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为父,终身为夫
2012-05-14夏念颜
夏念颜
【楔子】
“师兄,婉儿此生无缘做你的新娘,也没有脸面再回紫菀山庄。只求你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替我好好照顾这个孩子……”苏婉儿一袭红装依旧美艳动人,只是那已婚妇人的发髻,刺痛了沈墨醉的眼。
凝眸望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佳人,沈墨醉握着玉箫的手紧了又紧。
终是应了一句,“好。”
【魔星】
紫菀山庄现任庄主,“丹青公子”沈墨醉,文武双全俊美不凡,却年逾三十都未曾娶妻。数年来江湖为此传言纷纷,有的说是因为沈公子醉心于书画武学,无意谈情说爱。有的说是因为沈公子眼高于顶,世间女子鲜有几个能入得了他的眼。更有甚者,说是因为沈公子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混账!”书斋里爆发出一声怒吼。沈墨醉一气之下,竟顺手撕了自己新作的山水画。
“老头子,你生气啦?”把玩着头发上的粉色缎带,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笑眯眯地望着青筋乍现的沈墨醉。
“苏小楠!世上有哪个女儿会跑来问自己的爹是不是断袖!?”沈墨醉强忍住想要将她拎起来暴揍一顿的冲动。
“可是传言都这么讲呀……听小林子带回来的消息说,山下还有人偷偷开地下赌局呢,赌你到底是喜欢慕容家二公子多一点,还是武当派那个六师弟多一点。哎哎,老头子,现在的赌注都炒到一赔五了呢!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就老老实实告诉我呗,慕容二和武当六,究竟哪个才是你真正的姘头?”
姘、头!!?
铮——
沈墨醉听见自己脑子里最后一根神经线断裂的声音。
他姓沈的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老天爷要派这么个小魔星来克他!?
从她还在襁褓里那会儿就不是省油的灯,可以连续哭上六个时辰不歇气儿,直到他认命地放弃睡眠开始大半夜抱着她逛花园。六岁的时候为了不学画,连夜糟蹋了无数张质量上乘的丝绢画布,弄成绳子煞有介事地要上吊。十岁的时候爬到树上把带刺的毛栗子一个个往路人身上打,砸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十几个人,害得他拉下面子带着她上门道歉赔尽笑脸……
沈墨醉用力一掌拍在桌沿,随即扶住额头不再言语,只觉一股深深的心力交瘁。
良久的沉默,突觉衣袖被人轻轻拉住,抬眼望见一张带着三分讨好两分委屈的娇颜,“老头子,小楠饿了。”苏小楠一边观察着他的表情,一边撒娇似的拉着他的袖子晃啊晃。
望着那张与苏婉儿如出一辙的脸,心下骤然一软,表情亦缓和了不少,“你啊,若是能有你娘当年的半分乖巧,为父都能省下不少心了……”沈墨醉摇头叹息,唤过下人吩咐开饭。
“肚子饿啦,吃饭去喽!”苏小楠一路欢呼着朝饭厅跑去,脑后的绑发缎带随风而舞。
沈墨醉望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无奈摇头,转身对管家道,“福伯,小楠近日总干咳不停,你等会儿叫人去后院摘些新鲜的枇杷叶,和着冰糖炖了,用过晚饭之后端来给她喝。记着多放些糖,这孩子,从小就怕苦。”
福伯点点头,语气不胜唏嘘,“可不是跟她娘一模一样么。老朽还记得当年婉儿小姐嫌补药太苦不肯喝,每日偷偷倒在花圃里,结果活活浇死了一株上好的蝴蝶兰,惹得老庄主好一阵心疼呢……现在想来,这情景都还像是昨天似的。”
“一模一样?”沈墨醉低语着,目光渐渐沉了下来,幽幽的一片墨色。“不,她千万千万……别再和她娘亲一模一样。”
一样的逃离。一样的背弃。——他承受不起第二次。
【乞巧】
七月初七夜,明月悬空,皎洁如玉。
荫凉的葡萄架下,放着一方长桌,桌上置着新鲜的瓜果糕点和针线匣。苏小楠坐在石凳上,托腮看着庄中几位平日与她关系亲近的丫鬟围住长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奶娘,她们这是要干嘛?”苏小楠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香气扑鼻的糕点,一副馋猫相。
“瞧你这贪嘴的样!”身为苏小楠乳娘,从小便照顾她至今的珍娘嗔怪地拍掉苏小楠偷偷伸向糕点的手,“这巧果啊,是向织女娘娘祈愿用的,等乞巧结束才能吃呢!”
