缕缕仙思
2012-05-14伊安然
伊安然
[名人新解]
诸葛亮,字孔明,人称卧龙。三国蜀汉的军师,后任丞相。他天文地理,奇门遁甲无所不知。一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三气周瑜,六出祁山,七擒孟获,舌战群儒,谈笑退敌,草木皆兵,他是真正用一生践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奇男子!
楔斩尽桃花狐不归
那只一身红焰的火狐,从锁仙台上满身是血地摔下来时,赤橙青黄绿蓝紫白黑的九色长尾,飘浮在空中款款摇动,如水中珊瑚,又似天边云霞。
这只我自人间捡来,养了一万七千年的小狐仙,在我面前,笑得一如当年纯粹天真:“从此六道轮回,我只愿陋颜见世,斩尽桃花,再不受这情爱之苦。君上,早知这样痛,早知,是这样的痛……”她说着,身后的狐尾一根接着一根,渐次颓然垂下,望着我的眼中,竟仍是眷恋。
“阿娇!”我不自觉伸手,却见她扭头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诛仙台,十万年不曾动过的仙心,有一瞬微微地抽动,鹅毛扇自手中滑出,掉下诛仙台的黑尘之中。
这爱美又臭屁的小狐狸,说她要斩尽桃花,从此陋颜于世。只因这一回,我这视天规、苍生如命的天机神君,不肯爱她!
天机府院中的池塘里,两尾锦鲤了无生机地在池中浮着。
从前这里面游的其实都是我自银河钓回的天青鲤,自胡阿娇来天机府之后,大半被她趁我不备时吞进了腹中长了道行。那笨到叫人发笑的小狐狸,居然从人间买来几尾模样相似的锦鲤扔进来,结果不到三五日便因承受不了天瑞之气而纷纷翻了肚……
思及她每隔几日便鬼鬼祟祟将锦鲤的尸体埋在院中游仙树下的表情,我的嘴角不由得上扬,但空落落的院子里,再没有人会蹦跳着迎出来唤我“君上”!
我以为,从此一切便尘土尽归,我与胡阿娇再无瓜葛。
直到那日,司命星君拿着簿子找来天机府。
“天机神君,此番阿娇小仙为你动了仙心,被拆尽仙骨,毁了仙体一事,依天规戒律,因果循环之道,小神斗胆要抽走神君仙丝一缕。将此仙丝化为凡胎下界偿阿娇小仙一段情;还请神君早做准备。待天机神君仙丝安然无垢地折返之后,此劫方算圆满。”
我心神又是一震,这才明白,自我将胡阿娇带回天机府的那一日起,司命簿上,我们便成了彼此的劫。
你没参破,所以你如今永堕红尘了。
而我,含笑看着你消失在眼前的我,人间一趟,偿你情丝一缕,会有怎样的结局等我?
壹 明明月夜初见君
襄阳城西二十里,隆中。
初春的夜晚带着几分山林之中特有的薄薄雾气,柴门紧闭的小院,屋顶躺了个身穿白衣的少年。颀长身形在清冽的月光下,被拉得越发修长。他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搭在眉间,静静看着夜空繁星,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表情甚是专注。
萦绕而过的山风偶尔带来一两声女人的惊呼和幽叹。在第四次听到那种叹息时,他终于忍不住坐直了身子,极目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树林边,赫然站着一对男女。
那女子背对着他,似是受制于面前五大三粗的男人,被逼得频频退后了好几步。
他皱了皱眉,八岁那年,父亲因热血仗义被黄巾军生生打死后,他便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性子了。偏自己身体却似有了自主意识沿着屋旁的小梯走了下来。
远远听那男子轻浮的语调道:“好妹子,你以为拿个面纱罩着脸,我便猜不到你是美人吗?没有用的,哥哥我饱读诗书,那话本小说里的美人儿,就爱像你这么欲盖弥彰!”男人说着犹自拱了拱鼻子,一脸坏笑。
“唉!”少女隔了面纱又叹了口气,“你要是不想接下来几日下不了床,便还是赶紧走吧!不然,一会儿别哭天抢地恨爹娘少生两条腿给你!”
