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宁:用孔子的逻辑说话
2012-05-14丁尘馨
丁尘馨
《新论语》是一本难以定义的书。“首先钱宁不是于丹,也不是李零……它是对《论语》的一种解构式的解读。”该书的责编李静韬说。出版之前,它曾让“阅书无数”的三联书店有点犯难,毕竟,仅在豆瓣网上,各种《论语》的注释、解读或重编版本,就达到1600多种。
但是,《新论语》和这之前所有的《论语》解读不同。该书的作者,准确地说是“重编作者”钱宁,坚持将书的名字定为《新论语》,其理由是,它的内容全部来自《论语》,没有增删一字一句。《新论语》之新,在于将全书20篇、600多句打散,以他认为孔子思想原有的逻辑进行分拆和重构。
“理解、欣赏它的人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创意,看不懂的人觉得简直是胆大妄为。”钱宁坦率地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本书出版后,有人赞赏,也有人不以为然。
所谓“胆大妄为”,钱宁并非首次为之。2004年,在孔子热潮尚未大规模兴起之时,钱宁便已将孔子的经历写成小说《圣人》。该书史实考据准确却充满调侃,塑造了一个可笑而感人的全新的“圣人”形象。彼时,钱宁已经预言,“孔子将会成为今天的时尚。”
可惜小说没有后来那些“读孔心得”撞到的好运。尽管书在读者中反响不错,但作者钱宁却没有被大众所熟知。而真正让他一举成名的,是16年前出版的第一本纪实性作品《留学美国》。《人民日报》记者出身的他,在游学美国期间真实地记录了在美国,因文化环境和社会体制的急速转换对那一代中国青年思想意识的深刻冲击和影响。这本书曾一度风靡全国。
董桥先生为此曾经专门写了一篇《读钱其琛儿子的文字》,“《留学美国》写美国写得真,绝不像《中国可以说不》那样充满布景道具,把美国写成舞台上的翻译戏剧。最难得是钱宁对自己有信心,看人看事坦坦荡荡,不需要随时随地赤膊露出胸膛上民族主义的刺青。”
从这一书评的题目上,读者可以看到钱宁另一个受人瞩目的身份:钱其琛的儿子。但是,极度低调的他并不想对记者多言此事。
钱宁和父亲长得很像,也很健谈,但语速平和,声音温文。兴之所致不小心谈及政治,点到为止又拉回正题。
1995年,在美国呆了6年后钱宁回到了中国,一边工作一边写作。不过,写作于他而言只是“副业”。
重构孔子的逻辑
中國新闻周刊:既然之前已经有太多人做过对《论语》的各种研究、解读、重编,为什么你还想加入其中?
钱宁:我认为,对《论语》章句的研究,在清代的“训诂学”已经达到顶峰,《论语》里所有的字词都被反复研究过了,所以我们对《论语》的注释很难超越前人。另外,对《论语》思想的阐释,文本的释读,现代学者也做了许多工作。
《新论语》是一本将《论语》原文在新逻辑框架中全新呈现的新文本。为什么能这样做呢?因为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当以孔子思想的逻辑来“重构”《论语》,我们就看到了一本前所未见的《论语》。
作为儒家经典,《论语》已经存在了2000多年,其历史文献价值无法替代。《新论语》只是以另一种方式来来解读《论语》,并不是要替代《论语》。以前,也有一些学者试图重编《论语》,但基本做的是内容分类、章句归纳,按主题将内容分门别类,比如;孔子论孝、论学习、论交友……《新论语》是按照孔子思想的逻辑来“重构”全书的。从“仁”的定义出发,由其内涵到外延,将“孝”“悌”“信”视为呈现形态,“礼”为外化形式;再涉及到应用,学习和修身成为求取“仁”的途径,而治国和处世则是实践“仁”的方式;孔子对时政的抨击和对人物的评论,则更如今天的案例教学,旨在教弟子如何在具体事例中判断“仁”与“不仁”。
以前,没有人这样做过,书出版以后,学界有人赞赏,有人提出一些质疑,都很正常。
中国新闻周刊:这样说来,《新论语》其实是沿用现代人的逻辑来说孔子?
钱宁:不是这样的。作为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孔子的学说一定有逻辑。如果没有逻辑,他不可能成为伟大的思想家,并影响至今。这也是孔子被西方人误会误解的地方,觉得他不过是说了一些世人皆知的道德箴言。
也许可以争论的是,《新论语》中的逻辑是否真的符合孔子思想的逻辑。我认为是符合的。
我们依然需要理想主义
中国新闻周刊:你曾说孔子是一个被误解很深的人,是指外国人还是中国人的误解?
