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韵一得》与河北保定方言

曹祝兵

(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 阜阳 236037)

一、诸家对《等韵一得》音系性质的认识

《等韵一得》，清末劳乃宣所著。此书成于光绪癸未(1883年)，重订于光绪戊戌(1898年)，本书分内外两篇，内篇列声韵系表，分十部分，内篇组织，以三大纲为根基，劳乃宣说:“凡音之生，发于母，收于韵，分属于四声;‘母也’、‘韵也’、‘四声也’，是为三大纲。”外篇论音理，分为字母，韵摄，四声，双声迭韵，反切，射字，读法，杂论等8 部分内容。此书是清代最晚出的等韵学著作，也是清末唯一的一本等韵学著作，学术价值甚高。

关于《等韵一得》的音系性质，目前，学界多认为是一部参杂古今方国的混合音系韵书，耿振生先生说:“……劳乃宣也称自己的《等韵一得》的体系是‘天下之音备矣’。这些作者当然不可能了解全部汉语方言，但是他们尽量利用自己的方言知识，按照‘从分不从合’的原则，把不同方言中能分区的音类尽量区分开，编成的音系是各方言‘最小公倍数’式的体系。”［1］(P111)未迟先生［2］(P75－76)、许世瑛先生［3］(P168)、李新魁先生［4］(P265)、朴允河先生［5］(P642)、郑巧梅［6］(P87)等赞成此看法。

诸家看法来源于劳氏的编撰标准和相关言论，其一，劳氏《内篇·序言》中确定该书两条编撰标准，即“专重人声而不尚考订”，“专重人声”说明劳氏取音的一个标准是活的语言，并且这种活的语言应该不仅仅局限于某一地的方言，而应该是含有多地方言。其二，劳氏在《外篇·杂论》说:“诸方之音各异，而以南北为大界。……以今时之音论之，大率以江以南为南音，江以北为北音。而南北互用短长:如喻疑微母，南分而北不分;舌上母闭口韵，南有而北无;南有入声北无入声;上去入之清浊，南有别而北无别;此南长于北也。奉与微、状与禅、从与邪诸母，北分而南混;庚青蒸韵与真文元韵，北异而南同;南音读麻如歌、读歌如鱼虞、读灰如佳，而北音不然;此北长于南者也。以南北大界而论，大概如是。……古人所定母韵，乃参考诸方之音而为之。故讲求音韵者，必集南北之长乃能完备，即口吻不能全得其音，亦当心知其意，乃不为方音所囿也。”

劳氏的言论仅告诉我们《等韵一得》的语音系统不是单一的音系。不是单一的音系有可能是以某一方言点为基础，兼有某些其它方言特点的“混合音系”(或综合音系)，也有可能是多重音系的叠置形式。我们根据劳氏的生平及其语言学言说，将《等韵一得》与其同时代的韵书《拙庵韵悟》、《韵籁》、《中今中外音韵通例》、《增订合声简字谱》、《乡音字类》及现代汉语吴方言、河北方言、南京方言等作一一比较，并作定性检测，认为《等韵一得》音系是包涵多重语音的叠置音系(详文参考《劳乃宣〈等韵一得〉研究》，厦门大学博士论文，2011年)，而河北保定方言是其音系之一。

二、《等韵一得》与官话语音

劳氏在《内篇·序言》中说:“累年参订，定为母韵诸谱，一本人声之自然。虽妇人孺子，莫不入耳而能通、矢口而能道……”。要想“入耳而能通、矢口而能道”，《等韵一得》音系必然含有官话语音。

黎新第先生对明清官话语音作了细致的探讨，将明清官话分为南方官话和北方官话，并在薛凤生先生区分官话、非官话的标准基础上又提出了区分南方官话和北方官话的7 条标准，他认为其中的(甲)(乙)(丁)(戊)(己)(兵按:指薛凤生先生的十条标准之五条)可以作为明清时期区别官话方音与非官话方音的5 条标准，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区别北方官话方音与南方官话方音的7 条标准，即，明代:(甲)无独立入声否;(乙)古寒与桓相混否;(丙)前后鼻尾不混否;(丁)独立的“儿”韵母形成否;(戊)古庄组字较少混入精组否。是的一方为北系，否的一方为南系。到清代中后期南北两系官话方音的区别特征还可以考虑加上两条:(己)不分尖团否;(庚)泥来不混否。［7］(P81－83)