“哈哈,你这腻死人的声音放这等狠话,听起来真是别有一番韵味!”男人说着,喜滋滋地凑近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好人家的姑娘,有几个会深更半夜一个人在这山里游荡的。怕是姑娘贪这里偏冷清净,来此跟情郎幽会的吧?”
这赤裸裸的挑逗落在诸葛亮眼中,只见他眸色黑得近乎透明,正待上前发作,却见那少女又冷叹了一声:“我既劝了你这么多次,你仍是执意要调戏我,那便休怨我生得丑还出来吓人了!”说着,她手臂一抬,掀起了头上的纱帽,“这野外清静,任凭你怎样恣意凌虐,我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的!来吧,公子!不知公子是喜欢观音坐莲还是……”
再看那方还满脸猥琐的男子,表情顿时变得异常诡异,颤着唇忽然抱着头大叫一声:“鬼啊!”旋即,头也不回地往林中狂奔而去,口中念念有词:“原来山精鬼怪是真有的!救命啊!救命啊!”一边说,一边犹自回头生怕人家追上去似的。谁知跑得太急,林中树木丛生,一不小心便迎面撞在了树上,“砰”的一声响,惊起枝头数只夜莺后,“扑通”倒在地上,倒是就此晕了过去,四下顿时清静下来。
那少女显然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转身之时,眉眼间赫然还挂着自在笑容,对上的却是一双晶亮的黑眸。
是一个白衣胜雪的少年,丰神俊朗,身姿伟逸。一个却是黄发黑肤的少女,塌鼻凸眼,面容奇丑。
诸葛亮的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她声音甜美可惜容貌丑了些,但却并不至于吓到他。反觉眼前这双眸子,灵慧如仿若前生相识。
“你不怕我?”那少女显是意外,错愕地看着眼前好看得仿似谪仙般的少年。
“若真是山精鬼怪要么便变幻得美艳妖娆,以色诱之。要么便该再狰狞恐怖些,似你这样虽然生得丑了些,五官却还都是齐整的,足见得的确是人。既是人,那又有何惧?”他说着,忽然笑了起来。月光微凉的深山野林,他这一笑倒叫黄月英疑心他才是那传说中的山精,幻成了人形,来诱她精魂的了。
黄月英怔在原地,那一瞬,他身后的树林里,沙沙叶声,伴着她心跳如擂鼓,眼前有昙花般的清冽白光缓缓浮动,疑似梦中。天下间,哪有这样一身正气的鬼怪?
“五官齐整?”黄月英这才定了神,“你这话说得倒显得含蓄,我从小到大惯听人说我丑,连我爹都给我取名阿丑。所以,你直言我容貌丑陋我兴许还习惯些!”
“如此深夜,姑娘孤身一人游荡山间的确极是不妥,万一迷失方向……”他正欲劝说她下山,却见她从身上斜挎的布包里掏出一块小磁石。磁石上吸了数根明晃晃的铁针。铁针的中部悬了根丝线系在身旁的矮枝上,却见那丝线吊着的铁针在空中转了几圈后缓缓停了下来,针尖对南针尾对北。
“这山中极南之处有一股仙瑞之气萦萦不绝,只有趁着这月夜清光才能辨识,说不定找出来的是个很厉害的法器呢!”黄月英记住方向后取下针线,却见身后的男子犹自含笑看着自己,不由得有些得意地道:“这悬针匮指南北的方法,可不是人人都懂的,你想学?”
