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厄不惊陈子庄
2012-05-14介子平
介子平
陈子庄(1913~1976),名富癸,字子庄,后被称为“富贵”,又名思进,早期作画时曾号兰园,中期号南原、下里巴人、陈风子、十二树梅花主人、石壶山民,晚年号石壶。四川荣昌(今重庆永川)人,国画大师。
陈子庄6岁时在乡发蒙,11岁时因家境困顿,入当地寺庙庆云寺放牛,庙为武僧庙,陈子庄遂向和尚习武,3年后练得一身武功,尤精技击之术。父陈增海农闲时常到邻县永川碗厂画瓷,贴补家用。荣昌县盛产纸折扇,扇商为使之增值,也请陈增海于扇面之上画几笔,陈子庄则在一侧帮衬父亲。16岁时,陈子庄即浪迹江湖,孤身一人西去成都,拜在武术名家马宝门下习武。
在成都期间,陈子庄先后从学者陈步鸾、萧仲纶读书,又从南社社员蔡哲夫、谈月色夫妇学习书法篆刻。1932年秋,黄宾虹游历四川,在成都期间借寓李天明“一庐”,19岁的陈子庄与李天明有所往来,得以观看黄宾虹作画。直至晚年,他仍对此次观摩感叹不已:“一幅画画得很实在,内容饱满,这不容易做到。近代黄宾虹有此本领。”此次观摩,为陈子庄中年以后从黄的山水画法中参解透辟、突破樊篱、悟出己之风格种下了前因。
1936年,23岁的陈子庄开始卖画,且以青年画家的身份与四川军阀王缵绪结为至交。王聘陈子庄为秘书,主要工作是为他收集、鉴赏字画。齐白石于这年4月至成都,住在王氏“治园”3个月,与成都文人、画家往还密切,陈子庄得以观看齐白石作画,并当面请益。据《白石老人自述》载:“四川有个姓王的军人,托他住在北平的同乡,常来请我刻印,因此和他通过几回信,成了千里神交。春初,寄来快信,说:蜀中风景秀丽,物产丰富,不可不去玩玩。接着又来电报,欢迎我去。并于五月十六日到成都,住南门文庙后街。”文中所提“姓王的军人”即王缵绪。齐白石的艺术表达,予陈子庄以巨大震撼,毁誉竟不能置一词,其艺术方向遂定大致。
1936年至1939年间,陈子庄以王缵绪幕僚的身份四处活动。1939年秋,蒋介石密令王缵绪逮捕张澜、何九渊,陈子庄在王缵绪书房中偶见蒋之手谕,急告张澜离渝。后追究捕杀失败原因,陈子庄自然脱不了干系,但因王缵绪的竭力担保,暂以得免。为避祸,陈子庄乘船沿江东下,舟抵万县,被守候于此的国民党宪兵十二团捕获,押至重庆军法执行总监部入狱。
入狱后,狱卒旧闻陈子庄名望,提供纸笔让其作画消遣。狱中人耳听八方,听说文武全才的陈子庄进来了,一经渲染,关在狱中的几个日本浪人便也闻得消息。既是武士,手脚难闲,欲伸手比试。据其子陈寿民《父亲陈子庄》一文载:陈子庄“一听就来气了,抢个锤子!你们几个日本佬一起上”!他飘然而起,一人独对六浪人,一招“花打四门”连同几道破风之声,六浪人瞬间倒地,此举震惊了所有当事人及看客。
1941年春,青帮要人石孝先闻陈子庄有豪侠名,遂设法营救。陈子庄早年曾出任荣昌县袍哥公口“叙荣泸公社”总舵把子,当时荣昌街头流行一则顺口溜:“荣昌三大王,县长、议长、陈子庄。”王缵绪一直对张澜事件耿耿于怀,陈出狱后,王当面质问为何因一个朋友而出卖另一个朋友。陈对曰:“你二位皆我朋友,你要杀张澜,我既知自然要救他。若张澜要杀你,我得知也会救你。”王听后为其义气所动,和好如初。之后,陈子庄回老家荣昌,于1943年建私宅“兰园”,娶本县富绅张绍卿次女张开银为妻。是年,陈子庄在重庆经杨子浦介绍结识了章伯钧,遂入农工民主党,后转民主同盟。日本投降后,陈子庄随张澜参与国共和谈。陈子庄对政治极具兴趣,此时已近旋涡中心。
王缵绪任重庆卫戍司令后,陈子庄又回其身边任职。此时陈子庄与中共地下党人关系渐密,此行又为重庆警备司令部通缉。1949年,政局陡变,8月,陈子庄受中共华中局指派前去成都,协助王缵绪高参郭曙南策动起义。12月13日,西南第一路游击总司令、成都治安保卫总司令王缵绪起义成功,成都和平解放。陈子庄起义时的身份是西南第一路第一纵队司令,少将军衔。1950年1月解放军进城后,陈子庄即至十八兵团联络部报到。
