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乡村职业
2012-05-14何志毛
何志毛
老家的村委会所在地扼守着一个十字路口,几乎每天都有几把能切肉更能砍骨剔髓的刀把守着路口。刀的主人有两个:一个是世家子弟,50来岁,恶形恶状,他父亲干这个干到生命最后一刻,一门手艺深孚众望,而他接班,往少里说也足有30年了;另一个是半道出家,40出头,细皮嫩肉,弄过小生意,开过拖拉机,也帮衬人家的红白喜事走过油锅(厨子),10年前,转行操刀,而且还真不改了。都说同行是冤家,印证在这二人身上,这话不冤。
每次我回家经过村委会,恶形恶状依然恶形恶状,而细皮嫩肉笑脸依旧,当中或有蹊跷?后者本是我小学同学的哥哥。清明节回家听到的最新消息是,恶形恶状忽然洗手不干了,细皮嫩肉一夜间失了对手,却一点也没有沾染垄断资本的诸般坏习气,照样与每一个“上门”的顾客唠家常、说农事,给每一个手指粗糙的男人递香烟,与每一个年轻媳妇开各种荤荤素素的玩笑。即使那些不照顾他生意的人走过来,他也照样给烟抽,给凳坐,给笑脸,甚至一屁股占了他那张老牛皮躺椅也不急不愠。
有时,在奔波忙碌的路途,心里翻涌起人生和事业的种种纠结,偶尔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故乡这位细皮嫩肉的老兄。假设我也未能考上大学、走出乡村,我会遭受一番什么境遇?那么如果这块田地里必抱有一缕理想的光辉,我会毫不犹豫地希望他操刀扼守的那个十字路口就是我人生的主战场。
而我是个非常温和的博物者,我尊重荒郊草木的生命如同曾经借我盐油米面的左右高邻,我甚至常常“考察”山坡上被风化岩石的年龄,臆测它们每一个年龄段享有过的喜悦、错误和烦恼。但是,我为什么还会恋上这个嗜血的职业呢?难道一头肉猪悲壮的嚎叫能比草丛间蟋蟀的低鸣更悦耳动听?又或者广播说书里鞭打督邮的猛张飞最初的职业让我觉得特别英武?可是,同是张飞早年那职业,当镇关西被鲁提辖巨钵似的三记拳头教训得体无完肤时,难道我没有更加忘情地大呼痛快?
谁能做一个快乐的屠夫?如果一个人用合法的身份不合理更不合情地剥夺了那么多鲜活安逸的生命,他依然还能快乐,且把这种快乐施与每一个不相干的路人,这得让自己的五脏六腑吸纳多少《九阴真经》啊!
在同母亲闲谈的过程中,我说起这位屠夫哥,羡慕他至今细皮嫩肉,几乎看不出脸带忧愁。母亲本就感慨我华发早生,嗔怪我读太多书,用太多脑,不如拿杀猪刀的操心少。
我反驳母亲,小时候,正是她说过的,杀生者自折寿,如今怎么反说屠夫好了。是的,那时,即使我们都已得知,第二天,恶形恶状或者他爹就要上门宰了这头还哼哼挑食的猪,母亲也仍会告诫我们别说那些“还不快吃,明天你就没命了”之类的话。母亲说,不能告诉它听,它听了会难受,难受了就会瘦下几斤肉—母亲,如今你为何要叛变?
母亲笑着说,屠夫不同屠夫。你同学的这位哥哥,他从来没杀任何一头猪。从他做屠夫开始,都是镇办屠宰场把猪宰了,然后交给各村的屠夫去卖,所以,他心态再好不过。他卖肉,嘻嘻哈哈把美味卖给有需要的人,顺便用他的嘴巴和耳朵让每一个前来买肉的人都高高兴兴地回去,不仅赚了钱,而且赚了很多人家的故事。他比任何一任村支书调解的家长里短都多得多!
可不是吗?现任村支书恰是我的另一个小学同学。年轻时,有几人比他更游手好闲?直到现在,他仍是个不甘寂寞的花花公子。某一天,一个被他勾引的女子的丈夫怒冲冲地从邻镇赶来寻仇,在十字路口问路时被细皮嫩肉拦住,抽烟,赐座,信口讲他人的兴衰故事,灭寻仇者心中的怒火,居然奏效。
当然,做个货郎也不错。母亲评点说,但是货郎绝迹了,而屠夫还在,可见,还是屠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