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节纪事
2012-05-14韩松落
韩松落
我意识到,只要稍微回顾下往事,我说的每个字,都在成为我年龄的呈堂证供。
我过第一个圣诞节那会,报纸上还在严肃地讨论“该不该过洋节”,以及,“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和洋节哪个更重要”。大环境如此,小环境更严苛。我们就读的学校,八成学生来自农村,学校又在郊区,于是被冠以“农民运动讲习所”之别号。我们使用的文学史课本上,还有毛主席语录,每次看到那些黑体字,我都意识到,自己将比同龄人更有历史感。
学生于是为圣诞的合法性分为两派,一派欢欣鼓舞心甚向往之,另一派大抛白眼,认为在全天下人民还在受苦的时候,在农村人民还没脱贫的时候,过圣诞节是一种罪过。
最后的解决办法是这样的:假装过的是元旦,但过节费用(我就读的是师范院校,平时发生活费,逢年过节发过节费)和零食酒水,却提前一周发放,正好落在圣诞前夜。爱过什么节,自己定。两个阵营,一周时差,小资产阶级在这头,无产阶级在那头。我们每个人得到了27块零钱和一袋花生米,两个人分到一瓶啤酒。
后来,我曾在文章里进行了忧郁的抒情:“再不会有那么带劲的一个1994年了,那一年,Beyond还没有解散,我们没有太多的音乐,没有电影,需要两个人分喝一瓶啤酒,我们以为触摸到彼此就触摸到了未来,拥有了爱也就有了期待。”
如果上述段落被拍成電影,大可以配上“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这样的音乐。这段音乐渐弱的时候,热闹的音乐接进来,以表示时空转换,进入下一个场景。
下一个场景发生在2001年底,地点是广州。我替书商工作,去广州改书稿,顺便去了港澳。那段时间,正是圣诞前后,一个悠长节日的开始——南方人打包把圣诞、元旦和春节一起过。城市的街头,到处都是花,街上尽是买花的人,一棵树一棵树地捧回家去,梅花、九重葛、水仙,被红色的绸带拦腰捆着,显得喜气洋洋。
2003年,也是圣诞前后,我随单位去泰国。对这一洋节,老一点的同事们还是如临大敌,陪着他们在宾馆里打牌到深夜,才敢独自上街去。出了门,走到街角,回头看看宾馆名字,“玫瑰皇宫”几个字闪闪发亮,那是他乡,但他们总能把自己所在的地方,变成碉堡。
现在我是在山里的小城。我喜欢的,是年节的时候,到城里去热闹一晚上,然后打车回家,旷野一片雪白清旷,月亮朗朗照着,我们的车疾驰在白练似的公路上,像一粒小小的原子,奔逐在一个没有边界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