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秘诀
2012-05-17阿莹
阿莹
没想到母亲八十六岁的时候突然出名了。昨天我接到妻子电话,让我下午五点注意看西安电视台专访母亲的节目,“耄耋老人的快乐生活”。但我办公室有客人错过了时间,心理略略有些懊悔,便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佯装我看了那档节目,虚头虚脑地向母亲祝贺。听见电话里母亲的确很高兴的,她的手工绣品在社区展览“一举成名”,引得电视台记者一周里三趟来采访,很多人都惊讶母亲怎么这般年纪还能制作出这么精美的绣品。
其实母亲心灵手巧有些历史了,小时候就有人说,母亲随父亲进城后就跟街坊们学会裁剪衣服了。那时候好像没有买成衣的习惯,总盼着春节临近的时候,母亲会到商店买回几块布料来,按照当时新潮的样式给我和弟弟做一身新衣服。每次我们穿上母亲缝制的衣服,总有人问是在哪儿买的。我便得意地说,是我妈做的。于是总有人买了布叫母亲来裁剪,时常为了给人家裁衣服误了做饭惹来父亲的埋怨,但母亲好像乐此不疲。那天有位和我刚刚打过架的孩子母亲,居然也拿来一块蓝布叫母亲给那孩子剪裤子,我撅着嘴把木猴抽得叭叭响,可母亲好像没听见,后来缺块裤兜布,母亲还把那碎布篮翻了个遍,挑出一块旧手绢给人家做了裤兜。等人家走了,母亲见我还在那撅嘴吊脸的,就过来摸摸我的头说,你跟人家娃打架,我又没跟人家妈打架赌啥气嘛。但那小孩自从穿上母亲做的裤子明显对我客气多了。几次赢弹球,他都帮我阻挡别人进攻。的确,母亲对缝纫好像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常常评价谁的袖子短了裤腿长了,或是领子歪了前襟不齐了。所以,好多邻居喜欢把旧衣服拿来请母亲给他们缝改,似乎经过母亲缝改的衣服总能显出别样的韵味来。有一回,邻居阿姨穿的白的确良上衣让炭星烧了几个小洞,母亲就在上面织补了几星碎花。没想到阿姨穿出去,好多人都问这么漂亮的衬衣在哪儿买的。阿姨就揶揄地说,是从母亲哪儿买的,惹得时髦姑娘来过几回要母亲卖衬衣。
不过,后来我发现母亲给人家裁衣服还是有“收获”的,如果裁剪后布料有余头,母亲会当着人家面留条布头扔到碎布篮里,我不知道那些碎布渣能有什么用。后来我上学了,母亲给我背上一个书包,居然是花格布做成的,一道蓝一道黑一道绿,一圈的棱角还用红绒布镶着边,前后两面还隐隐约约用虚线点缀了蜡笔和课本,母亲真是把她对儿子的所有期望都缝进书包里了。我想这款书包若放到现在也是很新颖的,但那时候流行草绿军书包,我背那花书包就在同学中间很显眼,总有人大惊小怪地指指点点,好像书包里藏着我偷的东西。有天班主任就问我了,你这书包是买的吗?我回答是我妈用碎布拼做的。班主任拿起来自言自语,你妈手真巧啊。这话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心里真有一股暖流涌上来,心里的郁结也就轰然融化了。回到家我把班主任的夸奖告诉了母亲,她抿嘴嘿嘿笑了。后来她做了个同样款式的布兜叫我送给班主任,只是上面缀了个延安宝塔山的图案。但班主任好像只拎到教室二三次,就再也没有见她拎过。后来好多年以后,我们小学同学相约去看已经退休的班主任,进门我就看见门后居然还挂着母亲送的那只花格布提兜,只是布面已经褪色了,提带也脱线了,似乎在无言地述说着过去坎坷的日子。有同学嚷嚷老师家里缺少装饰,老师调侃地回答,我们家就那只花布提兜还有点艺术。
母亲还喜欢用碎布做钱包沙包类的小玩意,也大都送给邻居们了。那时候,孩子们特别喜欢玩踢沙包,也就是拳头大小的六面小布兜,里面盛上一半细沙子。孩子们把地面画成方格子,再单脚踢那小沙包,常常玩得忘了吃饭和作业。但孩子们特别喜欢玩母亲做的沙包,圆圆的鼓鼓的,怎么踢都不瘪的。似乎我小时候玩什么都笨得出奇,谁都不想跟我同伙“竞技”,生怕影响了他们的“水平”,但为了能踢我衣兜的沙包,只好不情愿地叫上我也去玩。
