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的回归之路
2012-05-14杨迪
杨迪
1月中旬,是四川最冷的时日,恰逢雨季,数日的绵雨让空气中都浸透了湿冷的冬意。
这却是大熊猫们最喜欢的季节,它们不像熊一样冬眠,反而更喜欢下雪。
在中国保护大熊猫研究中心碧峰峡基地(以下简称碧峰峡基地),熊猫“津柯”团成一团,正在树下酣睡,黑白相间的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津柯”是一只雄性熊猫,今年两岁半(接近人类的10岁),还是个活泼的“小男孩”,和它同住大熊猫1号别墅的“香林”从远处慢悠悠地踱来,伸出鼻子轻嗅着,慢慢地凑近津柯。
正在睡觉的“津柯”忽地起身,“嗷”一声吼叫,右掌迅速而有力地拍向“香林”,那吼声极响,不输与虎啸狮吼。在基地,这样尖厉的吼声时有发生,但鲜为外人所闻。在管理员看来,无论外表如何温顺可爱,它们毕竟属于大型兽类,这样的吼声在情理之中。相反,他们所努力的,恰恰是希望这样的吼声回归山林,还熊猫一个真实的面目。
熊猫也吃肉?
1月中旬,媒体报出一组大熊猫吃牛羚尸体的照片,这是四川平武县林业局红外线相机无意中拍摄到的,四川省林业厅野生动物保护站站长杨旭煜说,此前四川还曾发生过大熊猫伤害村民家羊的事情。
新闻报道让人们隐约从熊猫憨态背后看到其凶悍的一面。
长久以来,熊猫以一副憨态可掬,悠然淡定的形象示人。圆圆的扁脸,小丑面具一样的黑眼圈,走动时扭来扭去的身躯,几乎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忍俊不禁。
“它们并不像人们看到的那样‘表里如一。” 中国保护大熊猫研究中心主任张和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熊猫看起来弱不禁风,却经历了几百万年的繁衍生息,与它同时期出现的哺乳类动物相继灭绝,熊猫却孑遗至今。它们自我保护措施不多,也没有强悍的攻击手段,却几乎没有天敌。
在古代,熊猫也被称为“食铁兽”,《尔雅·释兽》注释为“似熊、小头、痹脚、黑白驳能舔食铜铁及竹骨”。
与现在不同,在数百万年前,熊猫的菜单中罕见植物。熊猫的祖先始熊猫的牙齿化石显示,当时的熊猫臼齿小而且平滑,还不能有效磨碎植物纤维,属“广食性”动物。“然而地球气候的骤然变化,迫使始熊猫转换了菜单。”张和民说,至200万年前,小种大熊猫已经拥有了粗糙宽大的臼齿——这是食草的标志。
“熊猫吃肉是一种返祖现象,熊猫遇到动物尸体和菌类的时候,有时会捡来吃。因为熊猫的动作很慢,无法捕食活的动物。”张和民介绍。“如今我们看到的大熊猫一天要花费约16个小时进食,吃掉近30公斤的竹子,也许正是熊猫祖先为生存转换菜单而尚未演化出适应植物的消化系统的佐证。”
尽管熊猫一直与人类伴生于自然界,但是人类真正认识熊猫也只是近几十年的事情。生存在竹林深处的大熊猫是害羞而敏感的,远远的即可感受到人类的靠近,当人类还没有意识时,它就已经悄然离开了。无论是与熊猫为邻的村民还是多年研究熊猫的专家,它更多留下的是神秘的背影。为此,人们为其冠以“竹林隐士”的称谓。著名的美国动物学家乔治·夏勒在《最后的熊猫》一书中说,“它们的独特和神秘,至今令我深为感动。”“它的动作像一片云彩,精确地在树海中航行,只有足迹写下它无声通过的记录。”
在中国,1978年才开始正式研究熊猫,科学家们由多年积累的碎片才逐渐了解到熊猫遗世独立的生活方式。
张和民说,虽然大多数时间,熊猫都是温顺的,但与许多兽类一样,熊猫是一个领地意识很强的动物,倘若人类擅自进入他的领地,尤其是在怀孕期和育幼期,熊猫就会发起攻击。在卧龙研究中心的饲养员,几乎身上都有被熊猫抓伤咬伤的痕迹。
见人唯恐躲之不及的大熊猫也有示弱的时候,当大熊猫出现病痛或者其他意外状况时,它就会亲近人类并寻求帮助。1983年,张和民的帐篷里就来过一只熊猫,并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它每天白天出去,晚上回来,完全没有躲避之意。那时正是冷箭竹大面积开花,熊猫需要食物。在秦岭研究熊猫的北大教授潘文石也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一只年老的生病的熊猫到村民家中寻求帮助,在治愈后对人类仍然依赖。