“若我说想学,你会教我?”诸葛亮笑着问道。
“见你人尚且老实,而且荒效野岭,生得这样周正漂亮,若真是迷了路被什么狐媚子勾了去吸干你精血,也是我无端造的孽了,便教你一教也无妨!”她招手令诸葛亮走近,却闻得他身上淡淡竹香袭来,心神微乱,甜腻嗓音无端便哑了几分。
月光下,诸葛亮细细将她眉眼又瞧了一遍,却在她蓦然回转的眸子里,瞧见自己一脸专注地打量。
一如当年,天机府里天机神君讲解悬针匮的方法时,那情窦初开却犹不自知的小狐仙偷瞄英郎神君时的惴惴心悸。
2. 皎皎君心轻试炼
虽近来夜观星相,隐约可见自己的红鸾星移,但诸葛亮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前来为女儿说亲的,会是荆州名士黄承彦。
“孔明如今业已到了成家立室之年,吾家有女,名唤阿丑,虽生得不美,但胜在自幼熟读六韬三略,上通天文,下察地理,对机关阵法也颇有心得,不知道孔明你意下如何?”
诸葛均在一旁连忙轻拉他的袖子,面有焦虑之色,显然深恐兄长会答应这桩荒唐的亲事。
诸葛亮递给他一个安抚眼神后,才转望向黄承彦:“亮惭愧,蒙君不弃,愿与阿丑姑娘结姻!”
既是天定的姻缘,他自然不会推拒。况且若真是那夜山中见到的小阿丑,他倒也没有半点嫌弃之意的。那样一个长了颗聪明脑袋的女子,若真是成亲了,想来必定时时都能给他惊喜。
黄承彦大喜而去,却气坏了诸葛亮身后的小弟诸葛均:“兄长来隆中也有些时日了,难道都没听说黄家女儿,实是荆州第一丑女的事吗?虽说那黄承彦是荆州蔡讽家的女婿,荆州牧刘表的连襟,但是以兄长的才貌,荆州四大望族除蔡家之外,还有蒯、庞、黄三家,蒯、庞两家与我们尚是姻亲。大姐、二姐也有意为你在这两家择个美娇娘,你又何苦娶那样一名丑妇……”
“均弟!”诸葛亮抬起蓝白色长衫上的袖子研究起袖口的绣纹,“你我幼年失怙,逃难至今,如今连玄叔父也驾鹤而去。兄长又远在江东,适才你也听见了,阿丑姑娘虽容貌不算娇美,但娶妻求贤良。今后你有个知书达理的嫂子,便多个人照顾你了。你该高兴才是!”
诸葛均闻言,心下仍是不平却也不敢多言,只闷闷地将自己关回房内。
不几日工夫,隆中便人人都知道诸葛亮要迎娶黄月英的事情,“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的戏谑词传遍四野乡邻,诸葛亮却珍而重之将她娶进了家门。
成亲那夜,他这山中小茅屋里虽不是十分热闹,却也因满院“喜”字比平时多了几分生气。他薄酌了几杯回到房中时,却见床头坐着的女子红纱罩头,低垂螓首很是乖巧的模样。
诸葛亮上前,轻轻掀起她头上红纱,许是屋中红烛燃得太明亮,也许是她头上红纱映着她眼中的惊讶太可爱,诸葛亮的嘴角不禁温柔垂下:“阿丑,我们又见面了!”
“是你?”黄月英错愕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居高临下的姿势,使得他看起来越发伟岸逸群。
“早知是你,我也不用覆个盖头来试探了!”她恐自己的丑颜惊了夫君,又想知道这明知自己是荆州第一丑妇的男人是否有胆量毫不犹豫地摘下自己头上红纱,没想到,这娶她回家的男人,居然就是那夜听自己教了一夜悬针匮的少年。
一想到自己居然在这鼎鼎大名的隆中才子面前,卖弄悬针匮,她脸上顿时泛起一片红潮,恼羞成怒道:“先生好不谦虚,那晚居然扮作无知乡少,骗得我在鲁班面前弄刀斧!”
