼雷闪电推着黑云滚向天边,雨越下越小。郑家爷爷听着渐缓渐细的廊檐水,看着雨箭击起的水泡,担心着,忧虑着。这场违时的暴雨,倾在垴山,怕是一层雀蛋大的冰雹,那坡坡岭岭上吸籽的豌豆,拔节的菜籽,准定遭殃。而川水地又有多少麦子被随后而来的洪水淹没?时局黑暗,抽夫拔丁,苛捐杂税,天爷还要雪上加霜。是人们违背天理又不爱惜五谷,随心糟踏,惹恼了天爷,要叫人尝尝缺粮少食的滋味吧?上天的意旨奈何不得。作为生灵一份子,顺应天理爱惜五谷该是己任。大人率先做出榜样,再教后人懂得五谷来之不易,懂得乾坤五行之道,珍惜口边掉洒的几粒馍碴、一片面叶。日积月累,便成功德。旦凡受到天意责罚,燃香给天庭传达忏悔,求得众神饶恕,民间方得平安。这是郑家爷爷的心事,也是陈家奶奶、袁家先生、谢家师傅等等过来人的心事。除了珍惜,还得保持慈心,惜弱怜贫,扶病助残,讨饭上门给一口,栽倒路边扶一把,宁肯雪里送炭,也莫锦上添花。居安思危,谨言慎行。这祖祖辈辈传承的做人根本,大人身体力行,儿孙承前继后,人脉才会经得起雷震电慑,火逼风摧……
下午六点
暮色沉沉,炊烟袅袅,香气透出天窗在屋顶巷口飘散。东房里的炒葱花,西房里的煮麦仁,北房里的烤洋芋,南房里的“狗浇尿”,混和的气味飘进上院,散到街上,证明着各家各户晚饭的内容,主妇的心机。同是“寸寸”,薄厚长短全靠主妇擀面的力度,操刀的功夫;一样的杂面“丁丁”,味道好赖,全在主妇的心眼手气。更别说费工费时的“拉条”、“麻什”、炒面片、油搅团。这些传统面食,做了数百年,吃了数百年,其间多少演进变化,经历多少巧媳妇勤姑娘的体会实践摸索提高,又经受过几代母亲的言传身教,几世婆婆的批驳挑剔,做到眼前吃到今晚,味道好赖之外,积淀了多少邻里佳话,舍间趣事。有这前提,北房主妇做饭要想着南房没牙的奶奶,把难消化的软面片改做薄巧的擀面片,出锅第一碗端送给北房奶奶品尝。东房的主妇炒洋芋丝,想着西房嬸婶爱吃洋芋丝却感冒咳嗽不易油腻辛辣,宁肯让男人嫌味淡,也要送一盘给西房婶婶……这样的取长补短互通有无,悄然助长着邻里和睦,人间平衡。上院飘来豆角香,接着就会送来一盆煮豆角,声明乡里亲戚现摘新鲜送来,街坊邻舍共同品尝才不枉亲戚一片诚心。如此这般,白家的豆面饭块,马家的焦巴洋芋,崔家的枣糕,严家的冬果,无不在别人口里留下余香,心里存入温暖。今晚这一顿,咀嚼的何止是面食味道,那屋头墙顶飘散的炊烟,发布的又何止是人间烟火。
下午八点
一年前,十年前,百年前,这个时刻由于圆满而神圣。月亮也由于圆满神圣而硕大无比,明亮无比。以她的空前绝后接受和检阅民间的崇敬和膜拜。香烛,瓜果,月饼,还有心愿,都囫囫囵囵新新鲜鲜摆设出来,接受月的照耀,向她汇报人间的和美,生活的丰裕,理想的崇高。其中,最美最大内涵最特别的莫过于西宁妇女敬献的月饼。这月饼,是汇集美术、雕塑和造型艺术的民间手工杰作,是妇女们锦绣情感的具体展现和流露。大而圆的形态,捏塑花卉的表皮,五颜六色的内容,哪一样不证明着民间的优雅心态和灵巧手艺?因她,月亮进入老百姓堂屋,庄稼人炕头。进入公众的眼睛心灵。神话活了,与民众心理融为一体;传说活了,与现实生活互为表里。理想愿望企盼变得有形状,有气味,可看可摸可吃,真实可信。无奈美好总被丑恶遮蔽。物质匮乏,意识形态变更,给月亮蒙上迷信外套推回天际,留给民间民心一个天大的空白。可喜百姓憧憬圆月不为急功不求近利,自自然然中,虚心领会了月的教诲月圆要缺,缺了又圆是自然法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耐心等待并坚信月辉再次映耀人间,用她的大圆包容一切。让人间一年后,十年后,百年后依然如月圆满。
入夜十点
儿子睡着了。女儿睡着了。家孙外孙都睡着了。睡不着的是父亲,母亲,还有少了瞌睡的爷爷奶奶。夜色遮蔽了光明,只有星星在遥远的天际逗留。父亲想喝酒,可没钱买酒,况且街上也无酒可卖。想抽烟,怕呛了老的小的,忍着。母亲想做针线,点油灯费油。煤油灯的气味难闻,开电灯耀得儿女睡不安稳,只能辗转反侧尝受失眠滋味。心事,借着黑暗膨胀,灶里缺煤,柜里少面,爷爷奶奶要吃药,儿女要交学杂费……必须的开支逼压父亲母亲身心疲惫。白天不敢唉声叹气,借着夜静才能排遣积虑。政局变更,派系争斗,高端轻咳一声,满天下百姓都得伤寒。活着真难真累。不坚持不挣扎依然没有退路,硬着头皮往前闯,或许能有出头之日。如这暗夜,熬过去才有太阳。人嘛,总不能只图舒坦而惧怕困难。世上事,自有其道。顺应自然,才能存活。如同有了寒冬,春暖才显得和熙;有了黑暗,光明才弥足珍贵。想通了,心平气和,朦胧睡意中,夜的精灵便活跃起来。板壁上细如游丝的声响,必是“弹面虫子”吧?先人说,家里有“弹面虫子”,兆示着平安富裕。还有“钱龙”,沙燕,都给人间预送着平安祥和。那仰尘上细微的沙沙流动,想必是老鼠在寻觅食物。窗外檐下,想必有一只蝙蝠在神秘来去。花园残梗败叶下,想必有几只硬壳甲虫在抖动触须。远处墙头,想必落下孤单猫头鹰,正打算把一串咒语似的怪叫送给失眠的生灵。还有那像从地层深处传来,又好像隔壁人家沓茶窝的嗵嗵嗵的响声,时弱时强,特神秘特奇怪。老人说那是太岁……这一切,在黑暗中证明着大自然的某种铁律和法则。证明着黑暗存在的道理。小小人类怎能奈何得了?
