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马扎罗的雪》：死亡迫近下的生命追寻

一、海明威与《乞力马扎罗的雪》

欧内斯特·米勒尔·海明威于1899年出生于美国伊利诺伊州芝加哥市郊区的奥克帕克，1961年在爱达荷州凯彻姆的家中自杀身亡。海明威以“文坛硬汉”的笔锋及简洁的写作风格享誉文坛，曾获诺贝尔文学奖、普利策奖等殊荣，是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时任堪萨斯明星报见习记者的海明威志愿加入美国战时红十字会服务队奔赴意大利战场，多次负伤的海明威在战后荣获十字军功奖章等多项荣誉，伴随这些荣誉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战争梦魇。此外海明威还亲历了西班牙内战、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些均对海明威的文学创作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在人类命运遭遇巨大起伏的战争背景下，海明威的文学作品具有恒定的创作主题，无论是被称为“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等早期创作，还是对死亡主题与人类集体命运深化思考的《丧钟为谁而鸣》《老人与海》等后期创作，均持续了对“死亡”这一文学母题的偏爱。20世纪30年代是海明威文学创作的鼎盛时期，其大部分短篇小说均于此时问世，被称为海明威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乞力马扎罗的雪》即创作于该时期。

《乞力马扎罗的雪》完成于1936年海明威非洲狩猎之后，在与妻子波琳赴非洲狩猎途中，海明威染上严重的阿米巴痢疾后因一架双坐飞机的到来而获救。痊愈后的海明威重游非洲并遇到了一位富有、美艳的妇女，这位妇女主动提出资助海明威并与之同行，但遭到海明威的拒绝。这两段非洲之行的经历为《乞力马扎罗的雪》的创作提供了灵感与框架，小说讲述了作家哈里为寻找创作的激情以继续文学创作而与妻子海伦来到非洲狩猎却不幸感染坏疽，在等待飞机救援的一天中哈里不断地面临着生之迷惘与死之恐惧的拷问，最终在梦境与清醒的交织中死去。《乞力马扎罗的雪》以其双线意识流交叉转换的写作手法及象征意象的大量融入而颇具现代派艺术气息，历来为批评家所关注并被改编成好莱坞电影，同时小说中对死亡的大量描写及生存意义的深刻探析成为该作品的重要价值。

该小说的男主人公哈里感染坏疽后驾车寻医，但汽车却在途中抛锚，哈里只能期待空中偶然经过的飞机以延续生命。虽然哈里在濒死之际获得了精神上的升华，但从现实层面而言，他最终死在了乞力马扎罗山上，终未完成重拾写作的夙愿，带有浓厚的悲剧色彩。纵观男主人公哈里的一生，从纯净执著地追寻写作到遭遇挫败后的迷惘与逃避，哈里正一步步迈向死亡，可以说，他的死亡悲剧具有一定程度的必然性。在这种必然性中包含了作者海明威对人类与死亡的思考，虽然海明威坚信人类能够在不可逃避的死亡面前实现生存价值，但他依然未能明确现实困顿之中个体突围的途径，正如小说中的哈里一样，只能在现实死亡中获得精神层面的升华。

二、意象世界中的死亡与追寻

（一）坏疽、鬣狗：死亡的迫近

小说中男主人公哈里因左腿被荆棘刺破后未能及时医治而感染了坏疽，在寻求治疗的途中車抛锚在雪山之上，小说开篇便在这一预设情节的基础上充满了死亡气息：坏疽的皮肤散发出腐败的气味、冻僵干枯的猎豹尸体、荒无人烟的雪山、追寻腐肉的鬣狗……这些意象物在衬托哈里面对死亡的恐惧与焦躁的同时也预示着死亡的迫近。

哈里左腿的坏疽开始于非洲之行中被荆棘刺破之后，但其精神上的“坏疽”却早已蔓延。哈里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作家，在经历诸多挫折和磨难后放弃了自己对爱及写作的追求，他的懒惰、怠情、势利和傲慢毁灭了自己的创作才能以至于无法再进行写作，他与妻子海伦来到非洲狩猎即是为了重新寻找创作的激情与灵感，以医治精神上的“坏疽”，但坏疽的长期存续最终导致哈里在肉体上与精神上的腐败。作为一位作家，写作不仅应为哈里生命的主旋律，而且是其自我价值的展现，当哈里放弃写作转而混迹于酒色之中时，他精神上的“坏疽”已然蔓延。“坏疽”蔓延之初，哈里每天不再进行写作，废弃了自己的写作才能而终日贪图安逸，放弃了自己的写作追寻而沉浸于纸醉金迷的生活中。与妻子海伦的交往成为哈里精神上“坏疽”持续蔓延的催化剂，以至于后来哈里彻底成为他曾经鄙夷的角色，终日无所事事。哈里左腿上的坏疽即为其精神上的“坏疽”的象征性显现，二者切合于最终所导致的腐败与死亡。此外无论是左腿上的坏疽还是精神上的“坏疽”，都没有让哈里感受到疼痛，就像坏疽在他左腿上蔓延之初，哈里感觉一点儿也不痛一样，精神上的堕落与腐败不仅没能刺痛哈里，反而成为他暂时逃避困苦的避风港，然而正是这种并未伴随疼痛感而蔓延的“坏疽”最终夺去了哈里的生命与灵魂。