“若亮没有记错,那晚可是阿丑你主动拉着亮要讲那悬针匮的。后来临走时你夸我资质尚可,还曾信誓旦旦要收我为徒呢……”
“你不用拿这等糗事呛我,像我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会真的看上我?出嫁之前已有人说你是因我爹和外公在荆州的势力而娶我的,我自成年以来也是极有自知之明的,今后先生照旧当先生的闲散之人,我嘛,照旧研究我的机关术数,你我私下还是互不相干的好!”
黄月英自顾起身走到窗前,打开自己的嫁妆箱子,从中翻出一把鹅毛扇后递给他:“今后就劳烦先生去外屋委屈了,这扇子便是那晚我在南山寻仙气时无意拾得,想来也是与先生有缘,便赠予你驱赶蚊蚁了!”说完毫不犹豫地将扇子往诸葛亮手中一塞,顺势将他推出门外。
于是,小登科的这一晚,诸葛先生在屋外的石椅上,挥着这把称手无比的鹅毛扇又观了一晚的星相。
“星相上并未显示我娶的是个悍妇啊!何以我竟在洞房花烛夜沦落到这般地步了?”
屋内正挑着帘子偷瞄亮君的女子,掩着嘴轻笑起来。
原来这鼎鼎大名的卧龙先生,竟也是这样好打发的。
3 平生唯愿不负卿
建安五年,诸葛亮自师从水镜先生后,草庐便无端热闹了许多。师兄徐庶与庞统三不五时便到草庐来蹭饭吃。
这日听闻庞统要来,黄月英早早便在厨房张罗起来。
“凤雏兄今日真是既有口福又有眼福了!我家嫂嫂前日竟做了个能自己磨面的木人,连兄长都赞不绝口,说是趣致得紧!”诸葛均如今对这位聪明的嫂嫂倒是亲切得不行。
庞统闻言立时便来了精神,到后院一看,果然见两个半人高的木人,关节皆是活的,正一上一下椿着米。而院中磨盘前,一只模样稍稍粗陋些的木驴则围着磨盘打着转,只须臾之间,劳力费时的面便已从磨下淌出。
“凤雏兄瞧得这么仔细,莫不是心中正在寻思今晚如何把我这些宝贝偷回去帮你家夫人磨面?”黄月英一边切着面团做汤饼,一面笑道。
庞统连声笑道:“这我可不敢!谁不知道孔明将弟妹做的这些玩意儿宝贝得紧。便是你自己弃了扔的那些东西,他都偷偷收好放进他书房的箱中呢!”
黄月英切面的动作缓了缓:“我家先生性子最是不紧不慢的,约莫从小失怙又当爹又当娘地照顾三弟,所以秉性倒是个极细致的人……不熟的人乍见他凤眉修目又如此细心,哪里会相信这是自负隆中的卧龙先生……”她的话说到一半,却见诸葛亮俊颜瞬间黑了一半,时刻不离手的鹅毛扇也藏在了身后。
这是他生气时下意识的动作,他在生气吗?
心不在焉的手不由得一颤,原本要切到面团上的刀子,生生便划到了自己手上。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诸葛亮已冲到近前,紧紧捏住她还在涌血的手拉到房中,取了止血草的药粉帮她敷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却将黄月英瞧红了眼。
“先生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样好?”
“你是我妻子……”
“可我对先生只有敬佩!”黄月英急急打断他的话,“先生与我成亲这么久,当知我痴迷书文术数,加之自幼生得丑,听多了冷言冷语,我根本不想对男女之事抱任何非分之想……”
她话未说完,却见诸葛亮忽然俯身过来,以额头轻抵她的:“阿丑,你这样聪明,竟看不明我对你的心意吗?这两年,你我朝夕相处,你还认为我是为了你黄家的声望、地位娶的你?你还认为,我诸葛孔明,是会将出仕之志寄在裙带关系上的男子?”