午夜十二点
三百六十五个相同关口中,这个关口最重要。它是今日与明日的交接关口,是今年与明年的交接关口。重要在于它又是接神时刻。把天庭众神接来民间寻常百姓家,岂能马虎!于是打扫房屋,洗涤衣物,添置新衣新碗新筷子,窗上糊新纸,门上贴新联。纵然是赤贫人家,也得“光光头儿过年”。半腊月的紧张准备,只为彰显这个非常时刻。家道盈实的,悬堂横匾,抱柱楹联,事先添金描彩,檐口张挂锦缎彩绣“戳檐”。家境贫寒的,断不会少贴一幅春联。各家人欢天喜地等来这个向往了一年的时刻,家主点燃事先用松木条搭垒的方塔形“松蓬”,为燃得火爆旺盛,塞上油麻撒入颗粒青盐。此刻烈焰跳窜,金星迸溅,红光火热透彻满院。与此同时,堂屋高香缭绕,明烛辉煌,贡品拥塞香炉,祭果配衬烛台。馒头插着彩塑八洞神仙,铁磬敲出悠悠清音……这一刻的光明吉祥,富庶宽松,是新老几代人的期望等待,也是人脉文脉史脉源源承延的福祉。永久的期待,美好的向往,这一刻结晶为民心民情民意,折射着历史,折射着政局,折射着天道人道。虽然时代在变,方式在变,物质条件在变,价值观念在变,但永恒不变的是时间概念中这个宝石般牢固的年关。
凌晨三点
沉沉夜色淹没的喧哗,幻化为形形色色的梦境,在意识的海洋里漂浮,一切都好像静止了。其实静止的只是生活的表皮,生活的神经还在运动。这不,一扇窗户透出灯火的人家里,满堂满屋是大红的烛光,大红的双喜字和大红的情绪。这家的姑娘喜妆在身,等待着如意郎君同娶亲的花轿花车。等待的还有她的至爱亲朋。她们准备了丰盛的上马宴席,选定了能说善辩的人才和划拳的高手。她们用持续的说笑,冲淡新娘心头泛起的离娘之悲,母亲心中起伏的割肉之痛。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幼贴心挨肉一呼一吸长大成人的女儿,即将迈入别人的生活系列,应对各种预测不到的生存难题,孰好孰坏,孰喜孰忧,全赖女儿的命运造化。亲人的担心疑虑,只能靠善意的向往祝福来提升和化解。是人,这是一世的关键转折。是女人,这转折有太多的内涵。好在时代前进,生活成熟,过来人有太多的经验教训提供给新娘参考比对。太太以童养媳身份进入婆家,奶奶经媒婆撮合成人续弦,娘娘拜堂前没见过丈夫模样,母亲被自行车捎进婆家……现身说法,对比出这个婚姻的自由美满。珍惜生活的丰厚赐予,日子只会越过越好。至于表姐的问题:为什么娶亲要半夜三更而不在光天化日之下?过来人莫衷一是,只能用规矩框定: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表妹反驳:什么臭规矩!学西方人,穿婚纱进教堂,戴戒指接吻才是真正的幸福浪漫!老成的小舅打圆场:时代在前进,传统习俗规矩在逐渐演变,堵住房门再三再四讨要红包,当年的西宁婚俗没这一条!要求大表兄赞同这个观点,大表兄却说:娶亲的到了。
凌晨五点
唢呐的呜咽把清冷的空气也惹得哭泣起来。亮明星刚刚出来,眨着冷凛的眼睛望着爬上山坡的送葬队伍。枯草在杂乱沉重的脚步声里嗖嗖抖动。唢呐声间歇,老师傅的木鱼铜铃伴着喃喃诵经声在寂旷的山腰回旋。红的引魂幡,黄的烧纸,白的馒头,黑的线香,五色的花圈,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失去本色。只有急工打制来不及油画的松木棺材,显着木材的自然本色。五服内外的亲友围站在新挖的坟坑周围,探看那深幽冰冷的坟坑,满肺是泥土气味。这就是人的归宿?所有人的终极归宿?无论他身名显赫还是庸碌无为。有了这应该肯定又不想肯定的疑问,唢呐声更加地悲壮起来。他们送来的这个人,一世坎坷终生艰辛,尝过饥寒交迫的滋味,品过背井离乡的痛楚,受过皮开肉绽的折磨,唯一的安慰自豪,是凭着一口不断的气,一副不散的骨架硬是活了下来。遇到了知寒知暖的伴侣,拉扯大几个儿女,看见了孙子外孙。寻常草民,有此终结似乎应该瞑目。所有未竟意愿,留待后人完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活的意义在于尊重生命,体现生命,珍惜生命。存在的生命才是终极价值。无论它是一棵草,一朵花,一棵树或者一只鸟。
清晨六点
落千丈从东山后铺扬起的鱼肚白,洇出满天橙红金黄粉紫青蓝的彩霞。接着,将是一轮红日喷薄而起。在这光明四溢的时刻,爸爸妈妈哥哥嫂子齐集医院产科门外,等待特别喜人的消息。小弟媳妇要生养,应和时尚,决定剖腹产。为这,家里有過争论,最后尊重孕妇选择。此刻,希望与婴儿啼声同步送出的,是特别喜讯:生了男孩。当然,如果是女孩,只要大人小孩平安,同样令人喜悦。时代不再明显地重男轻女,盼个男孩,不过是传统思维定势使然。滚滚大江东流去,对已成定局的事物,理解是最佳选择。同样是生命,岂能厚此薄彼!只是……妈妈嫂子恨不能闯进产房看个究竟。突然就听见婴儿尖锐哭声,助产护士喜冲冲跑出产房。爸爸妈妈哥哥嫂子齐声问道:养了啥?护士说:你们猜!
