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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丽萍:因纯粹 而传奇

2012-05-14庞清辉

中国新闻周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杨丽萍孔雀云南

庞清辉

茂密的原始森林背景下,鸟鸣啾啾,两只孔雀正在夜色中嬉戏。几十万根不同鸟类羽毛钉成的3米多长的羽毛裙,随着演员身形的舞动,一寸寸摇摆着。

龙年喧闹的央视春晚,进行到这里突然沉静了。大家仿佛跟着这两只雀,步入南部山林,看它们相知,相恋。

这是杨丽萍、王迪表演的舞蹈《雀之恋》。舞者杨丽萍,已经年逾五旬。

春晚落幕,立即有观众挑错:自然界中的雌孔雀不长尾巴,更不能开屏。杨丽萍的回应很坦率:“对!母孔雀的确不长尾巴,但是那怎么办啊?我喜欢啊!我想跳啊!”

自1993年,杨丽萍在春晚上表演双人舞《两棵树》后,她几次出现在春晚上,在“歌不够舞来凑”的春晚舞台上,成为一个传奇。

高成明是杨丽萍30多年的老朋友,也是《雀之恋》的编舞之一。他说,这么多年,大部分人一直没真正搞明白杨丽萍现象。“大部分搞艺术的,做的作品都是命题作文。是依靠意识形态助推成活的,依靠非艺术因素成活的。”在他看来,杨丽萍成为传奇的根源,是她从很早开始,就决定纯粹依靠自己作品,成就自己的艺术。

“跳舞要单纯一点”

1958年,杨丽萍出生在云南洱源,是白族人。父母因对歌而相恋、结婚。“文革”中,在农场担任领导的父亲被揭发是地主后代后失踪。作为家庭的长女,杨丽萍很小就开始承担家庭的重任,敏感、自立、早熟而坚韧。

她最初的生活印象是,四岁时,自家种的南瓜都被没收了,肚子饿,没有东西吃,乱成一团。

再大一点,文革的时候,她看到学生居然可以打老师,并且以敢打老师为荣,觉得过瘾。她开始对人性感到悲观,“人是比较丑恶的动物”。她不愿意成为其中一员,于是更加喜欢跳舞,“跳舞要单纯一点”。

跳舞是白族人生活的一部分,无需任何人来教,他们张嘴就是歌,迈步就是舞。“这种东西只能意会。就是因为说不清,才跳舞。”杨丽萍的奶奶是村里的跳舞高手,80多岁时,背都驼了,还在跳。

1971年,杨丽萍13岁。在西双版纳农场学校的桌子上领操,被西双版纳歌舞团的军代表看中,从此改变了命运。

歌舞团的职责之一是下乡传播“革命文化”,可是十几岁的孩子没什么传播能力,下去就是和寨子里的人一起跳舞。杨丽萍由此开始了长达7年的游走访演生活。

生活中的舞蹈使她养成了随处观察的习惯。杨丽萍家附近,到处盛开着向日葵,她始终认为向日葵是最有气质的植物,“向着光明和美好运动”。后来在她的舞蹈中,很多转头的动作,都是模仿向日葵随着太阳转的姿态。

每次下村访演的时间长达3个月,演员们跟村民们同吃同住,白天帮村民收庄稼,晚上演出。这个村子待一段时间,就接着去下一个村子演。这期间,杨丽萍见识了许多民族,学习了很多舞蹈,舞蹈人肢体放肆,奔放,她看得热血沸腾。

最美的是孔雀。西双版纳的绿孔雀,比常见的蓝孔雀体形小,但更娇丽,一群群从头顶上飞过,开屏时,光线是从尾巴上一点点嘎嘎地放射出来。杨丽萍说,最让她目眩的是孔雀交配时候的情景,大群孔雀在荷花池塘边,慢慢地展开尾巴,尖叫声如同轰鸣。“人类从来没有像孔雀开屏那样美好的瞬间,那很美妙” 。

在村子里时,杨丽萍就经常躲在菩提树后看孔雀散步,观察它们怎么走路、抖肩,“它们是天生的舞蹈家”。尤其是孔雀落足的时候,脚部很有力,嚓嚓,像是踩在火盆上。杨丽萍忍不住了,边说边学,顿时,50多岁的她变了模样。

“我们不是那个门类”

除了春晚上的多次亮相,杨丽萍的舞蹈真正与大众发生密切的关系,是她创作的大型原生态舞蹈《云南映象》。这个舞蹈现在已成了云南的名片,在昆明的各大酒店,都有其大广告牌。

这个节目,杨丽萍用了一年多时间采风,精心排演了15个月。杨丽萍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云南映象》已经用C角表演,演员也换了几批,但质量依旧,她一点不担心没有她的《云南映象》票房会下降。

