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画很苦,但苦中有乐
2012-05-14李书喜
“技法是一步步发展起来的”
李书喜(以下简称“李”):1955年,您和叶浅予先生等去过兰州、敦煌,回来以后您创作了《粒粒皆辛苦》。
方增先(以下简称“方”):当时去的人多了,共同组成了一个敦煌文物考察队,考察队里有中央美院一批人,我们浙江美院一批人,我们在敦煌临摹了三个月。
李:敦煌对您产生了哪些影响呢?
方:从考察研究古代绘画来讲,那个地方历朝历代的几乎全有了。从南北朝、北魏开始的,然后一代代下来,到宋代就不太好了,大多作品由民间画家创作。这里的美术作品比较集中,人物画留下来的卷本来就很少,对我们长知识来说是好的,直接把这个搬到画里去,尤其是水墨画,这个就比较难了。
李:这一年创作的《粒粒皆辛苦》,是您上世纪50年代深具影响的一幅作品,您是怎么构思的?
方:构思其实很简单,因为当时国家对粮食问题比较重视,我又是在农村长大的,农民如何重视粮食,我太清楚了。农村人有一个习惯,饭粒掉到地上,如果干净,肯定捡起来吃了;如果不干净,也会捡起来喂鸡、喂猪。拣麦穗这个动作是北方人的,从敦煌坐火车回来的时候,正在麦收,有一群小孩在收割后的地里拣麦穗,这个情景,使我联想到劳碌的农民。
李:您的作品里,拣麦穗的人是个老汉,为什么没有直接画小孩呢?
方:因为我觉得老农民对粮食的感情更深刻,小孩子肯定没有老人对粮食的重要性更加了解。
李:这幅作品在技法上也被赞誉非常精到,在笔墨、线条等技法层面,您自己怎么看待这幅作品?
方:如果纯粹从笔墨技巧上讲,刚开始不会非常精到,早期的作品比较单纯一点,后来才画得更好,应该是《说红书》的时候,又有进步,一步步发展起来,不是一张就很好。
李:当时您有没有考虑具体的技法问题?
方:这是有的,画农民一定要画得质朴,主要考虑这种朴素的感情如何用笔墨表现。近代水墨人物画画得最好的是任伯年,但是他画的是神仙、古人物,比较轻,我最初也是学他的,但是把任伯年直接搬过去是不行的。
李:《说红书》是您上世纪60年代的作品,创作这幅作品的背景和前面有什么不同吗?
方:当时我回家乡和学生一起下乡,这个阶段提倡讲红色故事,农闲时,他们集体在学校,听老师讲革命故事。我看到的是在学校里讲,但画的时候设计成田边了。作品中讲故事的人背对听众,而听众是正面形象,这些也是我想象出来的,并不是场景还原。
李:之前也没有可参考的技法吗?
方:没有,我共画了6次,画了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当时是夏天,杭州又热得不得了,像个大火炉啊,整天琢磨这张画,画了一半丢弃的草稿,被学生索去,去年拍了99万。
李:这是对您作品价值的一种肯定。
方:能卖钱是后来的事情了。这幅作品以后是《艳阳天》。《艳阳天》这部小说是写农民的,我很欣赏这部作品,作家来找我,请我为小说画插图,我是南方人,怕画不出小说里北方人的味道,我对这件事又很重视,所以就自费去了北京,到小说故事的发生地密云下面的一个村子里写生,本地的一位画家陪着我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月,寻找小说里的原型,进行描绘,画了很多速写、素描。
“传统的和前卫的都应该学习”
李:您能谈一下《母亲》的创作过程么?
方:《母亲》创作于1983年,当时已经改革开放了,西方的现代主义传到中国来了,我当时已经到上海了,第二年就当上了美术馆的馆长。当时我处于一种很尴尬的状态,就是现代的东西,我不是看得很懂。
李:在这一年您去了藏区,当时去的是甘南还是西藏?