我们将《拙庵韵悟》(1674)、《韵籁》(18世纪中期)作为与《等韵一得》同时期的北方官话代表音系，将《古今中外音韵通例》(1886)作为与《等韵一得》同时期的南方官话代表音系，运用黎新第先生检验南、北官话的7 条检测标准对其检测，具体如下表:

表一 《等》《拙》《韵》《古》检测表

由上表可知，黎先生检测南、北官话的标准中，《等韵一得》中有5 条完全符合标准，有2 条不同，但是这2条不同，我们要细致分析其原因，如入声韵尾－p/－t/－k 乃为兼顾古音以及时音闽广音而设;尖团的对立，这种现象不但在南方官话与非官话方言苏州方言、闽广方言中存在，而且当时的北方官话——河北方言中也存在这种现象，劳氏在《简字全谱·例言》中说:而一州一县有各有异同，如京音不分尖团，保定等处即分之……”这样说来，这一条也与河北方言特点相符合。可以说，《等韵一得》的语音系统基本符合北方官话的标准。

三、《等韵一得》与河北方言

那么，河北方言音系与《等韵一得》音系有何关系呢?

首先，从文献材料来看，河北方言与《等韵一得》关系密切。

从劳氏生活的轨迹看，劳氏长期在河北天津一带为官，语言环境为河北天津官话，深受影响。通过对《韧庵老人自订年谱》的整理分析，我们可以知道，劳氏从1863年(是年21 岁)第一次到天津，到1899年(时年57 岁)最终离开吴桥，在河北(天津)生活了将近37年(如果算上出生后在广平生活3年时间的话，将近40年，占据劳氏生命时间的一半)，远远长于苏州生活的不足10年的时间，相当于在其它省份或城市生活的整个时间，可以说河北是劳氏的“第二故乡”，甚至可以说河北是劳氏“真正的家乡”，河北方言对劳氏的影响绝对是相当的深远。而且在《等韵一得》成书(1883)及出版(1898)之前，劳氏也基本未离开过河北境内。

劳氏的母语虽然是苏州方言，然而劳氏在河北天津长期为官，河北方言属于北方官话，这与劳氏身为官员需操官话的要求不谋而合，劳氏从事官场活动，为了便于交流，必须得说人人能够听懂的语言——“官话”。因而河北天津方言对劳氏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甚至不亚于苏州方言对其的影响。

而对于官话的基础方言，耿振生先生说:“我觉得官话的基础似乎不会限于一个方言点上，范围会宽泛一些;可以说，官话基础方言是‘片’而不是点。但是要说北方话就是官话的基础方言，又嫌过于笼统。‘北方话’包括的范围很广，并非所有北方方言都能作为官话的基础方言……真正作为全国官话基础方言的只是北方话的一部分，这一部分应该是华北平原上的方言。”［8］(P122)河北天津方言是华北平原上的方言，它应该就是官话的基础方言。为了能够融合于当地的官场以及老百姓，劳氏应该不仅仅是被动地受河北方言的影响，而应该是主动地去学习，他应该通晓河北方言。再者，劳氏从1865年(是年23 岁)定居保定，到1883年完成《等韵一得》的撰写，这18年的时间内，劳氏从未长时间离开河北境内，生活环境里所操语言为河北方言，将其作为《等韵一得》的基础语音是非常有可能的。

其次，我们从语音内部系统比较《等韵一得》(1883)与《拙庵韵悟》、《韵籁》，发现其语音声韵调系统基本重合。

声母系统:如前所述，由于劳氏想兼容“天下之音”，因而其声母系统庞杂，包括58 声母，《拙庵韵悟》、《韵籁》的声母分别为20 个和23 个，包含在劳氏的58 声母之中。劳氏的58 字母，无字之音为22 个，有字之音36 个，而这三十六字母包括全浊声母，实际即为中古三十六字母。劳氏如此安排，实际是为了尊古和兼顾存在全浊声母的方言。剔除全浊声母，声母系统声母为24 个，，与《拙庵韵悟》、《韵籁》声母系统基本相同。