杨丽萍很少帮演员排练,最多只是练练队形。“她把内容告诉我们,让我们自己先跳,没有标准动作,就是告诉我们,这是祭祀的,这是动物交尾的,自己体会。”演员虾嘎说。

但排练中的杨丽萍完全和舞台上不一样。她扯着嗓子大声喊:“走走走,停停停。激动、激动起来。”演员的情绪不到位,杨丽萍会睁圆眼睛:“你们在山里面找女朋友是这样的吗?”虾嘎说,排练时的杨丽萍,就是母系氏族里的大家长,“很吓人”。

杨丽萍的三妹杨丽梅说:“有时候我觉得她在台下就是疯子,精神紧张,骂我,骂灯光师。”可是上台后,她立刻变了。“劲道十足,神灵附体。”

杨丽萍编舞的方式也非同一般,“我们云南,向日葵叶子都会跳舞。他们和我一样,都会自然里学跳舞。”如果仔细看,即使同一个舞,杨丽萍也很少跳得一模一样,她总是边跳边改,甚至每天上台前都还修改。

这种跳舞方式也给她带来过困扰。1980年,在西双版纳歌舞团待了9年后,杨丽萍被调入中央民族歌舞团,在那里,杨丽萍被要求练芭蕾舞成套的基本功。但她无法适应,习惯了自然跳舞,她觉得身体被束缚了,于是提出不练,领导、教练都不满意,她仍然坚持,并自己发明了一套练法。

当然,杨丽萍也有她的痛处。杨丽梅说,姐姐作为舞蹈演员的天赋条件不算好,她经常取笑姐姐脚太小,不是舞蹈演员的料。“别人劈叉能到180度。她跳起来,怎么也拉不平。”而中央民族歌舞团演员基本功都很好,一下腰,一个大跳,技术惊人,因此,“周围人都瞧不起她,觉得她基本功很糟糕。”

基本功不如人,又搞特殊,结果是她不可避免地被边缘化了,直到1986年,杨丽萍创作并表演了独舞《雀之灵》,一举成名。

她随后就离开了北京,回到云南,继续走村串寨。很多村庄里,小孩诞生,老人死去,都有盛大的舞蹈场面,杨丽萍就整夜整夜地跟他们一起跳舞。每当这时,她会想起终生热爱跳舞的奶奶,想起奶奶告诉她,“跳舞是件快乐的事情,能和神说话。”

她开始坚信,自由的舞蹈一样有灵魂。十几年后,为《云南映象》挑选演员时,杨丽萍挑的都是和自己一样云南山寨里的普通人,没受到过专业培训,不能劈叉到180度,可是手长脚长,熟悉并善于模仿自然。

《云南映象》的很多演员已在舞台上跳了近10年,一般的舞蹈学习只有6年,“他们也很专业,我们也很学院,我们有自己的学习方法,不亚于舞蹈学院。”但是,近二十年后,她开始和当年的“对手”握手言和,“其实学院派也非常好,跳芭蕾必须那样训练,不然都站不起来,但我们不是那个门类。”

“取悦观众是相对容易的”

但《云南映象》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

2001年时,这个策划不仅国内舞蹈界不接受,也没有投资者接受。当时的合作者本来想让杨丽萍编出一台“土风舞”,演员在台上跳婚礼舞,台下有观众被邀请上台加入,那是他们心目中的云南舞蹈,也是流行于旅游点的舞蹈。可是,杨丽萍的舞蹈把他们吓住了,充满了性意味的烟盒舞,打歌,还有女人被扔进火里祭神。

双方谈不到一起,没有了投资,于是杨丽萍决定:自己养活所有演员。她带着亲自挑选的演员,一直编排了两年。

“这个时代,取悦观众是相对容易的。时代需要什么,就制造什么。”高成明说,但杨丽萍不这样认为,她认为观众虽然习惯了已经存在的东西,但并不代表他们不能欣赏更好的东西。“这是她最大的不同。”

从开始准备到上演,这两年多,大概是杨丽萍一生中最艰苦的日子,全团的经费,都靠她四处拍广告、走穴,“那时候拿起孔雀裙就出门,上午飞去晚上飞回来,10万块到手”。当时全团一个月伙食费4万块,杨丽萍演出一次,演员们就可以吃到三菜一汤,高兴得很。靠杨丽萍的个人收入,演员们每月还可以有50元补助,罗罗拔四说,自那个时候,大家都给杨丽萍叫“铁人”。杨丽萍却并不以为然,“拍广告算什么,说明我能赚钱啊。”

2003年3月8日,正是“非典”时期,就在《云南映象》首演后第二天,剧团突然接到通知,只能演一场,消息传了出去。若干老板冲进剧院,围着杨丽萍大叫,“骗子,还钱来”,“狗屁艺术家”。杨丽萍被若干人包围着,依然镇定自若地指挥台上调试灯光。