上午七点
无论夏至有阳光的早晨,还是冬至天麻麻亮的清晨,勤谨的人们这时刻已经起床。手脚麻利的已经洗脸梳头收拾完毕。不早起是不行的。上班的要上班,上学的要上学,作为家里闲人,给忙人准备早饭是应该的。尤其上小学甚或幼儿园的,再三再四催叫起来,穿衣裳还闭着眼睛。应该是玩耍的时节,还懵懂着,就要上学读书。看那鼓鼓书包坠斜肩头的走路样子,着实于心不忍。可不及早入学是不行的,生存的残酷竞争,从童年甚或幼年就显现在眼前。花钱托关系进入重点学校,远在另一个街区,挤上高峰公交还得倒两次车。学生的苦楚压力,家长没能力化解,只能在生活上给于关爱。准备可口早饭让他(她)们吃饱吃好,早点出门,避免挤车迟到挨老师批评。这样的生活内容生活细节,天天重复年年重复,呆板又令人厌倦。可人活着就得活出个样子来。个家的一生平庸无为,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女甚至孙辈身上。多学能耐多长出息,别说光宗耀祖,只要能上大学,出来能有工作,寻个顺心的饭碗,组个温馨的小家,别为下岗失业郁闷,缺柴少米烦恼,就是阿弥陀佛!好在睡了一夜,早上起来精神饱满,所有的烦恼、失意、消沉、郁闷都扔给昨天,已成过去。一切要从头开始,从这个新鲜的又一天早晨开始,把握住人生的方向盘,朝着希望的前途,加大油门。
上午九点
这时刻,公园里打太极的,做香功的,遛鸟的都散伙了。广场上跳舞、跳锅庄、舞剑舞扇的也收拾东西作鸟兽散。唱歌的还在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几位不期而遇的清瘦老汉富态阿奶,喜形于色指手划脚地暄起板来。他们都是老街坊老邻居。小时候在院子里、巷道里、街边上跳过“房子”,踢过键子,打过皮球,滚过铁环,丢过“钢儿”,滑过冰溜儿……上小学,一同抓过雀儿,耍过黄老鼠,上城墙看过“亮光头”放午炮,去八盘磨沟打过“狗刨”。同声唱过:让我们荡起双桨……上中学,在老师率领下一同栽树,一同给建设工地背砖送土,一同饿肚子……后来各奔东西,有的进了服装厂,轧贴条钉纽扣;有的进了火柴厂,糊纸盒粘硫磺;有的挖土方,有的进工厂,有的去了牧区,有的进了兵营……眼睛一睁一闭就是几十年。街上突然撞见,盯住对方恍惚半天,才认出谁是谁。不禁感慨万千:风刀霜剑催杀的,何止贾宝玉林妹妹!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好在社会发展,日子越过越舒坦,退休赋闲,国家还几百上千地发工资。儿女们也磕磕绊绊地成了家立了业,孙娃子也该考大学了。吃不愁穿不愁只愁身体出毛病。整日闲得无聊,搓麻将抹牛九甩扑克刮碗子,心里还是不踏实。心思老往当年的四合院里跑,老想着洒了水扫得干干净净的台沿院坑巷道,想着房檐上垂挂下来的刀豆秧,秧上火红的刀豆花,秧下黄黄的菜瓜花,金红的金丝莲,粉艳的打泡儿。想着随日头在花园墙上缓缓移动的树木阴影,想着白蝴蝶,黄蛋蜜蜂和秋蝉的叫声。想着解放初期院里住过的解放军,后来住过的内地移民。想着五月端午东房婶婶做的枣糕,八月十五南房嬷嬷蒸的月饼,三十晚上点燃的松蓬……这些想头让他们突然明白,先人们祖祖辈辈给后人指引的生活方向,教导的为人根本,不刻意不强求却与现今政府提倡的社会公德人道主义不谋而合。这是自然的功德,文化的结晶。继续咀嚼这些生活的余味,从那绵长隽永的苦涩甘甜中参悟生活生命的真谛,就是安享晚年。
上午十点半
生活以千变万化的动作,形形色色的面孔继续着。时间却以亘古不变的步伐向十一点靠近。
关于吃的记叙
1
1960年那场自然灾害了得!逼得庄家人吃滩渣,吃榆树皮,吃观音土……大凡敢吃的东西都吃,及至人肉。但那毕竟不是人该吃的东西,吃了就一脸菜色,就浮肿,就中毒。枯柴似一条身子,只显两只眼睛和一个肚子。
城里人吃供应粮,拌汤虽稀,却能吊命。然饥荒饥荒,肚里饥心里慌,饥者慌不饥者也慌。一门心思想吃食,眼睛只往别人嘴上瞅,于是把食品价格瞅得奇高:熟洋芋一元二角一斤;小碗大小、指头薄厚的烧饼一元一个。
有那手头松活的,难免去饭馆补充点营养。当时西宁热火的要数鱼餐厅,專卖清炖湟鱼。买得一份未及把碗放稳,早有七八只污手从四周伸来。心要慈软,每手分一筷头,一条湟鱼所剩几何?硬着头皮独吞,要忍得住那些污手脏指甲在碗周围陪着,吃得还能有味?倒霉的,刚把碗盘端出窗口,要么飞来“鹰”爪从碗内尽数抓去;要么被花子往碗里唾上一口粘痰,嫌恶心只好撒手撂开,花子端去吞得唏溜有声。当时各餐厅饭馆内不乏专事舔盘子的,将碗盘舔得一干二净。许是服务员贪图洗涮轻松点,睁一眼闭一眼,花子出入十分自在;即使撵,那花子也是“死驴不怕狼扯”,哪能撵得去。残汤剩菜不乏油水,倒也舔胖了不少流浪者。一位从甘谷来的二八少女,衣衫褴褛头发锈污似冬日蓬草,可那脸儿红光抽亮,畸形的红头花腮。
一日,笔者在西门口见一人前面飞颠,一人后面狂追。飞颠者手里攒一烧饼,边颠边啃。狂追者毕竟有些气力,三几步将颠者踢翻在地,骑身上抡拳就捶,边捶边骂:“我叫你抢!我叫你吃!吃!”一个吃字一拳头,捶得嘭嘭闷响。人们围观,见那捶的只管狠捶,下面被捶者只管啃那烧饼,大口吞进两腮鼓胀,嚼得巴唧有声。捶者乏了,撕揪对方头发,对方呀呀喊着,却拼命捡那洒在地上的烧饼碴儿,塞进嘴里。围观者皆唏嘘,只没有上前解劝的。
2
这些年,大凡婚嫁喜事宴请宾客,瞅准的先是饭庄。这饭庄的叫法来之京城,起头也是货真价实,吃过的,你弹舌他翘拇指,把名声扬大了。如今人们图了名声,认为在饭庄订了酒席,体面。于是你订他订,得提前几天十几天挂号排队。饭庄就那个饭庄,炉灶就那些炉灶,宴席订得多了,压力太大,少不得要出些笑料。
如今人们吃席,倒不完全为吃。生活提高了,平时想吃肉买肉,想吃鱼买鱼,对宴席并不稀罕。碍着人家下了帖子,不应酬,情理上过不去。去了,添一份红火,凑一阵热闹,别是一种生活情趣。好端端一腔兴头,往往被一些想得到的情景磨凉了。如是节假日,这种情景更盛。
说好两点入席,准时赶到饭庄,上午的第一拨第二拨还没了事,把几个饭厅占得满满当当,只得在饭庄门外街头立等。这等待没有卡码,一时半时,要取决里面那些食客是否尽兴,饭菜是否上完,桌椅是否腾出。自觉为了吃席,让街上行人来往瞅视,极不自在。撒腿走人,又怕辜负了东家一番美意。好容易等得里面撤出一拨,便摩肩接踵蜂拥而进,抢地盘似的。无奈饭厅原本不宽敞,何况还有一拨正围定圆桌猜拳行令,推杯换盏。只得侧身收腹从桌椅间隙溜进去,直腰坐在挪动不了的折椅上,见桌上狼藉杯盘还未撤去,脚下汤水鱼刺瓜子壳打滑。等得服务员吊着粉脸把头拨的盘碗收尽,草草地抹去桌上的汤汤水水,塑料桌布上酱沫油渍尚有余痕,服务员已把凉盘乒乒乓乓摆在桌上,接着上糖醋里脊,上兰片鱿鱼,上三烧……催得贼紧(不催不行,下一拨在门外街头立等呢)。没工夫细品慢嚼,食欲大减。少不得这个嫌酥合丸没蒸热,那个怀疑把上拨的剩菜端了出来。你嫌他嫌,用筷子翻翻这个,挑挑那个,狐疑着吞下一口两口,忍不住说出一两声不好吃。一人带头,众人应和,不好吃声此起彼伏。缘何不好吃,却没人深思。
3
生活好转那几年,农民口粮依然缺欠不够吃。唯一找补的办法就是“偷”。肚子连着命,为命,就顾不得脸面,“偷”字被庄稼人吊在嘴上,说得理直气壮。
无非是趁着起洋芋拔大豆挖甜菜根时往自己怀里塞几个,下工带回家。起先多是大人干。一旦捉住,要脱了衣裤检查示众。男人尚可,女人不就羞得上吊抹脖子了?于是指使孩儿干,来去灵便,不引人注意;一旦败露,也不伤大雅。
某家一九岁女孩,承担了这项任务。穿了母亲宽肥棉袄,里面把衬衫塞裤腰里紧紧勒住,再扎紧裤脚,就玩玩耍耍接近了洋芋地。趁人不注意,把那翻出来未及捡尽的洋芋从脖领那儿塞进去,或塞进裤兜(兜底故意弄个洞)。其实劳作的大人哪有不知不晓的?只缘家家如是,彼此照应罢了。小女孩捡得正得意,劳作的人看见生产队书记从远处晃来,小声喝斥女孩快走。女孩懵懵懂懂,哪里晓得大人心意,被人上去推搡,才病鸭似地向外挪起来。原来腰里裤里塞得洋芋多了,沉重走不动。好在书记多喝了酒,醉眼朦胧,只见有小人不倒翁似在地里摇晃,并没多想。
女孩儿挪回家,已是虚汗淋漓,喘息有一下没一下了。解开裤带裤脚,鸡蛋大的小洋芋满地乱滚。笑嘻嘻捡在簸箕里,只等大人下工回家来夸奖。
傍黑大人乏塌塌回来,自然高兴。父亲摸女儿头皮,母亲揪女儿脸蛋,无限感慨在不言中。怕闯进生人猜疑,把簸箕藏在暗处,计划第二天早起煮洋芋。一夜无话,早起母亲去拿洋芋,不禁失声,只见空有簸箕,洋芋不翼而飞。一家人懊恼不已,抓耳挠腮找原因。还是女孩儿发现墙角有一鼠洞,洞口卡着一只咬残的洋芋,于是气得直捶肚子,大骂狗日的老鼠!