然而,我认为真正能显示母亲手艺的还是她的那些绣品了。她做的鞋垫,不像乡间的那么浓艳,也不似城里的那么苍白,总是绣着整齐的小碎花,红红绿绿朵朵相连,不论谁拿到手上都喜欢欣赏一番,不忍心塞到鞋里去。而那鞋垫针脚密实,往往鞋都穿开帮了,鞋垫上的小碎花依旧秩序井然。有段时间,街坊里时兴挂门帘,我家每间房门都挂着母亲绣的门帘。我屋门帘绣的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下角还有两册翻开的课本,隐约还勾勒出课文的轮廓来。母亲的屋门绣的是热热火火的牡丹月季,枝枝蔓蔓爬满了角角落落。就连厨房也挂了一块半截门帘,上面居然绣了一只大海碗,里面盛着满腾腾的红烧肉,还冒着永远不息的热气,使得我每次出入厨房总喜欢“抓”那“碗”里的“红烧肉”。后来那只大碗就率先被“黑”了,然而母亲也不埋怨,总是笑眯眯地说这只黑碗看着就香呢。
后来母亲退休了,便把全部精力放到操持家务上,仅每天的三顿饭就让她忙得团团转,也就难有空闲去琢磨她的爱好了。然而,有一天她从电视里听到绣花可以锻炼大脑避免老年痴呆,就叫孙子去买了一捆绣花线和几副绣花撑子,居然重操旧好一针一线地绣起花来。我为鼓励母亲就敷衍地夸那几朵芍药形神兼备。母亲竟然看出了我的“不屑”,回我一句说,我儿下礼拜再回来看。一屋子人顿时被母亲的执拗惹得都笑起来。然而下一个星期天,我一进家门就看到一幅图案清丽的刺绣端端立在沙发靠背上,我不能不惊讶母亲对“艺术”的把握能力,尽管她对艺术这两个字可能还不认识,尽管她更没有受过任何正规的美术教育,但这幅绣品足以震撼她的儿孙们了。那是一幅一尺多见方的刺绣,上面绣着一间房门半掩的小木屋,一棵小树伸展着春天的嫩芽,衬托着旁边一对青涩的小孩儿。这对小孩儿可爱极了,小男孩拿着一只红玫瑰,小女孩羞涩地扭过头欲接还推的样子,把童真童趣表现得惟妙惟肖呢。我们便不由得鼓起掌来,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很是得意地说,咋样嘛,你妈还不笨吧?我故意抵触地说,谁说你笨了,是想让你有时间多歇歇。可母亲却说,你们都知道跑步呢打球呢游泳呢,我这也是锻炼身体呢。她的孙子们都被母亲的智慧逗得咯咯笑了。
但母亲送给社区参展的绣品就不仅仅是幽默了,而是精心制作的艺术品。那是一组婴儿的绸面小鞋子,细细密密的针脚,圆圆鼓鼓的式样,鞋面卧着小老虎的机灵,鞋口镶着一圈细细的小花,可以想见大人扶着婴儿蹒跚学步的样儿,该是多么的可爱啊。另一组绒布做的钥匙包就更生动了,也不知母亲是从哪儿来的灵感,把个流行的钥匙包做得精致可爱,有虎有猫有熊猫的,还有苹果鸭梨香蕉的。我注意到那猫的眼睛是圆圆的,嘴唇还蓄着长长的胡子;熊猫的眼睛是椭圆的,呈现着憨憨的八字形;而老虎的眼睛则向上吊着,勇猛中透着玲珑的雅气。我不知道母亲怎么观察得这么细致,又表现得这么准确,倘若把钥匙放进去鼓鼓囊囊的,平添了绣品的自然美观。显然,正是母亲这些奇巧的创作感动了记者们,便纷纷跑到家里来挖掘生动了。
好多认识母亲的人都以为她是大家闺秀,其实母亲生活在一个贫穷的农民家里,姥爷直到去世也没脱掉贫困的帽子。所以母亲没有上过学,现在她认识的那几十个字,都是她进城后自己揣摩的,连那绣花绘画的本领也是她在出嫁后跟人慢慢学的。但母亲的天赋好像是有口皆碑的,连大男子主义浓重的父亲那天都破例给电视台的记者说,老伴年轻的时候就聪明过人,在老家剪的窗花比谁家的都好,惹得全村的姑娘媳妇都跑来瞧。母亲笑着对我们说,这是父亲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扬她。面对年近九旬的两位老人,我们只能用笑声来调侃他们的幽默了。
但我忽然注意到母亲那双已经被皱纹拉扯得略显粗糙的双手,居然不好意思地摩挲起来。我轻轻抚摸着母亲的手背,温温厚厚的,似乎手指蛋蛋几块薄茧也快消融了呢,使我感觉格外欣慰和踏实。是啊,那位记者不是总追问母亲长寿的秘诀吗?其实秘诀就在母亲的这双手上啊,这双手永远缝纫着刺绣着,给她自己带来了健康,也给大家带来了快乐。
选自《美文》2011年12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