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陀:让写作结结实实地和现实发生关系
2012-05-14陈涛
陈涛
李陀整整30年沒有发表小说了。由北岛主编的《今天》2012年春季号上,节选了李陀的长篇小说《无名指》5万字发表。73岁的他写下了第一部长篇。
“老实说,当时说只做批评家,不写小说了,但心里面也在考虑写小说。我这人比较矛盾,上世纪80年代时,一方面鼓吹向西方现代主义学习,另一方面又不确定那样能走多远。”今年夏天,李陀从美国回京住几个月,在北京家中他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反而是90年代以后,中国改革带来的复杂环境,使我开始有写小说的愿望。怎样使写作结结实实地和现实发生关系,不是隔靴挠痒,而是直接的关系。”
2004年和陈燕谷主编的《视界》停刊以后,他开始思考自己的写作,“一个是关于城市化进程,一个是关于当代知识分子,我觉得既重要,自己又熟悉,《无名指》就是基于这两方面的现实题材。”
“中国的小说一定要解决写城市的问题”
“明年就是奥运会了,你说话得注意点。”通过小说中人物间的对话,李陀交待了故事发生在2007年的北京。他以一个“海龟”心理医生的视角展开第一人称叙述。“因为心理医生可以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其他人物还有“海龟”华森、富商金兆山、小白脸王颐、经理人刘大乐,以及主人公的白领女友周璎,甚至还有农民工王大军。
“今天富人占有的财富规模是前所未有的。”“现在的出版物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垃圾。”“北京是一座没有橱窗的城市。”关于小说中的人物对话,李陀承认是有意安排,便于审视城市的变迁。
李陀头上的一层白发覆盖着黑发,穿着T恤,后来觉得空调有些冷,加了外套,他在谈话时常常比划起手势。“我觉得中国的城市化,是人类历史上空前的、疯狂的,中国的小说一定要解决写城市的问题。”李陀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巨大而复杂的变革中,起的作用非常大。他们自己的变化也大,群体的分化也激烈,他们各自对中国现状提供了蓝图,有的作用好,有的却不好。”
李陀最钟爱的两个作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曹雪芹,他希望向19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学习,“深刻地刻画人物,放在《无名指》这部小说中主要是写当代中国的知识分子”;写法上,他又不得不向20世纪的现代派学习,叙事庞杂、散漫;语言上,“尝试书面语和当代口语结合”。
《今天》上刊发的5万字节选,跟标题《无名指》没任何关联。“人物得慢慢展开,其实‘无名指是周璎的外公,无名指断掉的,是个军人,还没出场呢。”李陀解释说,“内容跟标题没多大关联性,也或受现代主义小说的影响。”
李陀从书房里拿出《今天》杂志,翻开了这一期“飘风特辑”,除了《无名指》外,还有格非的中篇小说《隐身衣》,北岛的长诗选章《歧路行》等。“在社会和文学都危机重重的情况下,我们希望做一些新的尝试,简单来说就是能不能让文学有尊严。”他说。
《今天》季刊已经出版近100期,繁体中文排版。李陀笑道,“你猜我怎么着,我分不出来简体还是繁体,因为从小学繁体,后来也用简体写作。但繁体太熟了,完全没有障碍,非得有人告诉我这是繁体才知道。”
“后来我就成了一个麻烦制造者”
李陀的经历颇丰,从专业小说家到文学批评家、编辑,再到美国大学的教师,最后又回归写小说。最初,他只是工厂的热处理工、钳工。
1975年,达斡尔族的李陀开始发表作品,当时他是北京重型机械厂的工人。“最高兴的是领导说你有个小说写得还行,批你假,让你专心写作。”李陀回忆起,当时还有从煤矿调出来的陈建功,好几个人住在文联,“大家凑一块儿,写一会,聊一会,挺开心的”。然后就悄悄地讨论起“文革”。李陀说,“想认真写作,但大伙儿心里挺乱的。”
1978年,李陀的《愿你听到这支歌》获全国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1980年左右他才从工厂脱产,成了北京作协的专业作家,同时写电影剧本。
《重担》《香水月季》《七奶奶》《余光》等,李陀写的全是短篇小说,“每一篇都是做尝试,有的实验还可以,有的实验根本就失败了”。
“白话文的历史比较短,还有,中国老是打仗、革命,不太平,作家不能反复去琢磨。写中长篇的话,我老觉得我们的积累不够,可是学西方小说,那是人家的,怎样移植到中国小说中,有很大困难。对我来说,先写短篇练一练。”在李陀自己看来,多年前写出的《自由落体》还算实验得满意。
1980年《文艺报》有个研讨会,李陀当时资历不高,也不太懂文学界的“规矩”。他听王蒙说,中国作协副主席冯牧让他也参加,便去了。在会上,李陀“放了一炮”,他的讲话被整理成《创新的焦点是形式》刊发在《文艺报》上,引发不少争议。
1981年初,作协在北京政协礼堂开新春晚会,贺敬之叫李陀,“你过来。” 贺对李说,“你那个文章,什么文艺创新的焦点是形式,你这是小众化。”
“本来他们对我挺看好的,工人出身,又是少数民族,写得也不错。结果,(我)一上来就离经叛道。后来我就成了一个麻烦制造者。”李陀回忆。当时他将思考的重心都放在写作形式的创新上。“对于‘伤痕文学并不看好,虽然是批评文革的,也算官方的要求,仍是政治标准第一。”
从1982年开始,李陀打算不写小说了,“别人是越写越有信心,我是越写越没信心,就拉倒吧,我暂时先学习,多看看书。”他开始业余搞文学评论,没想到搞成了“专业”,后调任《北京文学》副主编。