“乞巧?”苏小楠不甘不愿地收回手,“炸得那么香,又不给人吃,存心馋我啊。”
“今儿个七夕,按照习俗,凡间的女子要当庭布筵,虔诚跪拜织女星,乞求智慧和精巧女工技艺。小姐啊,算起来,年后你也该行及笄之礼了,今晚不如也同她们一块儿,像织女娘娘祈个愿,保佑自己心灵手巧……”珍娘想着自家小姐平日里脱缰野马似的闹腾劲儿,脸上禁不住浮上一层担忧的神色。
“那乞巧结束是不是就可以吃那些糕点了?”苏小楠指指桌上的巧果,目的不言而喻。
“是是是,等会儿乞巧结束随你吃个够。”珍娘没好气地用指尖戳了戳苏小楠的额头,随即转身将针线匣递给她,“时辰差不多了,小姐请穿针吧。”
苏小楠四下瞅了瞅,发现几个丫鬟手执五色丝线和连续排列的九孔针,在月光下娴熟地连续穿针引线。而自己手上,虽然只有五孔针……却还是不知从何下手。
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桌上仿佛在像她招手的美味巧果,苏小楠咬咬牙,拿着丝线胡乱对着针孔穿了过去,结果自然是失败。
这可怎么办才好,穿不过线就没糕点吃了……
苏小楠急得手上一个用力,银针竟生生被她折断了,针头刺进指头里,疼得她一个哆嗦,痛呼出声。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在穿针还是穿肉啊!”珍娘大惊失色,连忙接过她手中的物件,用丝绢拭着她指头上汩汩冒出的血珠。
“怎么回事?”沈墨醉听得后院的喧嚣,从不远处的书房走了过来。
苏小楠一听是沈墨醉,说话的声音竟立时带上了哭腔,“老头子!手好痛噢!”她委委屈屈地把冒着血的指头往沈墨醉眼前一放,憋着嘴含着泪。
“这是怎么了!?”血色模糊的肉里还戳着半截断掉的针头,沈墨醉见之脸色一变,语调都沉了下来。
“奶娘说要穿针才有糕点吃……”苏小楠盯着自己的脚尖,闷闷不乐地说着。
“珍娘,小楠还是个孩子,本就玩心重,向来不擅这些女红之事……”沈墨醉捧着苏小楠的手,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断针拔出,一边脸色阴沉地瞥了珍娘一眼。
珍娘也颇有些委屈,却只得低声应着,去取了药来为苏小楠敷上。
当然,那一盘香喷喷的巧果,最后自是都进了手指缠着绷带的苏小楠的肚子。
夜已深,苏小楠悄悄从房内溜出,蹑手蹑脚地来到葡萄架下,找了个蚊虫稍少的地方席地而坐,手里还捧着一个洗净的苹果。耳朵里传来低低的谈话声,苏小楠眼神一亮。
“柔姐姐果真没有骗我!原来今晚在葡萄架下真的可以听见牛郎和织女谈话啊!”苏小楠兴奋地咬了一大口苹果,嗯……汁液充盈脆甜可口。
她微微侧耳,愈加仔细地听着,可是,这牛郎的声音怎听起来那么耳熟?织女的声音也不怎么年轻……
“庄主,小姐下月已满十五,也该寻个好人家了。”
“……此事不急。”
“终身大事怎能不急!她爹娘当年的事情震动江湖,武林中人是万万嫁不得。商贾之家又驯服不了小姐这一副野性子,该如何是好,必须早作打算才行啊!”