钱宁:都有。在英语里,Confucius(孔夫子)和Confucius said (子曰) 两个词,说起来多少带点调侃玩笑的意味。在中国,2000多年的封建制度,使人备受压抑,“五四”时候起来造反,当然就先把怨气发泄到被偶像化的孔子身上。其实,孔子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这样的人在中国历史上并不多。重新认识孔子是中国文化重建的必然过程。我认为孔子的最大贡献是提供了中国文化的基本观念和我们作为中国人的基本要素。
中国新闻周刊:你的小说《圣人》中,孔子是一个坚持不懈的失败者。
钱宁:他是一个失败的人。2000多年来,他一直被中国统治者当作“官方意识形态”的代表,但是,他的仁政的理想从没有真正实现过。这是一个挺悲剧的事情。
理想主义者总会带有一点空想的色彩,但人类需要理想主义。所有理想在现实追求中都会被实际的利益所纠葛,所以他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实际上,任何时候,现实生活中的“利”的诱惑总会超过“义”。孔子看到了这一点,这是人性。
孔子思想后期有两大派,一派是孟子,讲性善;一派是荀子,讲性恶。荀子有两个著名的学生,一个是韩非,一个是李斯。最后李斯协助秦始皇,干了历史上最为残忍的事情,把人性恶发挥到了极点,然后创建了一个极有效率又极为残酷的社会制度。孟子是性善的一派,也是四处游说,最后一无所成。历史上,君子总是打不过小人、“义”也常常战胜不了“利”。
而打动我的,是孔子身上不肯放弃的执著精神。现实中,孔子是个失败者,但从历史上看,孔子终于让自己的思想成为了让千百万人接受的思想。所以,成功的意义是多层次的,一个是现实的成功,一个是历史意义上的成功。还有,一个社会总得有人带给大家一些希望,成为社会的精神支撑力量。几千年来,孔子一直是中国读书人的精神支撑力量。鲁迅先生说过,一个民族需要有“脊梁”。虽然鲁迅批评孔子批得很厉害,在这一点上,其实他们差不多,包括身后的命运。一个民族,一种文化,总得有这样的人。
中国新闻周刊:你在《留学美国》里主要写中国青年到美国所遭遇的理念和文化冲突,后来慢慢转向写孔子。从美国资本主义制度的认识到对中国先知的兴趣,这中间15年你的想法发生了什么变化?
钱宁:写《留学美国》时,有个中心思想想表达,就是中国年轻一代应该可以有另一种生活。毕竟,那个时候环境和现在很不一样。现在重编《论语》也是一样,就是觉得《论语》可以有另一种读法。
对孔子的兴趣,说起来也有点偶然。我在写《秦相李斯》时(1998年),对孔子还一点都没有兴趣,也许是当时还太年轻吧(笑)。偶然看了司马迁的《孔子世家》,突然有点感动,发现孔子其实是一个非常执著的理想主义者。后来,又发现,他对人性的思考和理解,对今天现代人也完全适用。读孔子,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我们自己。
任何一个问题到了一定的深度,你会发现一个致命的因素——人性没有改变。很多行为准则,无论在形式上怎么变换,本质上没有变化。科技发展如此快,人性却是一点没变。孔子的深刻就在于,我们仍然可以从他那里读懂“人性”,得到启发。
中国文化需要在最前沿的问题上给出自己的答案
中国新闻周刊:孔子强调人在社会和与他人的关系。你在美國更多感受到个人主义和自由,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钱宁:当时在美国最大的震撼,是美国建国原则中对政府权力的限制,不许政府过度干涉个人的权利。其次,在美国社会中,人和人之间尽量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不是疏离,而是一种尊重。实际上,人和他人之间的关系,政府与民众的关系,最难的是:中间的那条界线划在哪里?我认为,孔子所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一条很好的界线。如果大家接受这条“界线”,社会一定和谐;如果政府接受这条“界线”,政府一定进步。在这里,可以看到孔子思想中的现代性一面。
中国新闻周刊:你似乎有意和他人及社会保持距离?
钱宁:我不是专业写作者,所以,写作起来,对自己的要求也不太高,不用考虑“寓教于乐”什么的,也不用考虑得奖、职称什么的,比较自由。做很多事情都有点偶然。像写李斯,那时还年轻,现在未必写得出来了。如今写孔子,也是出于个人兴趣,不是为了“弘道”。
中国新闻周刊:有人把你归类到新儒家吗?
钱宁:不会。有几件事我不认同。一、我不认为祭孔有多大意义。二、我不是新儒家。我不认为孔子的思想完全适用于现代社会。一个经典像棵树,只有长出新的枝桠,才有生命力。三、我反对现在的孩子诵经、背《弟子规》。
中国新闻周刊:你在《留学美国》里引用了鲁迅的一句话,“读外国书,总想让人做什么;读中国书,会让人沉静下来”。你现在沉静下来了么?
钱宁:我肯定是沉静下来了。读孔子的时候,读完了略微有点不沉静,于是就写了《新论语》。
的确,大部分古籍还是会让人看得打瞌睡,能够激发人的不多,实用的也不多,但是中国的思想中确有有生命力的部分,包括孔子、老子、孙子等等。
中国文化要走回自己。十多年前,我刚回国时,到处是洋酒、洋烟,现在大家都只喝茅台、抽云烟。中国文化只有找回自信,才能慢慢拿出中国式的东西,而不仅仅是中国“元素”。这包括中国对事物的看法,中国对生活的态度……中国文化不能停留在最基层的文化,而是需要在最前沿的问题,给出自己的答案,比如,个人的自由,社会的公平,文化的冲突,政府的权限,等等。如果能在这些方面提出自己的观点,中国传统文化才能有“复兴”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