4
某农场新生就业职工大队发生内讧,农场派员去调解平息,疑有诈,请驻军派一班兵力相随。新生就业,矛盾已属人民内部,派兵只为暗中防范,以制不测,不能显山露水。离大队老远下了车,一班战士隐蔽在暗处,谈笑晒太阳,倘或里面有什么动静,就荷枪接应。
农场调解大员进去后,忘了在野外隐蔽的一班战士。日过头顶,不见出来。战士们早上出发时刚吃了早饭,原说事儿不多,近午就能返回驻地,没带午饭。一个个生龙活虎年龄,消化特好,过了晌午,胃叫肠子闹,一分一刻耐得十分艰难。不住地探头瞅大队出入口,心里悬着调解员的安危,该不是被亡命徒放翻了?想派一兵前去打探,又怕大员安在,泄露了有兵在外弹压的天机。左右犯难,心事沉重,肚子就饿得格外厉害。一人喊饿,众人就胃痉挛。恼恨调解大员脑壳里装了浆糊。
看看日头西斜,野外寒风扫地而来。战士们饿得头昏眼花,四仰八叉躺地上,想象天上掉下一块馅饼。负责观察的战士蔫头耷脑,提枪的手臂酸困无力。正急虑时,见大门内闪出一人,双手捧着些东西。及至走近,看清是一新生就业职工,黑袄黑裤,双手捧一面盆,盆里一摞青稞面烙饼,满脸的殷勤献媚而且狡黠地微笑。战士们警觉起来,相互递眼色,别不是里面解决了调解员,又来个“黄鼠狼给鸡拜年”?事情显得危急,个个抱定不吃的念头。可又一想,肚子饿着,浑身这么疲软,一旦需要行动,怎能端得动枪,扔得出手榴弹?再说人非圣贤,肚子饿急了,见那吃食,很有些在所不顾的勇气胆量。于是战士们争先恐后要先尝,都是一副准备英勇就义的脸色。最后是一个党员老战士抽签似抽了两张饼吞下,没有异味,十分钟后无甚异样,大家这才哄地围定那盆,连声地称赞这青稞面饼烙得好薄!好圆!好香!
原来调解大员一进去就召开会议,讲话听汇报搞调查做说服,忙得不亦乐乎。及至吃午饭,才猛然记起外面的战士,又不便说明带了武装兵员前来防范,深恐新生职工们听了产生逆反心理。悄悄地吩咐一心腹管教干部,那干部也觉得此情不便张扬,就委派一名信得过的新生人员偷着去领面生火烙饼。一人手慢,五十张饼整整烙了一下午。
5
某村,母子相依为命。母慈软,子憨愚,日子紧巴。踩断媒人门槛,东家借,西家挪,儿子炕上总算有了个伴儿。夫妻俩勤耕苦作,鸡啼出户,星全入门,日子拨弄得有头有绪。媳妇肚子几鼓几瘪,四个小冤家绕炕围灶喊得夫妻俩心烦,难免為碗大碟小的事磨嘴皮,为缸满柜空的事抡拳头。一次男人醉归,无根无由捶了女人一顿。女人想不开,悔不过,解裤带往草房梁上一挂,寻了无常。男人擂胸顿足嚎干眼泪,女人只管僵硬着等待入土。村干部报官。警至,询查勘验,定论家务琐事自杀。料理抬埋了,风消烟散。
按说事已完结。可女方娘家不依不罢,纠集了女人她大舅二叔三姑父,大哥表弟四姐夫一应八九人,黑着脸,板着腰背,杀气腾腾来到男方家,定要男人说出个九九八十一。男人本性木讷,哪见过这阵势,又哪里说得清道得明?只缘夫妻一场,为亡人悲伤不已,只闷声等待娘家人处治,拧断脖子砸断腿情愿领受,只当赎罪。娘家人却也聪明,只骂不打。八九人轮换交替骂,拍炕沿踢门槛地骂。骂乏了,喊饿。男人感念当年夫妻和谐恩爱,感念妻子披星戴月挣下的这份家业,不能自享不能带去,不如叫娘家人吃干喝尽,心里才算平稳。听得娘家人喊饿,急忙去办吃食,只想着尽快塞住娘家人的嘴。不惜借贷,买酒买肉买菜买干果,置办七碟八碗伺候娘家人吃喝。娘家人酒足饭饱,有的蹲在院里晒太阳,有的歪在炕上拉鼾,有的趄在炕上继续责骂。骂得没了词儿,另一个接替。到了吃饭时间,就直嗓子喊饿,点名要吃这吃那。男人哪敢怠慢,急急地置办原料,叫老母亲热炒冷做。端上桌,一连声敬酒让菜,大舅二叔三哥四姐夫叫得舌燥。
如此这般三四天,娘家人吃了骂,骂了吃,全没有撤兵回营的意思。这里男人死了妻子,肝肠早已寸断,加上娘家人车轮战似地折磨,有气不敢吐,有冤没处喊,三五日下来,身心憔悴,已是鬼一般模样。娘家人这时才觉得出够了恶气,再骂也找不到新鲜词儿,便拍屁股扬长而去。
这叫“吃人命”。
6
1965年入冬时节,笔者服役部队的执勤点拉运储备冬菜,来了一卡车湟源浅山旱地的洋芋,一色成年人拳头大小的麻皮“深眼窝”。执勤点所有的青海籍战士,见了洋芋如见了母亲,见了家里热炕头,见了喷焰吐火的灶门,见了说话勾着头的尕妹,眼仁多了几许光彩,心窝痒得直磨牙。也不知有几个人趁卸车做了手脚,各班火墙后的角落,皆起了一堆洋芋。
当兵,饭是尽量吃的,不缺油水不少肉,饿是无从谈起,馋也谈不上。“偷”这些洋芋,只为稀罕心里那股久违了的乡情,稀罕那股淡忘了的焦巴味儿。无奈执勤点人多锅大,战士来自陕川甘豫晋等地,口味不一,难得统一起来吃顿煮洋芋,青海籍战士就捉摸着吃“小灶”。
没锅,用钢精茶壶;白天不行,晚上来,各班都有泥砌大火炉,一天不停地添煤捅灰,火呼呼欢窜。带班班长催促上岗的战士走后,把塞满洋芋的茶壶坐炉面上,查哨一圈回来,正好煮熟。提前叫醒下一班的哨兵,衣没穿整纽没扣齐,手已伸进壶里,吹着冷气抓出开了花的洋芋,两手心里来去倒腾几次,边吹气边剥皮,沉声喊着:“好撒好撒!”一连就是几个。吃美了,心窝烫乎乎地挂弹背枪出去上哨。换下来的哨兵,笑眯眯围定茶壶,把剩下的半壶剥食干净,钻被窝作做美梦。
下一个带班班长如法炮制,洋芋味儿经久不散。