方:第一年我到的是青海,第二年我去的是甘南,《母亲》画的是甘南的一个模特,当时有一个模特。
其实,这期间我也发生了变化。当时,西方现代主义来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开始我画得很写实的时候,我不满意,当时觉得西方现代主义的东西很有冲击力,很抓人,我想能不能学一点西方现代的东西。这张画反复画了好长时间,开始是很写实的,后来就不写实了,她的脊背两个人那么宽,头也很大。
李:感觉很强壮的一个人,像一座山,一个巨人。
方:这和我的日本之行有关,看过东京的繁华之后,回来的飞机上看上海感受到了巨大的差距,就想中国哪一年能强大起来。母亲可代表一个国家,又可具体代表一个人。我就把她夸张了,一个强大的母亲才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模特是抱着孩子,低头给孩子喂奶的,我觉得不行,表现不出思想。我就把《母亲》画成母亲的眼光向后看,母亲的神情是一种焦虑,对环境变化的一种渴望。
李:《母亲》这幅作品是您自己从表现本土农民的写实手法到艺术表现多元手法的分水岭。虽然您是搞传统的,但是对当代的东西很认可,有认识,能读懂。现在一些搞传统的先生,甚至是您的学生,看到当代的东西就接受不了,认为是丑的,很反感、很排斥。
方:西方现代的东西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的东西也是有很多人欣赏的,为什么?他们有一种特殊的语言来比喻、隐喻或者影射一个社会问题。它的内容有些抽象化,我们学习它的道理在于深度的内涵,它往往讲的是社会问题,不一定是政治性的,是对社会风气、状态,表达自己的看法。
李:您后来的作品《祭天》能看到探索时的影子,但又是以写实为主的?
方:这幅作品我是下了大决心创作的,这是一件巨幅作品,万马奔腾,画了三四个月。我以前也不画马,过去画人物画,一个人、两个人,最多十来个人就够了。我其实失败了好多次,有人说你讲失败不行,你要讲一挥而就,我说我没这个天才。
李:我们对您的成功,见到、听到的都很多,但是对您的失败知道得很少。这对我们可能启发更大,您能详细地讲讲吗?
方:头一遍画的时候线条都没有解决,笔上去重到什么程度,快到什么程度,像李可染、齐白石用笔都比较慢,这样就能够力透纸背,但是这幅画怎么画才好,心中没底,和他们一样不行,那个动态出不来。
李:画小稿的时候没有发现问题吗?
方:小稿比较简单,创作的时候掌握不住,一开始线条慢了,那种浑然一体的感觉就没有,当时勾线就四五遍,如果哪一部分不满意,就拿掉重来。
李:之前我们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写意人物作品。
方:后来又画了一幅《晒佛》,比这个短一些,那个更整洁了。
李:这幅作品的创作基础是什么样的?
方:祭天是奔腾的,我亲临祭山神的现场,人骑着马围着旗幡狂奔,鸣枪声、马的嘶鸣声和漫天随风飞舞的纸片混合在一起,气氛十分强烈,人像疯了一样。
李:中国的写意人物画能够表现这么大的场面,这么大的画幅,这么复杂的内容,在您那样的年龄可以用壮举来形容。
方:岁数确实也不小了,我当时想这么大的东西到底要不要画,身体能不能够承受得了,但是我想如果不画,这辈子就不会再画了,年龄到了现在不画,还等到哪一天。
“我不愿意重复自己”
李:您是一个挑战自己的画家,突破自己,而不是有了自己的风格后一成不变。
方:可能是因为我早期,也就是从1955年开始到现在一直在探究水墨的发展,形成了习惯,画以前当然可以,但是探索更有味,更有兴趣,使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每天在想怎么走出来。
李:您对自己的艺术成就满意吗?
方:我已经把自己的精力全部用上了,在我个人来讲,我的想法已经基本达到。将来也许能发现新的问题,那会是好事,会有新的进步。我不愿意重复自己。
李:跟您交流,没感觉到是在和一个长者对话。您的思维非常敏锐,这和您平时的学习、工作有什么关系吗?