就演一次,台下只有1名观众,之后全体放假几个月,可能就此别离了。很多演员选择了回山里。杨丽萍当众哭了。现在回想起来,她说,“跳舞很难成名,如果你把跳舞当成功利性的东西,只会很失落。”

改变发生在《云南映象》参加当年“荷花杯”获得一等奖后。整个团队开始被文化界认同,杨丽萍也不再是一个个体舞者,他们成为国内唯一能靠一台节目养活自己的舞蹈团。现在,团里的骨干演员每月可有4000元的收入。

“所以,你们别只关注我自己。”杨丽萍说,她一直担心,这样的团队以后还能否出现,“怎么来接我的棒?”现在正是文化体制改革的起步时期,很多剧团都要求企业化改制,“但国家还是一年养、三年扶持、五年才断奶。做国家指定的东西太多了。”高成明说,“舞蹈圈里纯粹的人还是少了点。”

舞蹈审查也一直存在。因“非典”停演后,杨丽萍找机会重新开演,希望找政府支持。省里的宣传部门来看过后,就要下四个节目。“天葬那一场,说妇女不能登神山,又说宗教题材不能演。包括前面所谓色情的打歌,全要下。”后来《云南的响声》里,有老虎调情的戏,母老虎说:“管好你自己的雀。”雀是当地生殖器的口语,也要删。

但经历了高峰低谷的杨丽萍,已经学会与政府、媒体和商人打交道。“还是那句话,要清楚游戏的规则。比如跳舞,你必须吃饱了才能跳,这是肯定的。”

从第一次跳《雀之灵》独舞,杨丽萍就非常清楚,如果想要买一条孔雀服,必须先挣到买孔雀服的钱,才可以去搞艺术,而不是去埋怨因为没有钱制作孔雀裙,上不了台。“既要能赚到钱,买到孔雀裙。也要让那条孔雀裙充满灵性、充满空灵,而且没有任何的铜臭味,这是很难的一件事。”

商业行为不会影响到艺术吗?她反问:你有那么脆弱吗?“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会迷失自己的艺术方向。”

跳独舞时,杨丽萍几乎拒绝一切媒体,但《云南映象》后,她开始耐着性子面对公众。她依然不喜欢被采访,但也开始接受,“我和媒体是一个生态”。

“后现代孔雀”

这个热爱自然,特立独行的骄傲舞者终于证明,自己的成功并非偶然,而是因发自心底的坚持,以及对美的追求。

或许,正是这种纯粹的个性成就了她。几十年前,因为不愿意读毛主席语录,杨丽萍就努力想办法逃避,比如,说嘴巴里起了一个泡;但这种个性也带来麻烦,云南政协改选时,领导来找她,希望她能去参加,她迟到了好久,到了就问:这个职位要开会吧?开会我可不能干。领导当场就变了脸色。

她的纯粹,还表现在她的“符号”上——几十年来,她爱孔雀,跳孔雀,久而久之,眉眼间也现出孔雀的神气。她也打算用《孔雀》来收官。“天鹅是西方舞蹈的代表,那么,东方舞蹈的代表就应该是孔雀。”事实上,《雀之恋》就是《孔雀》的一部分。

但这只孔雀生活的环境已然变化。她去云南的山寨采风,发现村民们不再唱、跳那些属于自己民族的古老艺术,就连她的母亲也不穿民族服装了,因为“想学城里人”。

“最早的唱歌跳舞是跟生命、跟生活有关,但现在村子都变成城市生活的话,他们哪来的兴趣再传承这种东西?”她为此忧虑。

现代文明的侵蚀是迅速的,连剧团里的演员虾嘎也有了变化,“生活态度变了,想要穿名牌,常想我为什么要在这儿跳舞。”在物质诱惑下,如何留住优秀演员的困境,杨丽萍也遇到了。

但她坚持认为,现代化不必以牺牲传统文化为代价。因此,2012年春晚,她选择王迪来当自己的搭档,而不是自己舞蹈团的少数民族男演员。王迪本是跳现代舞的,《雀之恋》则是展现中国民族艺术魅力,杨丽萍说,传统与现代结合,这正是自己追求的“新东方美学”,因此被朋友开玩笑地叫做“后现代孔雀”。

她再次成功了。两只孔雀精美的造型、精巧的动作、精致的情感、精湛的演绎,震撼了观众。

“光传承还不行,还得创作适合现代东方的艺术,虽然是现代的,但绝对还是东方的。”杨丽萍认为,如果中国舞蹈发展需要一个方向的话,这应该是一个方向。但这种创作,需要人能够沉静下来,需要平实的、非功利的社会氛围和舞蹈环境,需要有一个真正有利于艺术创造的文化体制。“全社会配套机制不完善前,艺术改制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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