“正因为是终身大事,才不能如此草率。小楠是孩子心性,此时若嫁人,势必少不了受委屈。……我怎舍得,让她受委屈。”
“庄主……您莫不是……奴婢说句越矩的话,您当年对婉儿小姐用情如此之深,而身材样貌都越来越宛如婉儿小姐在世的小楠,实在是不宜再留在您身边……”
“住口!”
沈墨醉的声音听起来似是有些恼羞成怒,“你退下吧!小楠嫁人的事情,等下月她行完及笄之礼再议!”
啃了几口的苹果骨碌碌滚落在地,苏小楠也顾不上,只屏息听着,那头的谈话声却再也未曾响起。
“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婉儿,婉儿,这些年来你为何连为我入梦都不愿。你可知,我好想你。”
低低的喃语,带着入骨相思,听得苏小楠心中一震,心情五味杂陈。片刻后,风中传来幽远的笛声,似谁人的叹息。
【及笄】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伴着高声吟颂的祝辞,珍娘以罗帕和发笄为苏小楠梳头加笄,并带她回房为她着上素衣襦裙,然后对着沈墨醉郑重行了一拜礼。
沈墨醉望着眼前发髻高挽,已是翩翩佳人的苏小楠,神色复杂,却又有些恍惚。
珍娘见状,连忙拉过苏小楠,为她正了正头上的发钗,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姐以后便是可以嫁人的姑娘了。要谨慎言行,多专心于女红,闲暇之时亦要多读些诗书……”
“知道啦知道啦。”苏小楠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宽大的袖子正好拂到珍娘身后的管家福伯。福伯轻咳一声,尴尬地理着被衣袖弄乱的花白头发,苏小楠见状亦是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小楠。”沈墨醉将她唤至跟前,从袖中掏出一支精致的青铜色发钗,蝴蝶形状,光泽盈润的天然玉石,垂下的细碎流苏上嵌着几颗通体翠绿晶莹的珠子,摇晃间碧影闪烁,流光万千。
“这是你娘留给你的。你定要仔细收好。”沈墨醉说着,将发钗轻轻插入她的发间,随即退后一步,仔细打量着。
云鬓高挽,娥眉淡扫,胭脂藏秀,水样的眸子泛着潋滟的波光,天水碧的裙衫与发间的发钗交相辉映,这样的苏小楠,着实让人惊艳。
福伯忍不住喃喃道,“像,实在是太像了……”
沈墨醉几乎就要以为这个站在他跟前的女子是他心心念念十几年的小师妹,望着她的眼神温柔深情得似能滴出水来。
可是苏小楠却讨厌极了这样的感觉。
他看向她的目光一如往昔的温柔,却仿佛又像是在透过她望着另一个人。那个人,是她的血肉至亲。
“我娘是我娘。我是我。你们别老糊涂了分不清。”苏小楠突然沉下脸来冷冷说出的话令在场众人皆是尴尬不已。
“啊,小姐说的是……”福伯的笑容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苏小楠却并不领情,只是径自拜谢了在座各位,转身回了房去。
沈墨醉张了张嘴,却终究什么也没说,由着她去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绵绵阴雨已经停了,空气中透着微微的湿润,月亮竟也从云里露了个头。
月色之下,青衫玉箫衬得那独酌的身影格外寂寞。
一杯,又一杯。沈墨醉都不记得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只感觉喉头泛出一股浓浓的苦涩。杯子空了,心,好像也被掏空了。
“老头子……你怎么喝成这样了!?”苏小楠的声音响起,手中的酒杯被人用力夺了过去。
抬眼望过去,那身粉色长裙仿佛隔着迷蒙的雾气,唯一清晰的,只有那张精致的美貌脸庞,和她眼中深深的担忧。
伴着酒杯破碎的声响,苏小楠倒抽一口凉气,还来不及反应,已被人用力拦腰抱住。
“婉儿?婉儿你回来了……你是回来看我的对不对?你也舍不得师兄对不对?……”此时的沈墨醉像个失去心爱之物的孩子,只能不知所措地紧紧抱着祈求对方不要离开。恍惚的眼神,眼底泛起的泪光,无助的呢喃,一切的一切都让苏小楠狠不下心摔碎他的美梦。
“老头子……”苏小楠伸手抚上他的头发,发现还未至不惑之年的沈墨醉,鬓角竟都已生出了几缕银丝。“你是不是……真的很爱我娘?”苏小楠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心中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可是……为什么只能是我娘呢?”