这熟悉的男性气息,五百多个日夜以来,萦绕在她梦里无次数。连做梦,她都怕得想逃离,仿佛一接近便会浸进骨子里,生出带钩的刺花,扎痛她。
她挪了挪头想缩回身子,只觉得心口怦怦直跳,心脏几欲从喉间跳出。偏诸葛亮并不打算就此放开她,而是更近地以鼻尖触上她的,沉沉呼吸也有难得的微促:“阿丑,我喜欢你!说不上为何,便是第一眼见你时,就喜欢了,仿佛认识好久。”他拉过她没受伤的手,轻轻靠向自己胸前,“阿丑,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若有你相伴,便是在隆中躬耕织种与你相守一生也了无憾意!”
黄月英只觉心头像多出两个木人,一个催她答应,一个劝她逃离。
像是看穿她的动摇和挣扎,诸葛亮蓦然贴上自己的双唇,似哄骗又似哀求:“阿丑乖,让我进去你的心吧!”
黄月英心头一颤,张嘴欲反驳,他带着淡淡茶香的舌已经长驱直入,急迫却温柔地缠着她的舌尖。
那一瞬,她脑中一声轰鸣,只觉有一团火,自身体的每一根血管里升腾而起,蔓向心脏,暖,且痛。陌生又熟悉,恍惚间,隐约可见一只红色的九尾狐在脑中一闪跃过……
“君上,你敢让我亲亲你吗?就试一次,敢吗?”
“君上,原来你比天青鲤的滋味还要好上百倍,真想一口将你吞下肚去!”
“君上……”
4.卧龙凌云冲天志
建安十二年,刘备偕张关二人三顾茅庐,终于见到了诸葛亮。
那日下了极大的雪,黄月英在房中看了许久,终究还是不忍:“先生,刘皇叔在外苦等这么许久,你还是见上一见吧!”
“阿丑你果真要我见他?”诸葛亮放下手中的《六韬》,因刘备就在外室,两人声音都不高,但黄月英还是听出了他话中的微愠。
“先生天纵奇才,满腹经纶,刘皇叔三顾草庐求贤若渴。先生这些年跟着师傅学这么多东西,难不成就只是为了赢过我这一介女流?”黄月英说着,起身亲自取了窖藏的雪水来为他煮茶:“君行千里,心系一人,阿丑不才,蒙先生垂爱多年,愿随先生出山共襄义举!”
诸葛亮放下手中的书,缓缓抬头望向黄月英的动作,有一种特别的小心:“你可知道,此番出山,今后我们可能便再无机会回来了?岳父大人一向视你若掌上明珠,且你说过,最爱在这山中与我就此躬耕织种,守着这平静生活……”
黄月英笑着摇头:“先生,试问天下女子,哪个不盼着自己的夫君出人头地?”
诸葛亮紧盯着她瞧了许久,确定她眼中明亮的鼓励没有半分迟疑,这才放心起身走到她面前,只是握着她的手良久唤了声阿丑,心知她的成全只为自己胸中从未平息的满腔抱负。
黄月英笑着目送他走出去,看他衣袂飘飘,向刘备走去。
他站在刘备面前,身后是西川地图,一袭如雪的白袍,和他眼中清湛的光芒叫黄月英迷了双眼。
这一任二十六年风雨洗炼成月光般,内敛坚忍的男子,在这一刻,屈膝跪下的刹那,长出了英雄的风骨。
“亮愿效犬马之劳!”诸葛亮虔诚匍匐于刘备面前,胸臆间的豪情荡漾得几近沸腾。
黄月英在帘后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烁。
她果然还是猜对了。
他谈吐之间的以天下为志,他的狂傲狷介,他的凌云才智,他听说刘皇叔两顾茅庐皆错失见机时,他眼中的淡淡失落和怅然,她为他一一拾起藏在心尖。
她明白,从今起,这个许她一生的男子,再不是她黄月英一人的夫君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伤感泛上心头,涩涩的苦,又仿佛一早便料到般,毫不意外。兴许,这么多年,她虽接纳了他,心里却是一直如明镜般的。
到头来,无关风月,她仍旧还是得习惯一个人。
5.一重烟火两心花
建安十九年,诸葛亮将关羽留守荆州,与张飞、赵云率兵与刘备会师巴蜀。诸葛亮任蜀军军师将军,兼任大司马府事。
“玉洗,你且再跟我说说,先生赤壁之战时的事吧!”黄月英躺在床上,静静看着帐顶,隔了帘缦吩咐道。
“夫人,你如今病着,还是多休息着吧……”
“叫你说便说,我脑子空着便忍不住想他现下在做什么……”黄月英说着,喉头不由得还是哽了。
帐外的童子无奈,只好幽幽地将翻说过无数次的事情又说一遍。
她闭了眼,因为伤寒而发着烧的身子一阵阵地痉挛着,听着童子说他在东吴舌战群儒时的慷慨激昂,说他草船借箭时谈笑如云,纵情弹唱,黄月英迷迷糊糊,却只见他在眼前面容模糊,只羽扇轻摇,一袭月白蓝的云锦长衫,隐约像院中廊下的那株昙花开过的光影。
“苦了你了!”他轻叹,旋即光影碎裂。
恍惚间,却听见诸葛亮的声音在耳边萦绕:“阿丑,你心里,一定怪我了吧?”