方:主要是喜欢研究一些问题,我是一个农村人,在山区长大的,到美院时我是第一次见到石膏,那时的美院高年级中高手如云,我很自卑。但是艺术只靠用功不行,我很善于学习,两三个月的时间,我就到前面去了,在测试中,我得到了最高分。这件事给我鼓励很大,让我一下子找到了自信。后来一直走在前面。
李:在您的后生晚辈中,您比较欣赏谁?
方:同时代的我很佩服黄胄,他是个天才。我和他不一样的是,我是学院派的,他是在军区画速写出来的。
李:您对家庭的理解是怎样的?比如说您的爱人卢老师对您有什么帮助,有什么影响?
方:我们是同学,一个班级的。我画人物画是依靠素描和结构,我的基础非常好,我夫人做雕塑遇到难题时,经常问我。在艺术上我给她解惑的同时,也给了我很大的启迪。其实年纪大了以后,需要的是多年相濡以沫的老伴,那种默契的感觉。在子女方面,可能是受我们的影响吧,两个孩子都在画画。但是我觉得孩子更应该靠自己。
刘大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
方增先先生把西画的一些色彩、造型与传统中国画的水墨有机地结合起来。近年来虽已是七八十岁的高龄,他仍然在不停地探索水墨画的各种表现技法、技巧的创新。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方先生就已经是一位著名的水墨人物画家。他的创作技巧是在他几十年来在不断追求探索当中走出的一条水墨新人物画的路子,而且他的水墨人物画影响了几代人。
冯远,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画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也许由于生于农村,方增先在学术理念上秉持着对民族文化血脉和艺术传统的精神守望,在创作实践上保持着农民之子特有的勤奋执著、锲而不舍的求实态度,并且他的艺术表现从未脱离现实生活中的普通民众和传统文化中的题材,其画风文风也充分体现了农人之子的质朴、智慧与鲜明的性格,拒绝虚妄玄谈,摒弃理论上似是而非的造作与偏执。
邵大箴,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主任
《粒粒皆辛苦》和《说红书》在写实造型中吸收了传统文人画的笔墨技法,较充分地发挥了线的造型作用,赋予形象以神韵和生动感,在徐悲鸿、蒋兆和写实人物画的基础上向民族传统方向迈进了难得的一步。
许江,中国美术学院院长、浙江省文联主席
从学理上,方增先是中西融合中守望传统、立足时代这条道路的代表;从画理上,他又是将写实性的时代精神与传统性的写意精神融合的代表。方增先开创了一条当代中国人物画别开生面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他从写实体系转入笔墨自由的表现之时更为深入。这条路既塑造了方增先自己,也为当代中国人物画变革创新提供了杰出的典范。
范迪安,中国美术馆馆长
方先生早年以浙派人物画的奠基人闻名画坛,我们现在看浙派人物画,也可以把它称为新人物画,它有两个特点:一是立足于现实生活,让生活中带有共同社会理想的生动形象进入画面。浙派人物画以表现现实生活打开了人物画在五十年代的新气象。二是它把传统笔墨和新的人物形象结合到一起,或者说用文人画笔墨来表现普通的工农大众,方先生的作品很好地展现了当时水墨人物画的这个理想。
杨晓阳,中国国家画院院长
方先生的前期,他在水墨的运用方面绝不次于那些同时代的山水、花鸟画家。他把水墨发挥得淋漓尽致,水墨的品质很高。他的书法、他的线条是一致的,他用水方面继承了齐白石、吴昌硕这一路。实际上,他在水墨方面超过他以前所有的国画人物画画家。方先生把素描、解剖、色彩这些因素都融入他的笔墨中间。他运用得跟山水、花鸟一样自如,形象又刻画得非常深刻,非常到位。
他的造型稍微离开了写实人物,他的笔墨变得更加纯正,光线、冷暖慢慢地从他的画里面退去了。在水墨的运用上,用笔的线造型方面,曾有多次地反复。后来还出现了一些大幅的作品,又把过去的水墨调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