费了好大的力气将沈墨醉送回房,苏小楠转身要走,手腕却被死死拽住。
沈墨醉红着眼眶低语着,“不要走,不要走……”
四目相接,苏小楠眼中有着自己都读不懂的感情。他对她表现出的纵容,深情,思念,温柔,伤怀……一切的一切,都只源于她那张与她过世母亲一模一样的脸。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替代品么。若没了这张脸,他还会一如既往地对她好,一辈子不离不弃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她都不敢去猜。
过了许久,苏小楠用力抽回手,轻声道,“我是小楠。”
仿佛一道惊雷将沈墨醉从梦中劈醒,他慌忙坐了起来,表情有些失态。“啊,是小楠……小楠啊……为父没事了。你赶快回去休息吧。”
苏小楠一言不发地为他盖好被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沈墨醉望着那抹纤细的身影,脑海中又一次闪过那个红衣翩然的女子,眸光如水,悠悠唱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婉儿。小楠她长大了。她……好像你。”
【旧事】
行完及笄礼之后,苏小楠的性格骤然变得安静起来,闲暇时只是在房里写写字养养花,更多的时候,是靠在窗边望着远处发呆,再不见往日里那活蹦乱跳的样子。大家都说,这行过及笄礼的女子到底不一样,小姐怕是有了心上人。却只有珍娘,每每在众人打趣说笑的时候,望着心事重重的苏小楠,眼底一片担忧。
院里的美人蕉花期过了,花瓣被风吹落,细细碎碎铺了一地。
苏小楠倚着木格窗,把玩着手中的蝴蝶发钗,眼神茫然地投向远方。
“小姐怎么又对着窗户吹风了。”珍娘原本端着碗走进来,看见苏小楠正坐在风口,忙不迭地放下碗,把窗户给合了起来。
“近几日你风寒总拖着不肯痊愈,进食也少,身子虚了不少。庄主特意派人把去年挖到的那支野山参取了出来,吩咐厨房和着乌鸡炖了好几个时辰给你补身子,来,快趁热喝了吧。”
苏小楠将手中的发钗插回头发上,接过碗低头喝着,珍娘的眼神落到她身上,又是忍不住一声轻叹。
真的……太像了啊。
“奶娘是何时来到紫菀山庄的?”苏小楠用勺子搅着碗中的汤,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好些年头了。当年我进庄的时候,老庄主还在世,现在的庄主还不到弱冠之年呢。”珍娘抿着嘴笑。
“那……我娘呢?”苏小楠勺子一顿,轻声问道。
珍娘一愣,有些不自然地笑了,“婉儿小姐……是个美人呢。”
“哦?”苏小楠继续搅动着碗中早已冷却的汤汁,想等待着珍娘自己说下去。
“我刚到紫菀山庄的时候,婉儿小姐也与你现在一般大的年纪。我比她和庄主都年长几岁,又念过些书,原是打算让我做庄主的陪读丫鬟,但婉儿小姐体质弱,又是女子,老庄主便改派了我去照顾她。婉儿小姐爱着红裙,武功虽不济,却擅音律之术。她坐在树下弹琴的样子,我真是至今都忘不了……”珍娘掏出丝绢,替苏小楠擦去嘴角沾上的汤渍,目光甚是疼爱,“你啊,活脱脱是你娘当年的模样,也难怪福伯当时禁不住说漏了嘴。”