某夜,洋芋刚熟,气味正烈。不料连长深更半夜骑马赶来,一阵急骤哨音,把通铺上咬牙打鼾放屁说梦话的战士紧急集合到院子里,检查行动的敏捷与否,衣着披挂是否合乎战备要求。带班班长怕事情败露,火急之中把滚烫茶壶塞到床下,顺手抓条毛巾苫住冒着洋芋味儿的壶嘴。紧急集合完毕,战士们回到班里,闻见洋芋味儿飘散得正欢,哪里掩饰得住?只盼连长持缰踏镫早些回连部去,免了一顿“刮鼻子”。正恐慌着,连长英英武武走进班里,站定,抽抽鼻子,笑笑说:“别藏了,拿出来吧。”班长被抓小偷似的从床下提出茶壶,只见缭绕热气缠着那条毛巾,热兮烫兮香味飞散兮。连长盘腿在床沿坐稳,接过两只热洋芋,笑得脸儿山丹花似的。嘴上说今后不准这样,眼里分明溢出理解宽容的神色来。
妙就妙在连长也是青海人。
7
早年,青海垴山不种小麦。旱地,土头薄,墒少,加上麦子先天娇弱,三月头上下种,等不得七月收割,已被那突来的几场冰雹,早到的两次寒霜蹂躏,半青半黄就僵了。割下,八成是草。不得已只种青稞洋芋。好在青稞洋芋像庄稼人一样皮实,好歹能把肚皮哄住。
不种麦子,白面就稀罕。哪家在川水浅山的亲戚送来几升白面,年头节下蒸几个馒头,扯一顿拉条,吞咽起来响声都不一样。少,就贵重。怕吃得正美闯进个闲人分去几口,少不得把门关了,顶死。倒不是庄稼人小气,常年是青稞干粮洋芋蛋,侥幸有了点白面,自家里又有掉牙的老汉和出牙的娃娃,谁舍得让给外人?
某村有一壮汉。早年父母先后蹬腿去了阴曹,撇下他像根难燃的独柴,碰闯着过活。好在农家民风淳厚,这家大婶塞给一点儿干粮,那家新姐送来一双旧鞋,也就糊里糊涂成了大人。说来也怪,城里的精米细面总抵不住乡里的杂粮养人,把个光棍长得脖子是脖子,腰是腰的。他感念乡邻拉扯之恩,谁家有活,闻风就去帮忙,舍得下死力气。家家喜欢他的憨厚勤快卖力,樂意唤他出粪、驮水、取捆子、背野灰。
春上,庄中大户李家背灰少人手。壮汉闻知赶去,光身子披件皮褂,甩着豆儿大的汗珠,一日背完两个灰堆。李家感念壮汉卖力,特意从川里女婿送来孝敬丈人的白面里挖出两碗,烧了一顿面片,还墩了一瓶烧酒。壮汉离娘胎长成二十五六,头次见碗里盛的吃食雪一样白净。那面叶儿,绵软柔滑似那白绫白绸片儿。手颤颤地夹一片放舌上,嗖一下滑进嗓门,禁不住双手迫切,呼呼呼一碗,呼呼呼又一碗。吃得胃胀了,后悔吞得太急,竟没尝清什么味儿。心想白面到底是白面,天生是薄嘴巧舌的城里人消受的。自己炕洞门般嘴里,生就的消化粗茶淡饭,倒是委屈了东家一片好心。想如此想,高兴还是高兴,毕竟见识了白面饭什么样儿,有本钱给没吃过白面的说上一天半日。借着高兴又吞下几杯烧酒。因了日子紧巴平日不曾见酒,三五杯下去,头里就像蜜蜂儿乱了阵营。怕丢丑,搅着硬舌告辞,踉踉跄跄出来,冷风一吹禁不住一阵眩晕一阵反胃,心口一缩,嗓门一辣,呼地喷出一股白白的东西。低头,惊得酒意全消。好端端的稀罕白面面片,被尽数吐出。顿时后悔贪了杯,又恼恨命贱,消受不了一顿好饭。想走开,又不忍。可巧那面片正落在一丛新草上,大部分还方方正正、囫囫囵囵的。心想人家好心烧给的白面饭,怎敢这般糟踏了。于是摘下头上草帽,虔诚蹲好,一手托帽,一手把那肠胃未及碾碎的面片小小心心拣进草帽里,喃喃自语,回去热了再吃,热了再吃。
8
某科室一员内调,科内十人皆感叹:往日因了纸长笔短的杂事,彼此难免拌些小嘴,甚者乌眼鸡一般,红冠子红脸。如今斯人要走,倒觉出同志友谊也如那藕丝,断得并不利索。何况从此东是东,西是西,远水长天,热风冷雨,谁料再见不是奈何桥上?于是同心同声呼喊:饯行饯行!每人痛痛快快抽出三张大团结,聊以为是种粘和剂,弥补心里那点愧疚,表达一寸热肠。
自然要选幽雅餐馆,叫精美菜肴。好在省城不乏叫得响的去处。订菜,倒难了先去的同志。标牌上名目繁多,真能上桌的,皆是大路菜,无非蜂窝里脊、芙蓉鸡块、菊花牛冲、鱼香肉片之类。一人三十,三九二百七十元,点十七八个菜无疑太多。同僚们都是摇笔杆拨算盘的,身子轻闲,平素一个馒头半碗米饭的饭量。再说这些年生活提高,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不再稀罕,多了必然浪费。可大家凑的钱,省了无处排场。况且斯人要远走高飞,里外就这一次,多就多吧,买够酒和饮料,其余十人围定圆桌,正美。上菜,开酒瓶。推举科长致饯行词和祝词,斯人致答谢词。接着吃喝,嘻嘻哈哈天南地北神聊,好快活好快活。
起头几个菜,上得慢,又都乐意尝尝,每每下去半盘。渐渐,上来菜只看看,拿筷子拨一拨,夹一小块想吃非吃地尝一尝。可服务员扭着蜂腰,间断地上来一盘,又上来一盘。桌面毕竟有限,只好错开往上摞,筑塔一般。大家这才叫喊菜太多了,太丰盛了,有点浪费了。急招呼:别上了别上了,可服务员尽责尽职,默不声儿自管一盘一盘往上端。那盘儿倒像摞在了大家心上。
及至散席,有人提议,买几只塑料食品袋,把菜装了回去吃。一致同意这合理聪明建议。花钱买的,这般留下于心不忍。倘或餐馆把没动筷子的菜原份再卖一次,岂不便宜了餐馆,坑了别的食客?众人动手把菜一样一样装进塑料袋里,却没人痛痛快快拿这些剩菜。尽管都再三强调,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剩菜,依然,推推辞辞没人拿。末了,目标集中在一人身上。这人家境相比下稍显清贫,听大家同声叫拿,知道大家都是真心,不会表面叫拿背后说他占便宜,只好装出勇挑重担没有虚荣心的样儿,提了两个油油腻腻的塑料袋儿,心里依然翻着花儿。那些没开封的酒和饮料,与这没有动筷子的菜一样性质,为何大家分拿饮料那般痛快,那般自然而然,唯独菜这般难拿?怪也不怪?