1950年秋,陈子庄赴重庆西南军政大学高级研究班学习;1952年底,赴合川县参加土改;1953年6月,转重庆三山水泥厂当技工;1954年退出农工民主党,6月,由重庆第一区人民政府转业委员会调至建新化工社任技术员,8月,化工社停工,陈失业;1955年,王缵绪在四川省政府任职后,陈子庄调四川省人民委员会文史研究馆任研究员、国画组组长,全家迁成都。
至成都后,陈子庄居城东康庄街一大杂院内。据陈季忠《醉仙陈子庄》一文回忆:
“其住所有破旧的矮土墙临街而立,墙面斑驳不堪生着厚厚的青苔,间中嵌一道低矮的木板小门。进门有一块草席般大、凸凹不平的土天井,右边即是子庄师的书房兼画室。低矮的房檐下窗门紧挨,房内黑糊糊的,窗前一张老式方桌,桌上摆着几样画具—砚台、笔洗、笔筒、几只小白盘。方桌对面是一个小小的旧书柜,上两层排满书籍,底层堆着画稿和宣纸之类。柜顶置一只乌木筒,里面插满了画卷。房中一张单人铁架床,油漆早已脱落,露出的铁锈又因人的触碰而磨光发黑。床上一张草席、一卷棉被,墙面挂4个条形镜框,里面经常轮流装着老师自己的画作。屋内木地板已朽烂脱钉,走动时稍不留意就会把木板另一端踩得翻翘起来。”
对政治极度失望的陈子庄,从此将全部精力韬晦于绘画中来。1959年开始在报刊上发表作品,1961年参加成都五人作品联展,1962年参加四川剑阁写生画展,1963年参加四川省文化局美工室“扇面画展”。“文革”开始后,其家庭收入锐减,生活陷入穷迫,甚至饔飧难继,只得靠举债度日。前债不还,后债难借,陈子庄便以变卖文房用品为继,其收藏多年的一方端砚只卖出了20元。陈继儒曾言:“文人之有砚,犹如美人之有镜,最相亲傍也。”1968年,幼子寿眉游泳溺水而亡,妻受刺激,精神失常,两个儿子先后插队农村,长子远在外地,自己的身体状况也每况愈下,心脏病时有发作。抄家之后,印章一枚不剩,他开始自刻印章。是年,改号“石壶”,自刻“石壶五十五岁之后作”闲章,一则记录家庭变故,一则纪念心路开悟。
虽如此,1971年至1976年却是陈子庄绘画创作的高潮期。1972年完成“龙泉山写生册”和“武阳江写生册”,1973年完成“凤凰山写生册”,1974年完成“汉旺写生册”。据其子陈寿民回忆:“被红卫兵抄家后,父亲就成了‘牛鬼蛇神,并承受着政治、经济的双重压力,生活极为窘迫,常处于‘无米煮的困厄中,家里只有一张既用来吃饭又用于父亲画画的小木方桌。那时父亲作画的纸亦尚缺,常用一些包装纸和劣纸来画画,所以在他遗留下的作品中,小品较多,大幅作品较少。”后人只知陈子庄长于小品,且意境幽奇,气息淡远,却不知背后另有缘由。
“百年难得诗千首,画里青山便是家。莫愁明日无米煮,河东分我一杯霞。”在那个疯狂的年代,为了逃避现实,陈子庄的情感只能寄诸山水。妻病时好时坏,好时尚能自理生活,坏时整日坐屋骂人,凄凉中的陈子庄却能在外屋安然于笔间山水中。虽如此,他画的山区小景,多有诗意,他曾言:“我写山水虽属农村山区小景,也是想写得更丰饶新颖些,到处都是绿荫翳翳,牲畜遍野,小孩都喜气洋洋的。我不喜欢画得枯率,穷头穷脑的,使人见之难堪。”处厄不惊,坦然应当也。而正是这些逆境中的作品确立了陈子庄在中国美术史上的不朽地位。
窘境中的陈子庄,于1976年7月3日因心脏病发作去世,享年63岁。离世前,他曾反复审阅手头的几百幅画作,不满意的即顺手撕毁。他对门人说:“我死之后,我的画定会光辉灿烂。那是不成问题的。”这是他的自信,也是无奈。陈子庄生前谈艺论道之言,由其弟子后人记录,名《石壶论画语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