“我们……真的很像么?”苏小楠有些迟疑地摸着自己的脸。
“何止像,根本就是一模一样。也难怪庄主会……”珍娘惊觉失言,忙住了口,不再把话说下去。
“他很爱我娘么?”苏小楠也不去提话中的“他”是谁,珍娘自是明白的,随即又是一声长叹。
“庄主与婉儿小姐是从小定下来的亲事,原本婉儿小姐行完及笄之礼就该入门,谁知你娘她虽是弱质女流,心性却桀骜不驯,不肯受这礼教束缚,大婚当日留书出走,还留下了这支作为定亲之物的发钗。新娘落跑的婚礼让紫菀山庄一夜之间成了江湖笑柄,老庄主经此一事大受打击卧病不起,不久之后便撒手人寰……庄主痛失父亲,又遭爱人背弃……苦楚自是不必说……”珍娘叹气,抬手仔细为她正了正钗的位置。
“后来呢?”苏小楠追问道。
“后来……”珍娘眸光一暗,“后来你娘便认识了你爹,有了你。”
“那我为何会在紫菀山庄长大!?我爹娘又去了哪里!?”苏小楠不肯罢休。
“这……”珍娘无奈地抚着她的长发,“小姐,有的事情,不知道比知道了好。若你执意想要得到答案,那便等答案自己出现的那天吧。你也累了,喝完参汤好好睡一觉。”
说罢,起身径自走了出去。
门外长廊边,静静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珍娘鼻中一酸,行礼道,“珍娘自知多言了。请庄主责罚。”
沈墨醉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道,“罢了。你下去吧。”
该来的,总归要来。
【梦魇】
苏小楠做了个梦。
梦里,她穿着绛红色的广袖流仙裙,长长的裙裾摇曳生姿,坐在月桂树下奏着一曲缠绵悱恻的《长相思》。
沈墨醉站在她的身后以笛声相合,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她略略侧过头,便能看见他俊美如玉的侧脸,和唇边微微上扬的弧线。
一曲终了,她听见他唤她,婉儿……
霎时间沙尘四起,风声呜咽,他的面容也如泥塑一般龟裂开去,碎成一片又一片。只有那深情的呼喊在诡异的风中回旋不去,婉儿,婉儿……
一声惊叫,苏小楠从梦中醒来,寝衣早已冷汗涔涔。她惊恐地望了望四周,眼神一一扫过熟悉的书柜,方桌,躺椅,梳妆台……确实是在她自己房里。望望窗外,已是斜阳西沉了。
原本只想睡个午觉,怎么一下子睡到了暮色四合?
苏小楠拥被坐起,梦中那惊惧的感觉太过清晰,竟让她一时回不过神来。
叩响门锁的声音突然响起,苏小楠又是好一阵惊吓,几乎是尖叫着发问,“谁在外面!?”
“小楠,是我。”听闻沈墨醉的声音,苏小楠眼眶一热差点哭了出来。
沈墨醉端着一个食盒进来,顺手搁在桌上,见她一脸受惊的样子,忙问道,“怎么脸色这么差?”
“做了个噩梦……”她声若蚊喃,不敢抬眼看他关切的脸。
“只是梦而已,竟吓成这样了。”他失笑,揉揉她微湿的头发,“真是个孩子。”
“才不是孩子!”她莫名地反感起这两个字来,挥手打掉了他的安抚,“我已经行过及笄礼,可以嫁人了!”