9
大凡吃过贵德结杏的,禁不住都要喊一声响亮的好。那杏儿才算杏儿,个儿大,肉头厚,颜色是颜色,味道是味道。成熟的,一掰就成两半,看那金红色细密的肉丝表面,一珠一珠渗出无数亮闪闪的杏蜜,口水就汪在嘴里了。那熟透了自己离枝坠下来的,小心擦去粘上的泥土,抑或剥去丝绸般鲜艳的皮儿,放嘴里一吮,那甘甜里混着微酸的味儿就透入全身的筋络。把核儿吐在手掌上,鼓鼓地有一份鲜活的光泽,便要猜想里面雪白的仁孕育着多少新的希冀。
杏儿如此美,那结杏儿的杏树自然更美。先送一片霞一样艳的粉红色给春天,再送一片水样清爽的浓荫给大地,而后就把那一颗颗由绿玛瑙,由翡翠珠子,由琥珀丸子渐渐变来的美艳果实密密麻麻吊满枝头,让那盛夏的天气弥散芬芳的福音。
结杏儿的树如此美,务劳杏树的庄稼人又是何等的美呢?
贵德三河地区农家,无不务劳果树。或杏或梨,或苹果,或李子、核桃,少则几棵,多则数十上百棵。果树多,家家有那务劳的喜悦和惆怅,那种顽童纠集一起爬墙偷青果的事儿就绝少。果园虽有墙,却低,用来堵挡牲口入园啃树皮,没有防人的意思。那挨墙的树,多把挂了果沉甸甸弯垂的枝儿伸出墙外,过路人伸手可及。一般本乡本土的,不待果实饱满,是不忍心去摘食的。想那摘食瘪果的残忍,不亚于把幼女嫁人。那远路过客口渴眼馋,摘食一二,主人见了一笑了之。慷慨的,叫住过客,再摘几个塞入对方手里,提醒对方从容着吃,以免牙酸肚子痛。
初秋杏儿成熟时节,自然有来自省城的人收买。对城市人,果园工人别有一番慷慨,无论青头皮的壮汉,还是红脸蛋颤胸脯的小媳妇,或者眼瞳混浊身板却硬朗的老者,笑笑地把买主领进园子,不问来者买多买少,真买假买,也不问价码,开口先让来者尝鲜。拣那枝上饱满的果实摘下来数十枚,劝来者多尝,尝够,尝足。方便的,把云梯架在枝间,上云梯专摘树梢上大的,熟透的。见来者吃得滋味,吃得自在,主人就发出爽意的笑。等买主这树下那树下尝足了,中意了,放心了,这才随买主需求,架云梯摘下来。过秤,总让秤头翘得秤砣往秤盘这边滑下来才安心。收钱,总会伸出双手恭敬地接了,很少再当着买主点钱,眼里闪出喜悦和感激,仿佛钱儿白得了。末了,提筐拎包地把买主送至车边,心里还惦着买主尝了那么多杏儿,弄不好会闹肚子,就殷切地告诉买主,杏儿吃了觉得肚子胀,莫怕,不要紧,回去别喝开水别喝茶,喝下半缸子干净凉水,万事大吉。
10
这几年开放搞活,农贸市场水果批发的买卖就越来越红火。那长途贩运的,那自产自销的,那从甲地批发来乙地零售的,不一而足。卡车、三轮、手扶、推车,把个市场挤得满满当当。看那车上装的摊上摆的,红的黄的紫的绿的橙红的桔黄的,圆的扁的吊的硬的软的应有尽有,像把江南塞北的春夏秋冬浓缩成一幅百果图,招惹花果山的孙猴子思凡。难怪有人说,如今只要有钱,想要天爷的脑瓜盖也能买得来。
有卖的便有买的。那买了水果送亲戚看病人访朋友的顾客,买了自己消受的顾客自不必说。要说的,却是如此一桩趣事:某单位某君,因了邻近水果市场,早晚得闲,晃悠着上市场转转,看看买方卖方讨价的嘴脸,听听南腔北调的叫卖,权当散步散心。看得次数多了,也就看出点门道,看出点名堂。晚上躺在床上捉摸了半夜,觉得如今这世道,别人能做的自己何尝不能,不妨效仿一下。
次日晚饭后,此君腋下夹个小包,一副采购水果回去慢慢消受的神态晃进水果市场。先去长途贩运异地零售摊前,看看苹果,摸摸香蕉,抽动鼻子闻闻香瓜,精心选择甚或有点挑剔的样子。不料这些摊主生意经玩得巧熟,殷勤倒是殷勤,鼓动某君来上几斤,却没一人肯奉上一枚果子让他尝尝。此君调整战术,直奔一字排开的手扶拖拉机,心想自产自销的庄稼人一定大方。果然,倚着拖斗的卖主笑嘻嘻地迎上来,言说自家果子皮薄汁多个儿大,不太酸却忒甜。说着拣出一个,用袖口擦擦,递给此君要他尝了再买。此君装出不屑于尝又不好不尝的神情,先少咬一口,后狠咬一口,然后说:皮儿薄是薄,汁水多是多,可惜酸劲儿太足。于是移到另一处,先尝,说:这苹果甜是甜,皮儿太厚。于是移到第三处,再尝,说:这冬果怎么味儿不对?到第四处尝了一枚花菁,不评说甜酸,只摇摇头,很为卖主惋惜的样了。末了,夹着包儿离开市场,心里窃喜,不掏钱吃了四五个果了,又散步又消食,一举两得,逍遥逍遥!
第二日如法炮制。第三日如法炮制。接着,今天这市场,明天那市场,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进城卖水果的庄稼人,也不是榆木脑袋。一次两次好哄,日子久了,次数多了,谁不明白?再见此君装模作样走来,要么直说:要买就买不买走开。要么从拖斗里拣一个半生不熟有疤有虫眼的丑果塞给此君,说:不指望你买我果子,拿这果子走远点。此君自知没趣,悻悻走开,听得后面有人咒骂:天下竟有这般不要脸的便宜虫儿!这般骗吃果子,不怕有一日吃了苍蝇爬过的,得了毒痢,拉稀拉死?