从黑白到“彩色”
在“津柯”每日平淡的生活里,只有吃食和睡觉两件事,它并不清楚它和住在隔壁别墅的熊猫沪宝和武杰还肩负着其他的使命。它们即将作为国际科研合作的对象在今年3月份踏上前往新加坡的旅程。
“津柯”也不知道它们是国际上的动物巨星。
自1869年,戴维神甫将熊猫的标本带入西方世界以来,无论是标本还是活体,熊猫走到哪里都会掀起巨大的轰动。
第一次在西方国家掀起 “熊猫潮”是在1937年,纽约市的露丝·哈克纳斯将一只命名为“苏琳”的活体熊猫带回美国。人们像潮水似的涌向在展示“苏林”的芝加哥布鲁克菲尔德动物园,曾创造了一日四万人参观的纪录。而2005年在美国出生的“泰山”更是在YouTube网站上赢得了超过6位数的点击量。
也许是因为熊猫憨厚,温和的外形容易引发和平交往的联想,也许是因为西方人狂热的喜爱,无形中成就了大熊猫“外交大使”的角色。
大熊猫第一次与外交挂钩是1941年。当时正值抗日战争关键时刻。当年11月,宋美龄赠送美国一对大熊猫。这是现代历史上,政府间赠送大熊猫的开始。
1957年,大熊猫作为中国人民的友好使者,以国礼赠送给前苏联。在1972年,熊猫在中美关系破冰之旅中亦起了重要作用,中国为表达善意,在美国总统尼克松到访的欢迎午宴上,周恩来指着“熊猫”香烟上图案,示意要赠送熊猫。它们就是著名的“兴兴”和“玲玲”。
“兴兴”和“玲玲”为拱开中美贸易之门作出了贡献。当时的海外观察家评论:“那对大熊猫为美国人在冷战后改变对中国的看法起到了显著作用。于是以大熊猫作为国礼成为一种外交手段,被中国应用于和其他国家的交往中。”
“兴兴”和“玲玲”赴美之后,引发了“熊猫外交”热。1972年11月,日本也获赠了一对大熊猫,也正是在这一年,中日关系实现了正常化。
1957年至1982年的22年间,中国先后向前苏联、日本、美国、朝鲜等9个国家赠送了23只大熊猫。法国一家媒体此前曾解读由中国送往海外的大熊猫说:“当北京决定将熊猫送往一个国家时,这往往被解读为是北京给予这个国家的一种荣誉。”
虽然,自1982年后中国政府宣布不再向外国赠送大熊猫,但是作为大熊猫繁育计划的一部分,现在大熊猫仍需国际科研合作而远赴海外。目前中国已经和国外共8个国家11个动物园建立了长期的繁育合作关系,有30余只大熊猫正旅居海外。
出国的熊猫们虽然可以享受包机,空运食物等尊贵待遇,但毕竟远赴他乡,熊猫在初到国外期间,都需要时间来适应,也会出现短暂的水土不服。为确保熊猫能够顺利移居,海外的专家通常要多次前往卧龙进行学习。同时也会有专用饲养员和兽医随熊猫共同前往国外,直到熊猫适应当地的生活为止。
爱的难题
正如中国的许多事物一样,熊猫在国外大出风头以后,在中国的地位迅速攀升。从上世纪40年代开始,政府开始限制外国人的捕猎活动。
也许正因为如此,大熊猫才得以幸存。
1953年成都动物园收养的伤病野生熊猫拉开人工饲养大熊猫的帷幕。人们希望通过人工圈养来补充濒危的野生大熊猫。
虽然自1963年北京动物园成功人工繁殖一只大熊猫后,开始陆续有人工繁殖的大熊猫加入圈养的行列。但是人工繁殖大熊猫一直不顺利,以至于1953年至20世纪80年代以前,反而一直要靠捕捉和抢救的大熊猫来补充人工圈养大熊猫的种群。
1983年冷箭竹大面积开花枯死,社会普遍认为熊猫将因饥荒而临灭绝。政府下发文件表示要全力救护大熊猫,一首《竹子开花》的童谣唱响大江南北,拯救熊猫的呼声波及全球。时至今日,张和民回忆当年的盛况仍唏嘘不已。“看到竹子开花的地方有熊猫就冲上去抢救,有时候被熊猫咬得到处是伤。”
张和民所说的抢救就是将冷箭竹地区的熊猫集中捕捉到研究中心喂养。然而,后来的科学研究却表明,竹子开花并不能让熊猫灭绝,只是正常的自然规律。竹子每60年开花一次,但是在一个山系中,不同的海拔分布着不同的竹子。某一种竹子开花枯死的时候,熊猫会跟随食物进行迁徙。竹子开花虽然会造成熊猫种群数量的减少,但这也是物种本身在进行一轮优胜劣汰。只需要20年时间,熊猫的种群数量就会慢慢恢复。