沈墨醉悬在空中的手有些尴尬,只得顺着她的话反问道,“这么想嫁人?岂非是有了中意的哪家公子?”
沈墨醉的转移话题并没有使僵持的气氛有所好转,空气反而更加冷凝起来。
苏小楠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你真想我嫁人?”
沈墨醉被她咄咄逼人的目光看得一阵不自在,只得略带慌乱地将头别了过去,装作打量屋中陈设。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想将他看透。却只是心酸地发现,不过而立之年,他的眼角竟也有细细的纹路了。
“老头子……”她哑着声音开口,“你有皱纹了。”
他心惊地一把抓住她抚上他眼角的手,这样的神情,这样的动作,实在是不应该出现的。
他自嘲地笑笑,不动声色地顺手将她的手按下,“我的‘女儿都要嫁人了。我怎能不老……”
是的,就是这样。
她是婉儿的女儿,自然……他也该当她是女儿。
——只能是女儿。
沈墨醉把食盒中尚冒着热气的碟子一个个拿出摆好,放上一双象牙筷。“你睡得沉,便未曾吵醒你用晚膳。我让珍娘帮你留了些你爱吃的菜,也吩咐下人帮你烧好了热水,吃完饭泡个药浴吧。你太累了。”
却不知是身累,还是心累。
【蝴蝶】
“庄主,武当掌门送来的邀请帖。”福伯将金箔帖双手送上。
“武林大会?”沈墨醉俊眉紧蹙,“又该推举新盟主了么……不知不觉,都过了十五年了……”合上帖子,沈墨醉随手扔到桌上,冷声道,“回信给武当掌门,就说我身体抱恙不便出席。”
“这……武当掌门一直心心念念想让他的女儿坐上庄主夫人的位置,因此派人送请帖来的时候特意叮嘱,说掌门千金当日也会一同前去,望庄主务必出席……”福伯在沈墨醉冷然的目光里硬着头皮将话转达。
“即是如此……”就更不必去了。沈墨醉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即是如此,那自是应该前去。”
“小楠……”沈墨醉和福伯都有些尴尬。
“听小林子说武当掌门的千金号称武林第一美人,我自幼在山庄中长大,未曾下过山,也只见过这庄中的人。不如,就请‘爹爹带‘女儿去见一见这人间绝色?”苏小楠语带讥讽,沈墨醉听来甚是刺耳。
“不,不行。”拒绝的话脱口而出,沈墨醉甚至都没为自己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不行?为什么!?”苏小楠没曾想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总之,为父不会带你去武林大会。此事不必再提。你就安心呆在紫菀山庄,武林的事情也一概不许涉足。”沈墨醉摆出一副长辈之姿。
“呵,为父?你姓沈,我姓苏,你是哪门子的父亲?”苏小楠冷笑一声,“怎么?害怕若是带上我,你那娇滴滴的武林第一美人会被我这野孩子欺负了去?”
沈墨醉气结,袖中的手紧紧攀住桌沿,力道之大,骨节都泛起了青白之色。
“你!好,好,你长大了,翅膀硬了。罢了罢了,算我沈某人自作自受!”沈墨醉盛怒之下将身旁桌上的东西统统扫落在地。
福伯在一旁劝也不是走也不是,慌乱得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自作自受?我若不是苏婉儿的女儿,你会多看我一眼么?你不过是想给你的悼念找个活生生的依据!我哪是什么苏小楠,自始至终,在你眼里我都只有一个名字——‘苏婉儿的女儿!一个爱情失败者用来缅怀的替身傀儡!”苏小楠开始口不择言,装作看不见沈墨醉骤然苍白了的脸。
啪。
他怒不可遏挥出的耳光,打碎了两个人的心。
她恨恨地瞪着他,捂着脸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再次相见的时候,苏小楠奄奄一息地趴倒在紫菀山庄大门前。
“这是怎么一回事!?”颤抖着手抚上苏小楠满是血污的脸,沈墨醉觉得自己的呼吸仿佛在那一片血色中停滞了。
谁能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他一向活泼爱笑闹的小楠儿……怎会成了这副模样!?