11
青海乡俗,腊月里农家宰了猪,要请党家邻居吃一顿。先头宰的,八成是没饲料了,怕好不容易追肥的猪撂瘦了,就发狠在腊月头上放倒。宰,要请宰把式,要借烫猪的大锅。加上挨刀的猪要狂嚎,难免不让别人知道。况且村里有陈规,宰了不请人,日后脸上无光。于是割一大块下来,连同装成的血肠煮进锅里,打发孩子挨门挨户把亲近的乡党邻舍请来,大块肉,大碗酒,一顿好吃。猪大尚可,猪小,这众人一顿,少说能吃掉半片。这也难怪,那时候农村艰难,平日难得见点荤腥,又都是田里出死力的壮汉,肠胃里干了一年,吞下去两碗白水猪肉不算稀罕。再说,等自家宰了猪还得回请人家,要吃就吃足,用不着装假。
某村一中年寡妇,腊八前放倒一口百十斤小猪,请人吃去半片。余下半片应付了祭灶,应付了除夕,应付了一正月。人来客往地吃了几顿肉饭,炒了几盘肉菜。剩下猪头挂在厨房里,任凭五个娃儿出出进进瞅那猪头,当妈的只当没看见。她省,有她的道理。腊月正月好歹吃了些荤腥,这猪头好放,等肚里的油水消尽了再吃,更香美。再说,谁保证二月二家里不来亲戚?至少省到二月二吧。
倏忽就到了二月二。挂着的猪头有点干缩,颜色也变成酱红。娃儿们猪头长猪头短地提醒母亲,母亲想煮不煮地矛盾了几天,还是没煮。心想,娃儿们眼馋归娃儿们眼馋,也不能全由了他们。眼下春播,早晚要请人帮助。等田种了,煮了让帮忙的人吃一顿,总比自家吃得有意义。便铁了脸骂娃儿们:“你们只想着猪头”。于是忙着种田。一日,担心娃儿们趁她不在消灭了猪头,也觉着春气逼人,怕便宜了活来的苍蝇,就把挂着的猪头藏进窖里,心想凭窖里的阴凉,十天半月放得住的。娃儿们回家寻问猪头,母亲说:狼叼走了。
倏忽又是一月。种田乏透了的妇人心里干得慌,燥得慌,就想吃点油水,这才想到忘在窖里的宝贝猪头。好在地里活儿全完了,正好煮了答谢帮忙的,自己跟着消受几口。打发一个娃儿烧水,一个娃儿去请人,一个下窖取猪头。娃儿们欢天喜地,欢呼猪头没有被狼叼去。下窖的摸了半天,惊叫一声,把没肉的猪头骨扔出窖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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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说得来的文友,应邀去循化采访。颠了一路,空了肚肠,格外希求有滋有味的羊肉面片。负责接待的李同志带去一家清真饭馆用饭。许是李同志担心省上来的几位先生挑剔,声明这家饭馆是循化街上最好的,干净,味道好。几位先生客随主便,何况肚肠空了就没心思穷讲究。
照例是一盘大板瓜籽,一人一盏冰糖桂圆盖碗茶。接着由利落小妇人端上一盘手抓羊肉,而后是碗里冒尖的炒面片。于是乎唇舌劳动,唏溜有声。待空碗落桌,先生们或手帕或餐巾纸揩嘴,称赞:好香好香。
翌晨,李同志带去一家叫得响的杂碎铺,一人一碗羊杂碎,一只宣酥的花卷。到底是循化的杂碎,碗满,汤肥,肚片肠段不老不嫩,嚼着正美。揩嘴走人时,说:不错不错。
中午,又去那家清真饭馆,大板瓜子,冰糖桂圆盖碗茶,手抓,炒面片。
这天下午,几位先生嚷叫,心里像装了半车石头,沉甸甸的,没有半丝消化的动静。私下商议,晚饭最好来点稀的素的。不然,得吃酵母片山楂丸了。碍着东家一片盛情,不便直言挑肥拣瘦。巧妙地提了两句,架不过李同志实诚,一心只想给省上耍笔杆的先生们吃美。于是去挨打一样进了饭馆。手抓,面片。出来时,一个个像花椒吃多了,麻木的神色。
第三天,先生们为了拯救肠胃,为了尊重骨头里形成的饮食习惯,请李同志转告饭馆师傅,别再放肉了,弄成汤面片,最好弄些白菜萝卜之类的蔬菜放在汤里。这顿中午饭,减了手抓,碗里汤多了点,却依然放了不少肉丁。先生们见李同志一脸的抱歉,似乎饭馆里没有现成的蔬菜。
晚饭时,再度请求,李同志这才确信先生们不是客气。让师傅下了几小碗汤面条,要了几根大葱,边吃边想着萝卜的水脆。
饭后猛劲儿散步,以增加肠胃蠕动的力度,把裹着李同志盛情的那些肉丁尽快消化。而后歪在沙发上吹牛,A先生说:我们这些人天生的穷命,没肉想肉,吃点肉却消受不了。B先生说:还是小葱拌豆腐的家常饭吃着安稳,吃了心里清爽。C先生说;这娘胎里形成的饮食习惯难改。要是我们的祖先也像洋人那样自小儿牛排黄油地吃,生下我们身上长毛,眼仁儿碧绿,就不怕中国的足球上不去。
閑说青海人
古往今来的青海人,大体上由两种成分组成。即土生土长的游牧民族(土著)和历朝历代从中原内地迁徙的汉人(移民)。
根据史书记载,夏、商时代,活动在青海地区的是我国西部古老民族之一的羌人,他们过着“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主要从事狩猎及原始畜牧业生产。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鲜卑族徙入青海,兼并、联合以羌族为主的当地民族,建立了吐谷浑政权。唐代时,居今西藏地区的吐蕃族人进入青海后,原居青海的羌人,鲜卑人和部分汉人融入吐蕃族中,发展形成了今日青海的藏族。元明以后,蒙古人,回族人,撒拉人,撒里畏兀儿人和哈萨克人等相继迁入青海,经过各民族间长期的交融和迁徙,其中有的民族消失了,如撒里畏兀儿人等。也有新的民族产生,如回族、撒拉族,土族等。这就形成了解放后以汉、藏、回、土、撒拉、蒙古和哈萨克等民族为主的基本人口结构。
其中,占青海人口绝对比例的汉族,几乎全是从中原内地迁徙来的移民。是从汉宣帝时期后将军赵充国实施屯田前后开始迁入。其来源大致有三种:一是明初随邓愈、沐英等将领戡定关陇,先后进踞河湟地区的军卒。二是因罪充军或被籍为军户后发配来的。据史书记载,来西宁及河西地区边卫的有山西、河南、山东、湖广、陕甘、南北直隶、沈阳等府州县被抑配为军户者。此外,据传,明洪武年间,南京珠玑巷(或称竹市巷)的居民因社火中演猴戏倒骑马上,被明太祖朱元璋误认为有意侮辱马皇后,遂将全巷居民或杀或发配到青海(此事无正史记载,但青海部分汉族生活习俗与南京人相似,并有一些碑碣、家谱的记载可以证明其祖先来自南京)。三是正常调拨来青海定居的。非土著的军户,大都挈妇携子来河湟地区着籍服役。军户世代为军,正丁死亡,其子弟顶补。
除上述三种来源,因避难逃荒、经商、做工来青海定居的也为数不少。
可见,除了土著的少数民族,没有纯粹意义上的青海人。青海人的概念,客观地说,应该是生活在青海这块土地上的人。
复杂的成因,形成了复杂的人文现象和心理特征。尤其是被中央皇权课以莫须有罪名和“抑配”为军户发配来边地戍卫的汉人,其特殊的生命体验势必给其后裔的成长,投下人格和心理上的双重阴影。