韵母系统:《等韵一得》韵母系统除却所谓的入声和闭口韵以及劳氏所用二合、三合切法拼出的语音之外，基本与《拙庵韵悟》、《韵籁》完全一致，如下表:

表二 《等韵一得》与《拙庵韵悟》、《韵籁》韵母比较表

综合以上，我们运用黎新第先生区分南、北官话的7 条判断标准，并结合《等韵一得》与《拙庵韵悟》、《韵籁》、《古今中外音韵通例》、《增订合声简字谱》的声韵调比较情况，发现代表河北方言韵书之语音系统基本能与《等韵一得》语音系统对应上，因此我们认为《等韵一得》的音系包涵当时的河北方言(华北平原方言)，即耿振生先生所说的官话的基础方言。［8］(P122)

四、《等韵一得》与河北保定方言

内部语音也存在不同的分区，据《河北省地方志·方言志》，河北方言根据语音的差异，可以划分为北京官话、冀鲁官话、中原官话和晋语四区。河北省承德、廊坊两市的13 个市县和保定的涿州市为河北境内的北京官话区;河北南部与河南省中原官话区相连的大名、魏县东部为中原官话区;河北省西部毗邻山西的35 个县市为河北境内的晋语区;其余多数为冀鲁官话区。［8］(P122)

《等韵一得》的基础音系到底属于河北方言的哪个分区呢?我们应从劳氏在河北的生活居住地方言所属分区来进行研究。

冀鲁官话区包括101 县市，分为四片:秦唐片(17县市)、保霸片(27 县市)、沧州片(7 县市)、石衡片(50 县市)。［8］(P1－2)劳氏在河北生活的地方包括保定、完县、蠡县、吴桥、清苑、南皮、临榆县，这些地方无一例外都属于冀鲁官话，保定、完县、蠡县、清苑、临榆县属于保霸片，吴桥、南皮属于石衡片。

考虑到《等韵一得》成书前劳氏在河北生活区域基本在保定及其周边地区，我们参考《河北省地方志·方言志》中的保定方言语音系统，将《等韵一得》的实际音系同今保定方言进行比较，看其异同，详见下表:

表三 《等韵一得》与保定方言声韵调比较表

images/BZ_154_815_2587_833_2627.pngnimages/BZ_154_815_2587_833_2627.pngn in in un un yn ynimages/BZ_154_815_2587_833_2627.pngrγ ε i ε

上表中，声母比较我们看出，保定方言声母比《等韵一得》声母少［，但是保定其它地区有这两个声母，如“味胃”保定、高阳、定县等地读，而清苑、定县等九地读］;“爱安袄”定县、曲阳、阜平、涞源读］［9］(P114)。韵母比较我们看出，保定方言比《等韵一得》多出四个韵母，与属于的语音变体，“韵字只有两个，一个是表语气的‘嚊’，一个是表已然、表语气或兼表已然和语气的‘了’。”［10］(P43)声调比较，我们可以知道，《等韵一得》平声实际有阴阳之别，而保留入声是为了兼顾方音或古音所致。

综合以上分析，我们发现河北保定方言声韵调特点与《等韵一得》基本完全吻合，因而我们认为《等韵一得》音系也涵盖有河北保定方言。

［1］耿振生.明清等韵学通论［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2．

［2］未迟．劳乃宣的《等韵一得》［J］.语言学论丛，1957(1)．

［3］许世瑛．等韵一得研究［J］．文学年报，1939(5)．

［4］李新魁．汉语音韵学［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6．

［5］朴允河．《等韵一得》所表现的尖团音探微［J］．声韵论丛第一辑，1992．

［6］郑巧梅．《等韵一得》音系研究［D］．福州:福建师范大学，2009．

［7］黎新第.明清时期的南方系官话方言及其语音特点［J］．重庆师院学报，1995(4)．

［8］耿振生.明清等韵学通论［M］.北京:语文出版社，1992．

［9］陈淑静.河北保定地区方言的语音特点［J］.方言，1986(2)．

［10］河北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河北省地方志·方言志［M］．北京:方志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