拯救行动很快就息声了。十余只在野外拯救的熊猫却留在了卧龙大熊猫研究中心。从1980到1990年的11年间,卧龙熊猫研究中心共从野外获得18只大熊猫作为圈养研究使用,其间迁出4只(1雄3雌)。
虽然从1991年,卧龙研究中心就开始了大熊猫的繁殖攻关计划。但是熊猫“发情难”“配种难”“育幼难”这三大难问题一直无法得到有效解决。“繁殖困难”一度成为媒体宣传报道的标题。给熊猫看“黄色”录像,服用壮阳药,人们为了圈养熊猫繁殖想尽了一切办法。“性无能”“性冷淡”像个魔咒,紧箍在研究熊猫的科学家头上。持极端进化论观点的人甚至认为,繁殖能力如此底下的大熊猫就应该被自然淘汰。
攻关计划一直持续到2002年才完成最终总结。在这10年间,张和民和他的团队一步步通过调整饮食、生活环境、进行社会行为的培训等系列问题,使熊猫的生活更加接近野生,顺应自然规律,令人头疼的“三难”问题竟自然而然的解决了。
2003年之后,卧龙研究中心的种群数量开始明显增加,每年产仔达到十五六只,最高一年达到17只。
放归之路
数量激增并不是人工圈养熊猫的真正目的,种群内无节制的繁殖最终的结果将是破坏熊猫的遗传多样性,真正需要数量补充的种群仍在山林中。
同时,中国人工圈养大熊猫的保护方式在国际上一直颇受争议,很多西方国家的动物学家认为人工圈养与将熊猫关在监狱里无异,甚至指责卧龙是“世界最大的熊猫集中营”。
将人工圈养的熊猫送回野外,是张和民心中一直憋着的劲儿。在种群数量稳定后,2003年张和民就提出“野化放归”的观点,并且带领团队开始训练第一只熊猫“祥祥”。
当年7月,祥祥进入了一期训练场,那时“祥祥”正是跟“津柯” 现在一样的年龄,同时入选的几只大熊猫中,“祥祥”是最健壮的,也是唯一在整个圈养阶段从未生过病的大熊猫。与其他同龄的小伙伴相比较,它自力更生的能力更强。
为了让祥祥获得更好的体能训练,特意安排了一个体育院校毕业的饲养员。训练是艰苦的,祥祥要克服对窝头的依赖,改变对人类的依赖。最痛苦的是战胜寄生虫,在第一年夏天,祥祥的嘴巴里,身上到处沾满了水蛭。看着祥祥痛苦的模样,张和民几度心疼得掉下眼泪,心想 “不行就算了,不要培训了,这要遭多大罪啊”。所幸,培训并没有因为人的心软而中断过,在每一个艰苦的时期,祥祥和培训人员都咬牙挺过来了。
2006年4月,经过三年培训的“祥祥” 迈出了笼子,一路小跑,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卧龙自然保护区的山林中。
尽管在世界范围内不乏关于濒危野生动物野化放归的尝试,但像大熊猫这样世界顶级大型兽类的野化放归尚无成功先例。“祥祥”最终也没有成为奇迹,次年2月,搜寻人员意外地在大雪覆盖的“转经沟”(地名)雪地上发现了“祥祥”的尸体。
张和民分析祥祥是与同类争夺领地和食物中,从高处摔下造成内伤致死。
祥祥之死,令人心碎,张和民哭了,但野放训练还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祥祥给人们留下了宝贵的经验。
与野化放归同步并行的,还有优生优育计划,这一方面为了优化遗传基因,另一方面,也为了提高后续的野放训练中熊猫的状态和体能。由杂合度更高的基因配对,生出的幼仔能更好地适应环境,并且减少疾病发生。
张和民说,从2010年,卧龙研究中心开始尝试新的熊猫的野化放归办法,只是这一次即将放归的熊猫幼仔让完全由熊猫妈妈培训。由母兽育幼的方法是目前他认为的最好的办法。
即使如此,张和民和他的团队仍不清楚野化放归需要多久才能真正成功,“毕竟野化放归还没有形成科学技术标准。”
在张和民眼中,“津柯”作为一只普通的圈养熊猫,也许这一生都无法有机会参与到野化放归培训中,这意味着它将无法回归到它的祖先走出来的那片山林。它将和其他普通的圈养的熊猫一样,或者背井离乡到其他城市的动物园和那里的小朋友见面,直到终老,或者在卧龙大熊猫中心的养老院里走完生命的最后里程。而对于人类而言,让“津柯们”真正回归动物本身这条路却一定要走,因为“它们毕竟属于大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