从地理的角度讲,地处西北边陲的青海,由于重要的战略地位,历来战争频繁,其中性质突出的是,中央王朝为了维护祖国统一和边地安宁而发动的讨伐战争。无奈这块偏远荒漠的高大陆,在历经朝朝代代的战火焚烧后,仍旧是一块被文明和繁荣拒绝的处女地。是被王权和中原文化冷落和忽视的赤贫区。历代的王权只在乎占有,而不在意开发,生存挣扎在这块土地上的边民们,便在这种拒绝和冷落中习惯了封闭保守、自生自灭的生存态势。
除去世居的“逐水草而居”的土著游牧民族,那些被皇权课以刑罚和抑配为军户发配流放的汉人,是带着被罪罚的耻辱和被流放的伤痛入住这片神秘土地的。他们戴着枷锁拖着镣铐,背负着沉重的儒教包袱进入这片全新的生存领地,首先面临的是恶劣的自然环境对他们生存能力的挑战。他们在没有时间治愈心灵创伤和恢复元气的情况下,必须像野兽一样适应这种冷酷的生存环境。做人的尊严被大自然无情地粉碎了。他们是不甘心的,不甘心因罪罚而沦落,因流放而消沉。他们把对王权的不满,把对仕途的失意以及背井离乡的哀伤埋进心里,在艰涩的生存现实中铸造新的人格。渐渐地,他们形成了外强内荏的双重人格,也就是游牧民族敢于同自然抗争的胆识与体魄与流浪游民的消沉荏弱的心性在一个躯体上的统一。他们成了一个矛盾体,一个由复杂的遗传因子结合起来的生命载体。难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内地人还把青海与杜甫的“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的诗句联系在一起,还把青海理解为关押囚犯的流放地时,青海人的反应只是缄默而不是愤慨。
不难推想,屈受罪罚和流放的青海汉族人的先辈们在背负和吞咽羞辱和伤痛的同时,还有着劫后余生的几分欣慰,有着看破红尘悄然出世的感悟。痛定思痛,他们对以往的恩恩怨怨做了冷静的反思,结果是肯定了世道的凶险,官场的昏暗和人生的无常,否定了自己的努力和进取,并因此而愤世嫉俗,心灰意冷。他们不再敬畏皇权,不再仰视政治,不再迷信功名利禄。他们借助偏远的地理位置和封闭的生存环境,在和平宁静无拘无束自由散漫的生存体验中,自觉不自觉地让思想和行为出现了无政府主义的倾向。
这自然也有客观的原因。由于地处偏远,从皇权中心向外扩散的政令和国家意图,如同投石激起的水波纹,一环一环波及到旷远的青海,已经是微乎其微,失去了时效和张力。天子脚下的惊涛骇浪,延伸到青海已成了毛毛细雨。生存在如此遥远宽松的地域,天高皇帝远,家族和宗室的意识必然会膨胀。经年累月,势必形成一种思维定势:对大自然的膜拜和对皇权的漠视。
这种理念一代代遗传下来,成了青海汉人生命中一个特殊因子的一个侧面。
另一个侧面,就是屯田的农耕文化逐步派生出来的小农经济意识。一方面否定曾经拥有或者仰慕的贵族生活方式,一方面着力营造适应环境的平民化的生活格局。移民们的这种调整和努力,在屯田中得到了印证和肯定。史书记载:“永乐初期是明代屯田兴盛时期,河湟地区屯粮收入足可以支付驻军所需。屯田政策收到了足食强兵、减轻农民负担的效果……嘉靖以后,明政府根据形势变化,对屯田政策做了一些调整和改革,屯田不再按每年五十亩给授。而是不拘军民,量力承佃。部分抛荒屯田听任军民僧道土客流寓各色人等尽力开垦,世为己业。”显然,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加上屯粮征收标准降低,屯民们有了足够的收成,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这种依赖自然和苦挣苦作而获得的丰足的平民生活,殷实、安逸、自由自在。天长日久,移民们渐渐忘却了被罪罚被流放而背井离乡的伤痛,忘却了先祖们寄托的重振往昔辉煌的期望。贪恋起一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农生活格局,进而形成了“交了粮草不怕官,孝敬父母不怕天”的处世理念。这种听天由命随遇而安、贪图安逸满足现状的处世姿态,升华一下,恰与庄子的“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人”的哲学思想不谋而合。成了青海人双重人格中的核心成分。
矛盾的人格势必产生矛盾的行为方式。表现在青海人身上,就是自信与自卑,自尊与自嘲的并存与互换。二十世纪五50年代以前,青海人是相当自信的。虽然大多数青海人没有出过小峡——那时候,小峡被青海人视为本土与外界的分界线。是否出过小峡,是对西宁乃至全省人阅历深浅的检验标准——但这并不影响青海人良好的自我感觉。当时出过这样的笑话:一个青海人考问另一个青海人,青海大还是中国大?另一个青海人毫不含糊地说:当然是青海大。这自然是长期自成一格的封闭生活的产物。当时,对那些零星的,拉着猴儿卖艺、摆地摊卖桃花碱和大力丸的外地人以及后来的小批量内地移民,青海人有着居高临下的蔑视心态。以本土主人公自居的青海人,认为这些移民和流浪艺人千里迢迢来青海这个码头闯荡,必须依靠青海人的同情和施舍才能得以生存。于是,“拉猴儿”成了青海人统称所有外地移民的代名词,意味着歧视和嘲弄。歧视归歧视,嘲弄归嘲弄,曾经有过同样遭遇的青海人并不排挤这些背井离乡来异地谋生的外地移民。当然,那时候青海人的同情和怜悯是有限度的。食品衣物可以施舍,房屋可以租借,日用工具可以借用,但对他们的戒备心理始终没有放松。不交往,更不能通婚。目的是保持主人公的自信与自尊。
二十世纪50年代末到70年代初,青海人的这种自信动摇了。一批又一批建设边疆、支援三线的外地人大量涌进了青海。这些来自沿海发达城市,来自历史积淀厚实的内陆城市的内地人,在给青海带来了新技术新思想的同时,给青海亘古不变的传统生活方式注入了嶄新的、强烈的活力。他们的言谈举止,体现着进步的生活观念和人文精神。相形之下,青海人发现了自身的不足和缺陷。尤其是,当青海人意识到主人的地位被这些能干的外来人取代,当初的主人日后要以被领导者的面貌出现,听命于外来人发号施令时,青海人就从盲目自信的极端下滑到另一个极端——盲目自卑起来。原本靠自信开放的胸怀,又在自卑中封闭起来。自卑,让青海人在外地人面前要么显得呆头呆脑,缩手缩脚,要么显得清高孤傲,放浪形骸。这时候的外地人因把握了多种主动权而反客为主,以居高临下的态度,指责和嘲笑青海人的落后、愚昧、粗俗和不讲卫生。主人身份的丧失,连带着本土意识的动摇。为了证明自己非同寻常的来历,青海汉人动不动会说:我们来自南京珠玑巷。这句话是有弦外之音的,我们是正统的明天子脚下臣民的后裔,我们的先祖有过辉煌的时日,我们有着厚实的历史背景和文化根底,狗眼看人低,谁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