“山下那些人说……我是‘碧月红妆的女儿,是……大魔头的孽种……该……该死……”苏小楠痛得整张脸都扭曲得不成样子。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老头子从不让她下山,更严令禁止她涉足江湖。
她不过是偷偷上了武当山,想要看一看那个意图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是何番模样,却因为轻功学艺不精被人发觉。
那些人见了她的面容,先是惊恐得无以复加,随后便露出了另一番嘴脸。
好多人手拿武器围着她。
他们说她爹是心狠手辣的大魔头,碧月教教主。而她那美貌的娘亲,曾是江湖万人追捧的红妆仙子,却被迷了心智,竟生生为了那魔头背叛武林正道,陪着他一起亡命天涯,最后殉情而去。
他们说她是背负着无数血债出生的灾星。她是来还债的。上一辈欠下的血债,统统要用她身体里流淌的恶魔之血来偿。
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她的眼中只剩下一片斑驳的光影,和他俊美如玉的脸。
她知道他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她知道他曾深爱过她的娘。她知道他这些年来是如何竭尽所能地在对她好。
她不知道的是,原来他要在紫菀峰终老一生的原因,是为了她。
她不知道的是,原来自己一直以来不断地胡闹不断地挑衅,是因为嫉妒和不甘。嫉妒他总在她身上寻找娘亲的影子。嫉妒他停留在她身上的眸光实则为了另一个与她血肉至亲的人。不甘他总是逃避面对她直视他的眼睛。
她不知道的是,原来她一点都不关心他到底比较喜欢慕容二还是武当六,因为他说过他只有她。
她不知道的是,原来世间只有他会不以任何条件为前提地对她好。
她不知道的是,原来她也这么想陪着他。陪他到死。
“老头子……”苏小楠把头埋进他的胸膛,沈墨醉只觉胸前温热一片,不知是泪,还是血,“我可不可以……不要当你的女儿了……你也不要娶那个武林第一美人了好不好……”
“什么武林第一美人!她跟你和你娘的容貌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他颤抖着拥住她,哄着她,“我的小楠儿是最美的,没有人比得上你。”
她笑开了,听着他的心跳喃喃道,“那下辈子……忘了我娘……只记得我吧……好不好……好不好……”
“傻丫头。你不会死的。老头子跟你保证,你不会死的。”沈墨醉的目光停留在她腕间鲜红欲滴的蝶形刺青上。
手起刀落,温热的血液流淌而出。碧月教教主来自苗疆,擅蛊毒。有一种蛊,可以通过换血来让垂死之人重生,只是换下来的死血,需要另一具活人身体来承载。
“你会活得好好,我的小蝴蝶,你会破茧重生,会有很多很多个明天。”
时辰到,换血结束,蝶形刺青消失。苏小楠睁开眼,看见沈墨醉仿若熟睡的微笑模样。
【终老】
紫菀峰上的阳光,十年如一日的温暖。
挽着妇人发髻,身着绸裙的女子手执丝巾,细心擦去男子嘴边残留的药汁,柔声道,“今天的药比前些日子咽得更多了,想要什么奖励呢?”
月白色长衫的男子没有答话,只是闭着眼睛,唇边有一抹淡淡的笑容。
“那……奖励你一个吻好了。”女子自言自语着,俯身吻上男子光洁的额头,鬓发间一支精致的蝶形发钗轻轻晃动,流苏低垂,细碎的阳光闪闪烁烁。
微凉的食指突然被人轻轻握住,她愣在了原地,睫毛轻颤着,竟差点落下泪来。
二十六年前,紫菀峰上见的第一面,他伸出细长的手指逗弄着她粉嫩的面颊,被她挥出的小手握了个正着。
指尖相触,原来,那时便已交付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