黄月英这才骤然惊醒,却见诸葛亮坐在床边,温热的大掌正轻轻婆娑着自己的脸,不由得反手捉住他的手:“先生一生立志辅明主匡天下,如今虽然你我聚少离多,我能做的也只有让先生每日穿着我亲手浆洗的衣服……”
“你还敢说?这样大冷的天,我的衣服留给侍婢们洗便好了,你何苦事事亲力亲为,如今病成这样,叫我如何安心?”他眼中满是愧疚,却听她故作轻松道,“你若果真心疼我,不如趁早为我娶个妹妹吧!”
诸葛亮愕然,却听身后一直沉默的童子终于按捺不住道:“先生,夫人这次生病,却并不完全是风寒的,多是听了外面那些闲话,说她至今一无所出,心有郁结……”
“玉洗!”黄月英急急打断他的话,却听诸葛亮松开手,轻轻拾起床边的羽扇,轻抚扇面:“阿丑你果真要因子嗣之事叫我娶旁的女人?”
黄月英面容一黯,良久,却似孩童般嘟哝道:“总好过将来,你怪我不给你诸葛家留下香火将我休出诸葛家的好吧!”
诸葛亮闻言,似是真的认真思考起来,黄月英望着他的眼睛,眸中的希冀却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有浅浅的笑意,自他眉间荡到眼底。
黄月英只觉腰上一紧,却原来,自己竟被他抱坐在了膝上。
“阿丑,你老实答我,若我真娶了旁的女子,像平素对你那样对她,你会吃醋吗?”
“我吃醋有何用?顶多便是躲在帐中偷偷画个小人,诅咒你比现下更忙,诅咒她也怀不上孩子。届时看谁还敢笑我是不下蛋的母鸡!”她愤愤,因病中鼻音极重,倒像个孩子般带了几分娇憨。
诸葛亮的眼睛缓缓变成月牙形:“阿丑,你这个样子,我是甚爱的!这些年,我始终担心,你心下后悔,会就此对我断情,又变回少时那个只爱对着木人木狗神不守舍的姑娘……”
“我倒是想,偏如今不是隆中的小农妇,而是个没用的诸葛夫人……”
余下的话未及说出口,却被他一把拉进了被中。
“先生……”她惊呼,刚想提醒他帐外的童子还在,眼角的余光里,却见玉洗不知何时已走了出去,连门也悄悄带上了。
与此同时,他的手已如灵巧小蛇探进她的单衣,冰冷指尖触上她滚烫的皮肤,温柔的吻已顺着额头一路蜿蜒到了颈项。
“先生……”她又羞又急,“我还在病中,仔细被我过了病气……”
诸葛亮轻笑出声,咬住她的下唇,低哑的声音带了几分戏谑:“方才是哪个怪我冷落了娇妻,害你被人取笑无嗣的?”