哈里左腿的坏疽散发出腐肉的气息，吸引着食腐动物鬣狗。鬣狗具有被动猎食的习性，它们从不主动出击捕杀猎物，而是依靠其他动物死后的腐肉而生存。鬣狗因其食腐的习性在小说中成为象征死亡的重要意象物，它们始终与死亡和黑暗相联系。鬣狗出现于天色渐暗之时，它们遵循着哈里左腿上腐肉所散发出的腐败气味徘徊于哈里周遭，使读者感受到死亡正如这些鬣狗一样步步迫近。与坏疽一样，鬣狗在预示着哈里生理层面的死亡的同时，还象征着哈里因放弃对写作的追寻而趋向腐败与死亡的精神世界。从这个层面而言，哈里就像终日食腐的鬣狗一样，在等待与依赖中生存。哈里在与海伦的交往中完全沦为一个依赖者，他凭借出卖自己对于写作的追寻而获得海伦这样富有的女人在物质上的无限供应，成为一个不再主动追寻的食腐鬣狗。

（二）猎豹、雪：生命的追寻

《乞力马扎罗的雪》开篇所展现的场景是白雪皑皑的乞力马扎罗山，在乞力马扎罗西峰上横卧着一具干枯僵硬的猎豹尸体。虽然小说中并未明确说明猎豹为何来到白雪覆盖的高峰捕食，但作者已然暗示出猎豹是死在追寻猎物的路上。与上述的食腐动物鬣狗的被动猎食习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猎豹一直通过主动捕食其他动物以维系生存。即使猎豹最终横尸于雪山之上，但因其追寻的姿态表征着追寻的勇气与生存的意义从而获得了精神层面的永生。不断追寻的猎豹象征着精神“坏疽”前的哈里，通过写作不断追寻生存的价值，然而哈里并未如猎豹一样在风雪的险阻中奋勇向前，而是放弃了追寻，任凭灵魂“坏疽”蔓延。但庆幸的是，哈里在沉沦多时后意识到了这种灵魂“坏疽”并试图通过乞力马扎罗雪山之行医治腐化的灵魂。朝向乞力马扎罗之巅横卧的猎豹尸体也暗示着这种追寻在现实层面的失败与精神层面的升华。

在西方文化传统中，高山往往具有崇高、圣洁的象征意义。小说中将乞力马扎罗西峰称为“上帝的庙殿”，哈里来到这座“上帝的庙殿”就是希望重寻遗失的追寻勇气与生存激情。当他在意识混沌中进入回忆与联想后，死亡的恐惧与焦躁暂时偃旗息鼓，雪这一象征着崇高与纯洁的具象物便在哈里的头脑中慢慢升起，唤醒了他遗失已久的纯净回忆。虽然他最终因肉体上的坏疽死在了白雪皑皑的高山之上，但他灵魂上的“坏疽”在纯净如雪的高山上得到了医治，灵魂回归到了腐败前的纯洁记忆之中。

哈里在乞力马扎罗雪山上的回忆联想也是由象征着纯洁的雪开始的。在第一次回忆联想中，哈里在白皑皑的雪地中滑雪并帮助了一个流亡的士兵，哈里和朋友们帮助那位受伤的士兵阻挡了前来追捕的宪兵，使受伤士兵成功逃脱。此时的哈里是一个内心充满着爱与纯洁的青年人，恰如雪山的崇高与雪的纯净一样。梦醒后哈里意识到当下自己是冷漠麻木地生存于庸俗的物欲生活之中，这种出卖理想与放弃追寻的生存状态让哈里感到自责与羞愧，雪山之上的首次梦境与联想使哈里开始怀念曾经的纯洁与执著，灵魂的“坏疽”开始得到医治。在第二次回忆联想中，以往生活的种种创伤游离于哈里的头脑之中，如一段纯净如雪的初恋给哈里带来的深切伤痛以及战争中面对死亡的恐惧等，这些伤痛与恐惧与无痛的坏疽不同，深深地刺痛了哈里麻木的心灵，使他在清醒后决定返回真实且疼痛的生活中重拾写作。哈里生活中的战争创伤带有作者海明威一定的自传性色彩，作为两次世界大战的亲历者及“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海明威在他的诸多小说中展现了美国年轻人在战争中承受了巨大的身心伤害之后迷失自我、空虚混沌的沉沦生活，这些“迷惘的一代”也是海明威本人生活经历及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乞力马扎罗的雪》中的哈里即为其中之一。海明威并未在哈里渴望重拾写作这一人生追寻后为哈里提供一个走出迷惘状态的现实途径，而只能通过梦境与现实的交叉来实现弥留之际的灵魂净化。在之后的几次回忆联想中，他想起了一些有关执著追寻的记忆，如祖父的猎枪、忠于职责的弱智男孩儿、英雄人物威尔逊等，此后哈里感到充满爱与自由、目标与执著的生活才是写作的现实源泉，虽然已经无法付诸于笔端，但哈里已经重拾了写作的激情与执著，同时也摆脱了死亡的焦虑与恐惧，死神在其眼中由鐮刀和骨骸转变为翩然飞翔的小鸟。

在哈里迫近死亡的最后昏迷中，他看到了前方宽广无垠的世界中高耸壮阔的乞力马扎罗之巅，山峰上洁白的雪正是哈里的追寻，他乘坐飞机跃然腾空，飞向了纯净的雪山之巅——“上帝的庙殿”，如冻僵的猎豹一样死于追寻的途中，纯洁崇高的灵魂在雪山上得到了净化和升华。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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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邓佳（1981—），女，湖北荆州人，硕士，长江大学一工部讲师， 研究方向为语言与文化、英语教育。