助推先锋派重写文学史
当时,阿城的《棋王》、韩少功的《爸爸爸》、贾平凹的《商周系列》等小说陆续发表,“寻根文学”兴起。1985年前后也出现了一批“敢言”的年轻批评家。但文坛瞬息万变,1987年前后,这批新兴的批评家就称,“没有好小说了”,他们甚至举例,“你看阿城两年都不出小说了。”当时评论界的焦点尚在“寻根文学”上。
李陀不这么看,他极力推荐马原、余华、苏童、格非、孙甘露、残雪等人,“很多人当时都不知道这些作家”。
据余华回忆,自己早期的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一九八六》等都是交给李陀发表在《北京文学》上。更早发表先锋小说的马原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其《冈底斯的诱惑》也经历曲折。1984年时该手稿最初给李陀看,马原从西藏到了北京,本打算第二天取回手稿,但李陀头一晚看了该小说就很激动,又和韩少功合力向《上海文学》推荐,《冈底斯的诱惑》最终发表于1985年初。
“我挺喜歡编书、编刊物的。”从1986年到1990年,李陀和黄子平等人连续编了《中国小说》,每年一本。80年代末开始,李陀开始总结当代中国的小说,主编了《中国寻根小说选》《中国实验小说选》《中国新写实小说选》,没有“伤痕文学”的位置,而“先锋派”放在“实验小说”中。以上两套书由香港三联书店出版,也成为他在美国大学讲课的教材。
事实上,总结丛书本来是大陆出版社的约稿。但上世纪80年代末,一批重要的文人分散了,诗人多多到了英国;顾城、杨炼滞留新西兰;北岛在欧美多国辗转;而李陀、刘再复、阿城等人去了美国。
李陀原本计划当年8月到芝加哥大学做访问学者,最终提前两个月赴美。北岛说,“咱们在海外,得干点事。”李陀问,“干什么?”北岛说,“把《今天》再办起来。” 1990年夏,北岛、李陀、杨炼、查建英、刘索拉、徐星等人在挪威召开编委会,8月,停刊十年的《今天》正式复刊。
在新世纪之前的10年里,李陀在《今天》上主持了“重写文学史”栏目,“因为当时国内的刊物对很多重要的讨论都发表不了”,《今天》成了“过渡期”的平台,该专栏一直持续到2001年。
2009年,北岛、李陀主编《七十年代》,让徐冰、陈丹青、阿城、王安忆、阎连科、李零等人分别以个人角度去书写上世纪70年代的历史。“以个人经验和经历去写,不必统一,这样就恢复了历史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这是我和北岛商量有意这么做的。”李陀说,“希望能在官方的历史叙述之外,建立另外一种叙述。”
在美国的这些年,李陀写文学评论不算多,主要在伯克利大学、杜克大学、密歇根大学教授中国当代文学,如今在哥伦比亚大学做研究员。1990年代,香港三联书店让李陀继续编《中国小说》,但他认为,好的小说不多了,也就没有再编。
“我已经准备好很多人来批评我”
长篇《无名指》动笔几年了,李陀说自己写得极慢,但下半年会出版单行本,共17万字左右,以后还可能写成系列。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挑战,倒不是因为30年没写小说生疏了,而是“要形成自己的文体,故事又发生在当下,且结合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
李陀说,“我有个习惯,为什么写得慢呢,每次写都忍不住要回头看看,回头看就改起来了,经常这样,写出新的东西就是为了改。”
不仅小说,连评论文章也写得慢。近期,北岛的中篇小说《波动》将再版,李陀作序。两年前,出版社找到北岛,谈再版的事。北岛说,李陀曾答应写序。编辑挺高兴。但北岛给编辑打预防针,“可有一样啊,他可慢。”编辑说,“那没关系,能有多慢?”北岛说,“他经常一篇东西要写一两年的。”结果,这篇两万字的长序,果然写了两年。
据李陀透露,该序也会单篇发表,题目为《新小资和文化领导权的转移》,从《波动》中的“文革”女青年肖凌谈到当代都市的“小资青年”。李陀对《中国新闻周刊》说,“现在所谓的中产阶级其实就是小资,文化的话语权事实上已经转移到这拨人手上。这回,我已经准备好很多人来批评我。”
事实上,除了北岛这样的老友,李陀一直在关注当前中国的“文学新人”,几年前他曾发现阿乙的小说,发表在《今天》上,算是阿乙小说的最初编辑。据阿乙回忆,之后他的小说才陆续发表于《人民文学》等刊物。
在李陀的书桌上,摆着郭敬明的《小时代》、韩寒的《三重门》,“都认真地读了”。记者问起,“你觉得如何?”李陀摇了摇头。对于年轻作家,让他满意的很少,而上世纪80年代成名的老作家,如今大都停滞。
李陀认为,汉语写作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就面临着“私人化倾向”,“太关心个人,使得写作老跟重大问题不发生关联。”他用爱情小说举例,“我们怎样陷入了爱情困境,为什么年轻人在爱情前老是头破血流,没有人把现代文明对爱情制造的困难写清楚。像《安娜·卡列尼娜》,当安娜走向车轮,你完全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做,社会逼使安娜自杀,在爱情里绝望的原因是什么,托尔斯泰就写清楚了。可咱们现在写不清楚”,李陀比划着说,“现在面临很多大问题,比如道德问题,为什么这么多人说谎。老实说,我生活的那个年代,说谎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文革后带来一个负面作用,说实话被减弱;走向市场化以后,说谎变成了更普遍、简单的事。这些都是大问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