她一时答不上话,只得任由他一路煽风点火,本就滚烫的身子似被彻底点燃,双手不知何时攀上了他的肩。
直至绚烂的烟火在她眼前爆裂盛开,她听见他微喘的轻语:“阿丑,这世上,我只要你便足够了!”
次日清晨,醒来时,只余枕边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夫人,方才我看先生给写信,要将大爷的儿子过继到自己膝下,先生说信便放在夫人的枕下,夫人下次再听见那些闲言碎语,便自遣人将信送去江东。先生还说,叫您今后莫再拿什么娶妾的事来扰他,这世上焉能再找到像夫人这样丑到他心尖上的女子了!”
“啐!”她娇嗔地怒道,伸手自枕下摸出那封犹带墨香的信,笑弯了眉眼。
6. 瞻彼日月寄悠思
蜀章武元年,登基不过两年的刘备在白帝城将阿斗刘禅托孤于诸葛亮。彼时蜀国建国不过数载,诸葛亮对内要调整巴蜀内政,稳定民心,对外则率军南征,稳定南部四郡。
是时,这昔日白衣胜雪的少年,已是两鬓染霜的不惑之年。六出祁山时,却传来了黄月英怀孕的消息。
“军师,此番几十万大军的粮草全赖你这些个木牛流马啊!不然,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三军帐营里,马谡等将因粮草顺利抵达军营,皆长舒了一口气。
诸葛亮手持羽扇轻摇了几下,眼中隐约闪过一抹什么,但只是稍纵即逝:“要谢你们便谢阿丑吧!若非当年她在家中倒腾那些木狗木人,怕是我也想不出这样的办法来!”他幽幽叹着。
她是他的福星,一直都是。偏偏,这些年,他欠她的东西却是越来越多。连如今她临盆在即,他也不能相伴身旁。
他皱眉半晌,却听帐外有人求见:“丞相,隆中有家书到!”
他腾地自榻上起身,紧走两步,亲自出帐接过那轻飘飘的信封,却见信上只寥寥数字——苍天垂怜,幸不辱命,终于为你诞下麟儿,母子皆安,勿挂!我自为孩子取名瞻,我们都在隆中等你得胜归来!
明明还能听见帐外的军士们因粮草一事,军心欢腾的笑声,他却捧了信,喃喃如同梦呓:“展矣君子,实劳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
苍天垂怜,幸不辱命,她不说她十月怀胎何等辛苦,也不说她一朝分娩经历怎样的苦楚,她只给他一句轻飘飘的母子皆安,连对他的思念,她都只是藏在儿子的名字里。
这个当初他承诺用一生呵护守候的女子,如今却换了保护的姿势,站在他的身后……
“丞相,这是夫人命小人一同带来的药。夫人月子里听闻丞相与将士们因天气炎热,军士多病,特意亲自上山采药,制得解暑之药,并方子命我一同带来。夫人还说,这药也取了名的,却是叫诸葛行军散。盼军士们知悉丞相怜惜兄弟们行军苦累,用来鼓舞士气,披靡无敌!”风尘仆仆的信差伏倒在地,高高举起手中的瓷瓶,已是泣不成声。
诸葛亮颤着手接过药瓶,半晌,忍不住还是问出:“她,可还好?”
“夫人说,她很好,也请将军为天下子民爱惜自己的身体!”
“好,很好!”他挥了挥扇,将手中的信折了又折,小心翼翼揣进怀中,贴着肌理,一颗酸涨的心方才稍稍平静。
那夜他做了个梦,梦中一只通体火红的小狐,拿了他的羽扇,蹦跳着蹿进他怀里:“君上,这是我偷了南极仙翁的仙鹤毛给你做的扇子,今后你若再有烦心事,便可以扇遮面,这样阿娇时时见着的,便都是欢喜开心的君上了……”
他迟疑着接过羽扇,却分明见那扇面上画了黄月英的笑脸,只不过扇上的她,眉眼却有些不同,肤如凝脂,眉若远山,依旧是那双明亮双眸,深邃而晶亮,一管高挺的鼻,正娇气地皱着,双唇微嘟着靠向他……
“阿丑!”他缓缓伸手欲捧起她索吻的脸,触到一片虚无……
7.碧落苍穹梦仙游
蜀建兴十二年五丈原中军帐内。
玉洗跪在案前,以额触地:“丞相,七星阵凶煞异常,万一反噬的话,以丞相现下的病体,恐有不测,小童他日如何向夫人交代?”
诸葛亮手持长剑,目色幽沉:“玉洗,我娶阿丑那年,不过将将十七。如今却是整整五十三岁了。自此番重病以来,我掐指细算,与阿丑在一起的时日,统共竟不及一年。眼见如今北伐将胜,我昨日夜观天相,却是将星即殒,只怕命不久矣。可是玉洗,我允了阿丑,待北伐凯旋,便与她回隆中,从此躬耕织种……”他说到这儿,胸臆间翻腾而起的惭愧引得喉头一甜,又是一口鲜血呛出,玉洗急忙爬到他身边,捧了茶红着眼:“丞相若肯就此不问战事,安心养病,兴许……”
诸葛亮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却只命他准备七星阵所需法器,自己却又提起笔来,想给黄月英写些什么,然则右手颤了许久,只溅起一点墨渍,污了一纸宣白。
“阿丑,倘若当年我不是执意要你倾心相对,你也不必一生守望,倒也能落得轻松自在吧!”他眼中隐有泪光,“说到底,这一世,我亏欠你的罄竹难书……”
两滴清泪无声地滴在襟前,湿润的水色,与鲜艳的红交相呼应……
数日后,千里之外的隆中,黄月英独立在院中,身后的八百株桑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她抬起头,望向天空的那一瞬,却分明见到南方最熟悉的那颗耀眼星光,疾疾坠下。
“先生……“她喃喃,眼中恍惚还能看见当时少年在月光下恬淡笑意。
“阿丑!”有熟悉入骨的轻唤自身后传来,赫然可见一身白衣的诸葛亮,手持羽扇,虽满头花白,却是犹胜当年的清风玉骨,万年不变的白袍在月光下,散发着莹润的光:“我回来了!”
“先生?”她难以置信,如从前无次数般伸手却缩回身侧,若这是另一场美梦,她宁愿就这样沉溺,永不醒来。
他微笑上前,温暖的指间,有昙花般的幽宁清香,是不同于从前的雅竹气息,在夜风里熟悉又陌生,恍若前生。
他抱起她,虽是天命之年,动作却轻柔敏捷,如揣稚儿般让她垂坐自己的膝上,院中的桑树上,黄色丝线挂满了铁针,面北朝南,随风轻摇……
8. 尾声
诸葛亮死的时候,我以为只要抽回我那缕纯白洁净的仙丝,我便可以安然回归天界。岂料,灵台之上,飘出的那缕仙丝,在我手中绽放出九色光华,耀目异常……
我驾云途经隆中,看见我的小阿娇站在院中,满院的铁针在夜风里叮咚作响,它们轻轻唤我,君上,君上……
那一刻,我方始明白,从头到尾,她便是开在我心上的一朵桃花,不凋不萎,缕缕不绝。
那是她的最后一夜,这个生在人世,只为追随诸葛亮的女人,在我仙丝被抽回的那一刻起,也绝了生机。
于是我落下云头,幻作诸葛亮的模样,陪她静坐了一夜,直至她在我怀中,气息渐绝。我将我那缕已被染出九色的仙丝系在了她的腕上。
刹时,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九九八十一道天雷,道道劈向我的仙体,直至我满身焦黑伏倒在草庐的门前。
醒来时,身边坐了只红色的小狐,足上一圈九色的彩毛,睁着一双晶莹的狐狸眼,定定地,瞅进我的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